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玉京秋(十四)
太陽朝西移動, 江諺一直握着手機, 手邊的黑色書包被曬得發燙。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額頭上曬出了一層晶亮的薄汗, 他略微眯了眼睛,眸中有些茫然。
“嘀嘀——”橋上車輛越發密集, 來往不斷, 密不透風, 在他面前連成一道屏障。
他挂掉電話, 垂下眼睛, 指尖慢慢地掃過那個“好”字, 這個號碼是對的。
他打字:“蘇傾”
紅色感嘆號冒出來:“信息發送失敗”
“蘇傾”
“信息發送失敗”
“……”
脊背猛地靠在橋柱上,他發覺自己的後背都讓汗浸透了。起開煙盒, 心煩意亂地點了支煙,拇指虛劃了幾下,才反應過來,蘇傾跟他換了的這個火機, 是掀蓋的。
他冷眼看了看這只鑲着碎鑽的打火機,學她那樣抵開蓋,火苗浸潤了煙尾, 他卻沒有及時移開。
他長久地睨着火苗, 似在發呆,長而密的睫毛顫着。
他無聲地接起電話:“江先生是嗎?表演開始半小時了哦,a5,a6是還沒有到嗎?”
他默了片刻:“幫我們取消了吧。”
“票一經售出概不退換, 确認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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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挂掉電話,他望着來往的車輛發呆,臉色很淡。抽完手上這一根,把煙屁股随意地摁進垃圾箱裏,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起書包往橋下走去。
車來車往,他逆着車走,車子掀起的呼呼作響的江風,揚起了他的黑發。他的外套敞開着,烈烈鼓着風。
他面無表情地走着,最後一次拿起了手機。他幾乎把這串號碼背下來了。
這回電話卻通了。
“喂。”
那邊的聲音刺啦啦作響,信號很差,她的聲音缥缈得像夢一樣。
不知怎麽的,滿腔的不滿,聽到那邊呼吸的瞬間,全部變成了巨大的恐慌。
飛馳而過的車不住地擦着他耳邊過去:“我在江浦大橋上,下面是江,你在哪?”
“……”綿長的,細弱的呼吸,似乎下一秒就要截斷一樣。
涼意順着頭皮往下爬,他的手都抖起來:“沒死說句話,蘇傾——”
“我在的。”小心翼翼的,細而怯的聲音,她在他面前總這個樣,那雙眼睛擡起來一瞧他,就看得他沒辦法。
她的聲音平靜而憐惜,好像對着陌生人說話一樣:“快回去吧,風這樣大。”
如刀的風刮在他臉上,還知道風大?他停了片刻,火全啞了:“衣服多穿點,外邊冷。你從……”
“嘀、嘀、嘀……”這通沒頭沒腦的電話就這麽挂斷了。
他咬着後牙,反撥回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江諺用力抓了一下頭發,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服侍阚天是一整套程序,現在連頭都沒開,便斷了。
蘇傾見他煩了,反身抱他的手臂,阚天果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從身上扯下來:“陪我躺一躺。”
兩個人和衣躺在一張那張粉紅色的小床上,誰也沒有碰到誰。阚天閉着眼睛,煩亂從皺緊的眉頭洩出。
“晚鄉那條路修通了,從機場過來很容易。”他淡淡地開口。
蘇傾發現他的口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前那種寵溺和哄誘褪了色,更像兩個成年人之間輕描淡寫的對話。
“從香港,還是雲南?”
“緬甸。”
阚天家裏是靠販毒和高利貸生意發家的,早年輾轉于東南亞,後來家族分裂了,他帶了一批人北上,紮在晚鄉。
這一年來,他待在晚鄉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了。
“晚鄉沒什麽市場,再走就是死路。”他閉着眼睛說,半晌,忽而問,“這段時間死的人這麽多,你怕不怕?”
蘇傾搖了下頭,想起來他看不見,“不怕。”
阚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終于想起她畢竟還沒成年。
如果不是兩年前的爆炸案扭曲了時空,他們所處的會是互不相幹的兩個世界,能有什麽共同語言?蘇傾七歲入學,他七歲學槍:蘇傾十二歲上初中,他十二歲參與毒/品押運,十六歲的時候被流彈擊中,險些丢了命。
那一次使他神經受損,影響正常勃/起。此後他開始有嚴重的心理障礙,越發的潔癖,以及他的性/事,開始同別人不一樣,要靠看,控制和賞玩,不僅是漂亮和孱弱,還要從內而外的幹淨,完全從屬于他。
3.18爆炸案之後,他開始留意這個女孩。那一年她剛滿十四歲,欺霜賽雪,瞳子黝亮,是天生靈物,本人比探子發來的照片還要漂亮。
在招待所的小窗口咬着嘴唇,默不作聲掉淚的模樣,讓人迫不及待地在她成熟之前,伸手采撷這朵尚幼嫩的花蕾。
蘇傾額頭上的薄汗被風吹幹,窗簾盈動,頂燈上面趴了一只飛蛾,翅膀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
沒有記錯的話,這是阚天最後一次來,她今年滿了十七歲,還有一年就要成年了。
此時董健尚未倒臺,上一世的她,只恨自己太快長大。她想盡辦法挽留阚天,可他喜歡的永遠只有小女孩,在別處找到新的安琪兒,她崩潰,破碎,毀滅,她的一生已經毫無意義,沉了二中旁邊的護城河。
蘇傾想到江諺同她說的話——等五年,十年,二十年。她那樣赤誠地相信他,女孩兒做不到的事情,留給別人去做,總會有人來做。
——就放過自己吧。
阚天平躺着,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睡着了。
她背對着他,蜷在一起:“我小的時候,養過校門口賣的小雞,拿顏料染了各種各樣的顏色,有粉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
他從沉沉思慮間分神,耐着性子聽,她頭一次主動同他閑聊。
從前他很喜歡聽蘇傾講話,可惜她從來對他無話可說。
她的聲音細軟而平靜:“爸爸給我買了一只粉色的,我很喜歡它。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喂它,摸它,跟它玩,上學的時候也想着它。”
“可是後來,小雞長大了,有原來的兩倍大,翅膀和喙都變硬了,它長了雞冠和胡,羽毛上的粉色掉光了——原來它本來是黃褐色的。”
“我看着它在家裏走來走去,在心裏覺得它不可愛了,我更喜歡它毛茸茸的模樣,不過我沒有說出來,還是照樣的喂它,照顧它,可是……”
“有一天中午回家,我發現小雞不見了。我和爸爸四處找,再也沒有找到。小雞好像知道我心裏不喜歡它了,所以它自己悄悄地走了。”
“……”
阚天的眼睛猛地張開,蘇傾背對他側躺着,離他很遠,微卷的長發傾瀉在枕上,頭發下隐約露出白皙的脖頸,胳膊和小腿都纖細得可憐。
他翻身抱住她,摸她的臉,她眼下幹幹的,睫毛掃在他手上,她的表情同她的語氣一樣平靜。
他的聲音輕輕響在她耳畔:“你也太聰明了。”
人與人來往匆匆,這樣近乎于敏感的聰明,有時尖銳得令他心痛。
他的聲音很低:“這套房子,我留給你?”
“不用了。”蘇傾在他懷裏輕輕說,“好久沒有住校了,我想和同學住在一起。”
他把她纖細十指握在掌中玩弄着:“離開晚鄉之前,我讓吳桐幫你辦好住校手續。”
她釋然微笑起來,仿佛完成了一場漫長的考試,終于走出考場:“謝謝老板。”
謝謝她十四歲跌跌撞撞的日子裏走過的歧路。
阚天吻了吻她的手背,如同在那輛保時捷上,他第一次牽起她滿是冷汗的手,親吻她的手背。
蘇傾知道,他也在同她告別。
阚天趕晚上八點的飛機返還國外,老吳送他。
別墅裏所有人垂手立在門口等待分配,客廳的水晶吊燈和吊頂上的射燈全開着,璀璨如同白晝,有人領到了工資卡,捏着信封低低啜泣。
蘇傾拎着沉重的書包,慢慢地從樓上走下來,吳阿姨站在樓下,仰視着她。
蘇傾整整齊齊梳着辮子,竟然穿回了自己最初那套衣服,兩年前的舊t恤有些皺了,上面印着一個哭泣的女孩,下面是百褶的高腰牛仔裙,裙子側面釘了幾顆鮮豔的紐扣,腳上一雙單薄的帆布鞋。
她素面朝天,像朵蒼白的浸泡在露水裏的栀子花。
吳阿姨接過她有些小的舊書包,拉開一看,全部是試卷和課本。
“櫃子裏的衣服和化妝品,你也可以帶走。”
“不用了。”她把辮子拉起來,輕巧地背好了書包,“都不是我的。”
吳阿姨複雜地看着她,半晌,伸開雙臂:“你贏了。”
蘇傾從她的環抱裏靈巧地鑽出來,沒有同她擁抱,只是後退兩步,朝她輕輕鞠了一躬。
吳阿姨悵然想,自己不算劊子手,也總算是個幫兇。
“你的住校手續至少得一個月才能辦好,今晚就要走嗎?”吳阿姨的聲音急切地在身後響起,“你去哪裏住?出了這個門,我可管不到了。”
蘇傾回頭看了她一眼,辮子甩了甩,夜色中的雙眸黑白分明,一種屬于野鴨子的清晰的亮,吳阿姨從未見過這樣的她。似乎住在玻璃棚裏綿密脆弱的永生花已經死了,眼前的是黑土地裏長出來的一朵新芽。
燈火通明的獨棟別墅門口,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她什麽也沒說,扭頭消失在夜色裏。
夜晚的江浦大橋被燈光裝點了橋洞,斜拉的橋索變成利落的剪影,江上倒映着遠處建築紅色和橘色的璀璨燈火。
傍晚下了一場小雨,地面上濕漉,橋上的汽車紅色車燈在地面上顯出紅色的倒映。
移動的紅色倒影旁,是一雙停駐的幹淨球鞋,鞋帶紮得長短适宜,結打得利落且緊。沿着黑色褲子向上,是敞開的休閑外套的橢圓形拉鏈。
少年把袖口挽到肘上,蒼白的手臂支在橋柱上,靜默地抽煙,紅色火光一明一暗,發梢上帶着點點的水珠,晶亮亮的,衣服上也有洇開的雨點。
他吸煙的表情很散漫,似乎從塵世抽離,淺淡的眸子泛着淡淡的迷離,滿不在乎來往車窗內好奇的打量。
理論上,從他接到那通電話開始,就該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願走。期間下過一場小雨,落在他發間和臉上,雨裏有股澀然的鐵鏽味。
他容色冷淡地晃了晃煙盒,赫然發覺煙盒裏只剩一根煙了。
他抽出來,夾在指尖細看,煙嘴上有淺淺的粉紅色痕跡。
什麽時候起,他取煙的時候會有意識地避開這根,刻意将它留到了最後?
他将它輕輕含在了嘴裏,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夾煙的樣子,嘴唇微微發麻,火機冒着火,卻遲遲沒有點。
半晌,他眉宇間閃過一絲橫氣,低頭,掌心護着點着了,似乎有絲絲縷縷特殊的香氣幽纏進肺腑,他感到一陣眩暈的、滅頂般的快感,可随即是漫長的,黑洞般痛徹心扉的失落。
煙霧缭繞,仿佛擦亮了阿拉丁的神燈。一個提着書包的影子在車輛的夾縫中一路跑過來,路燈投下一團影子,兩只辮子在她肩膀上飛舞蹦跳着,慢慢地靠近,映進他眼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