第68章 玉京秋(七)
江諺揪着黃毛的領子, 拳頭被阻住。本能地反手想要推開桎梏, 抱着他的人棉花糖似的軟,扭股糖似的黏。
稍稍一動, 胳膊肘頂到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對方吸了口冷氣, 勁兒猛松了一下, 又執着地貼上來。
他力氣卻收住了。
扭頭看去, 蘇傾睫毛膏有些化了, 長睫毛幾根幾根黏在一起, 他皺一下眉頭。
那一團黑下面的瞳仁卻跟琉璃珠子一樣, 倒映出他的臉,拗得讓人心疼:“江諺, 你寫的我沒看懂。”
二十分鐘後,一切歸于正常。聚衆鬧事的各位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那黃毛就坐在江諺後頭,拿衛生紙按着臉上的擦傷, 筆杆戳他脊背:“兄弟,你練的那是哪門哪派啊?可疼老子了。”
江諺顴骨上也挂了彩,任憑血珠子凝固, 歪了一下肩膀, 好像想把背上的蒼蠅抖下來。
黃毛讪讪地把筆架在耳朵上:“還挺傲。”
中午放學了,江諺架着書,維持着原樣不動。眼睛向下瞥,瞥見一雙女孩穿的棕色小皮鞋。
蘇傾就立在他身邊, 窸窸窣窣的,半晌也不吱聲,他禁不住回頭,她低着頭,手上耐心地拆着一片創可貼,幹幹淨淨的手指捏着,遞過來,眼睛擡起來看着他。
他撕開就要往臉上貼,蘇傾輕輕“哎”了一聲:“你得稍微處理一下傷口。”
她謹慎地望了望後門,才俯下身仔細打量他的臉,擦傷的血道裏還留着地上的灰塵和沙粒。
江諺也瞥了一眼後門,外面什麽人也沒有,冷冷與她對視着,手掌一翻,創可貼“啪”地貼在了桌面上。
見不得人是怎麽的?
蘇傾輕皺了下眉頭,直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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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諺扭過頭不理她,半晌,他側眼,圓頭的小皮鞋還規矩地在他身旁立着,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回頭,蘇傾垂着眼,小嘴抿着,面色平靜地又拆了一枚創可貼。
他側眼睨着,哪兒來的這麽多創可貼。
蘇傾不僅把外包裝撕開,還把膠條也摘下來,小心地撚在指尖,側過頭打量他的臉,亮晶晶的眼珠轉着,似乎在想從哪兒下手。
江諺的心慢了一下,梗了口氣似的沉沉地撞動胸腔,他的眼皮微動一下,睫毛慢慢覆下來。
蘇傾見他嘴角還繃着,滿不高興的模樣,低頭瞧了瞧手上的創可貼。
江諺等了半晌,忍不住掀起眼,見她把那枚創可貼“啪”地拍在桌上,跟他剛才貼的那個錯成了個十字。
蘇傾揣着小外套口袋扭頭走了。他沖着她的背影皺眉:“回來。”
蘇傾頓了一下,沒停,走出了後門,江諺冷着臉,“哐當”一聲踹翻了前桌的凳子。
洗手間的鏡子前,少年揚起下颌,指頭輕輕觸碰自己的臉。
深邃的五官和蒼白的膚色,本是冷情的一張臉,頰上紅彤彤一道擦傷,顯得有些滑稽。
“嘶……”他無聲地皺一下眉。扭開水龍頭,臉伸到龍頭下,粗魯地沖了沖傷口。
水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流進衣領裏,在鎖骨處聚成小泊,打濕了t恤。
傷口火辣辣地痛,他滿意地左右看看。
這麽清洗應該夠幹淨了。
回到教室,他怔了一下,空蕩蕩的教室裏坐了個女孩,牛仔外套披在肩上,低着頭吃盒飯,安靜得像只貓。
他走過去,蘇傾身後的桌子上放着一份打包好的飯菜,左半邊是青油油的油麥菜,右半邊是肉和蛋,拆好的筷子放在一旁,賣相極漂亮。
江諺低頭看了一眼,舌頭頂一下腮,又看一眼。
原來食堂還有黃焖雞呢。
他就坐在她後面的位置上吃完了飯,懶得挪窩,就在那看書。長腿支着,似乎沒處可放,往前一伸,碰了一下她的椅子腿,清淡地問:“剛碰到你哪兒了?”
打架的時候攔人,真敢。他下手一向沒輕重,也不怕連她一起打了。
蘇傾心裏有點生氣,她用胳膊小心地碰了碰文胸托,那裏現在還疼呢,可她能說嗎?
她只好咬着牙不吭氣兒。
江諺見她半天不理他,擡眼。
蘇傾绾起的頭發捎帶着卷,像一朵花苞,靠近脖子的細小鬈發打成一個個自然的圈,戴了一串項鏈一樣,耳根不知怎麽的紅透了。
他停了一下,又問:“哪兒沒看懂?”
蘇傾扭過身來,悶聲不吭把卷子鋪在他桌上,似乎是帶着氣的,上面拿鉛筆畫滿了圈。
江諺瞧了一眼,笑了一下:“你要累死我?”
蘇傾沒搭話,又開始專心地撕創可貼了,睫毛在眼底落下幾道觸須般的影子。江諺的手掌馬上緊張地壓住桌上的膠條:“十字架夠了啊。”
蘇傾擡眼看看他,指尖撚着帶膠的一面遞到他面前,細細地出了聲:“你自己來吧。”
江諺臉上貼了一道創可貼,不仔細看上去就跟流氓眼下的刀疤,他挺滿意地按着卷子,一溜煙講下去,蘇傾的胳膊肘搭在他桌上,支着臉安靜地聽。
她很少撒嬌,總是沉默,眼睛那股黑,裏面透着踏實的執着,是沉在地下的泥土。不像其他的浮誇的女孩子,一言一行都濺起空中的塵埃。
有時江諺也想,這樣的一個人,到底為什麽做candy girl 呢?
他這麽想着,沒骨頭似的靠在椅背上,側着眼睛瞧她。江諺的目光又沉又冷,審視着她,帶着一點挑剔的嫌棄。
蘇傾說:“怎麽了?”
“講不下去了。”他惡劣地答。
蘇傾疑問地看着他,冷豔的濃妝下,那模樣竟然看出點乖。
“我熏你,你也熏我是不是?”他指尖拎着,把她襯衣領子翻起來,鋪到她鼻尖上去。蘇傾聞到了自己專門反複噴在衣領上的黑鴉/片香水。
“把你身上這股味兒給我去了。”
江諺本以為,轉到十四班以後的生活會是他人生的谷底,後來才發現并不如此。
待在十四班的日子比他待在二班舒服得多。
十四班的班主任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聽說班裏來了個年級第六,感激涕零,專門把他請到辦公室裏坐了坐。
桌上擺着兩杯果汁,紅鯉魚的紙杯背後是他笑容可掬的臉,“江諺同學,橙汁,葡萄汁,想喝哪個自己拿,不客氣。”
江諺掃着紙杯,憋出一句話:“您先選。”
王老師面上的笑自打見了他,就沒消下去過:“江諺同學,你有沒有意向做我們班的班長和學習委員?”
江諺果斷地搖頭,覺察到王老師有些失落,他擡睫敷衍了一句,“……我還需要再歷練。”
王老師點了點頭,又笑說:“聽說你和蘇傾的關系比較好……”
話音未落,少年的眼睛猛地看過來,含着銳利冰冷的防備。
王老師的表情很無辜:“……你想不想和她同桌?”
江諺默了一下:“我們班不是單人單桌?”
“規矩是可以改的嘛,我也有意向讓大家增強交流,共同進步。”
江諺在腦海裏想了一下蘇傾,想到的是她打扮得花蝴蝶一樣的俊俏模樣,“不想。”
他語調平平:“她影響我學習。”
“噢……”王老師有點失落,學習好的同學,原則性和自律性都比較強,不想讓這群纨绔幹擾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諺覺得十四班的日子舒坦,除了單人單桌、互不幹擾以外,還有一點,就是講題變得更加方便了。
蘇傾坐在第三排,打眼一望就能看到,跑不了。每天中午放學,他就慢慢踱到她後面的空座坐下來,一伸頸就能越過她肩頭,看到她慢吞吞地寫字。
小太妹字寫得倒很秀氣,一筆一劃的,小學生一樣。
有時講得寡淡了,他也會踢踢她椅子角,蘇傾黑寶石一樣的眸子看過來,他的煙已經叼進了嘴裏,懶散道:“上天臺講。”
水管外面的防護套都被他的褲子磨得勾了線,他伸手勾了兩下,手一撐反坐了上去。
秋天的風漸大,吹亂了他的頭發,他拿手擋着風,細弱的火苗剛在他掌心裏卷起來,覺察到旁邊人的眼睛“噌”地亮了。
他掀起眼皮,蘇傾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掌心,風把她的頭發卷起來,拐着彎擋在臉前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順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掂了掂手上的火機:“喜歡這個?”
打火機挺舊,金屬輪廓有些生鏽了,機械齒輪有一部分外露着,倒有種粗犷的別致。
他好半天才想起來,這還是當年江慎再婚搬走時落在家裏的,他從角落撿出來,加了油接着用。得有五六年了。
蘇傾沒吱聲,可她眼睛裏那股勁兒騙不了人,江諺說:“你打火機呢?”
蘇傾把那個翻蓋的打火機掏出來,江諺把他的放在她手心裏,把她的拿走了:“總得讓我有個點煙的吧。”
蘇傾一下子合攏了掌心,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戰利品,好像連金屬上面的鏽痕都讓她迷戀。
江諺把她的火機在手上抛着,上面鑲嵌的寶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表明它的價格不菲。他捏住它端詳了一下,“嗯”了一下:“我賺了。”
蘇傾搖了搖頭,江諺扭頭看她,她把火機在耳邊晃了晃,瞳子裏閃爍着細碎的光,竟然沖他彎唇笑了:“你這個油是滿的。”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過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