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玉京秋(十七)

走廊裏的頂燈溫柔地亮着, 打了蠟的木地板反映出毛茸茸的白色拖鞋, 蘇傾懷裏抱着英語作業本,擡手準備敲門時, 發現江諺房門口貼着半張随手撕下的紙。

他的房門關得緊緊的,紙條專程貼得很低, 就在她腦門上方, 紙上的字很大, 筆跡桀骜:“講題可以, 客廳。十點前不許找我。”

蘇傾笑了笑, 輕手輕腳地走回去了。

門裏, 鍵盤聲密集地響着,不見絲毫滞澀, 江諺敲下文檔的最後一個字,滾輪劃上去,對着文檔檢查了一遍,無聲地接起了電話。

“小江, 你有事找我?”那邊的人顯見地很忙,一邊說話一邊大口嚼着盒飯,背景是職工食堂的嘈雜。

“汪叔叔, 我知道你們最近在查晚鄉的事情。我想補充一份報告, 可能涉及故意殺人,和猥亵幼女。”

對面的人停止了咀嚼,似乎非常驚訝:“你要……幹什麽?”

“我要提交一份報告,關于故意殺人和猥亵幼女, 還有原晚鄉市市委書記董健的個人**問題……”

“停停停。”汪叔叔默了一下,語氣變得低沉嚴肅,“江諺,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今年高二了吧?學生的任務是什麽?平時跟你沒大沒小,不意味着你可以随便摻和大人的事情,知道嗎?”

“我手上有材料。”江諺臉上波瀾不驚,把電話換了個邊,雞同鴨講地說下去。蘇傾這些年來借助阚天搜集的證據,不把他送進監獄,也夠他喝一壺。

電話那端默了好長時間,壓低了聲音:“江諺,你知道晚鄉的水很深,如果你真的發現什麽問題,應該跟你父母說,你們溝通起來會更安全,更方便……”

“不樂意告訴他們。”江諺驟然打斷,聲音帶了一點近乎寒冷的漠然,“這份文檔我提交給您,您就當我沒打過這個電話。”

“喂……”

鼠标噠噠點了兩下,加密的文檔已經傳輸出去,他把密碼以即時消息發給對方,鎖上了手機。

一直飛蛾在燈下晃來晃去,翅膀生出無數道虛影,江諺拿手一趕,心中有些負氣。

他絲毫不懷疑江慎和周向萍的專業程度,如果不是因為二人在事業上優秀和專注得難分伯仲,也不會拖到老大不小才匆匆和自己的搭檔結合,又匆匆發覺不合适離婚。

是因為這份檔案裏有蘇傾的**。

江慎和周向萍為公職人員不會歧視任何一個受害者,他只是自私地害怕着,害怕他們為人父母的偏見。

他推開門走到客廳,打開冰箱,熟練地取了一瓶冰可樂。

客廳裏燈暗着,他餘光瞥見廚房裏一團亮光,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田螺姑娘背後系着圍裙帶子,雙手靈巧地在泡沫中起伏。

推拉門讓他“嘩”地拉開,蘇傾一驚,塑膠手套上的泡沫濺進眼睛裏,她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誰讓你洗碗了?”

她通紅的眼睛閉着,茫然中感覺胳膊讓他攥着,他沒好氣地把兩只塑膠手套拽下來,扔在池子邊:“你高幾了蘇傾?不寫作業在這兒洗碗?”

江諺擰開龍頭洗手,動作迅速而粗暴,心裏還是氣不過,洗淨之後照着她的臉甩了把水,蘇傾拿手背弱弱地擋了一下,抿了下唇。

江諺拽着她衣服角把她拎出去,回頭看去,她頭發、臉頰、衣服上都沾着水珠,烏眸裏含着委屈的水光,像是讓露水打濕的鮮花,美得令人生憐。

他好像忽然覺出了欺負她的快意,想看她哭,看她生氣,再抱在懷裏。

瘋了。

江諺用力晃晃腦袋,拿起了可樂瓶,蘇傾細細的手指抓住了汽水的尾端:“別喝這個了。”

她拿餐巾紙擦着臉,露出的眼裏還有點負氣,聲音小小的:“你們家有榨汁機,我給你榨果汁。”

江諺怔怔地看她半天:“我們家有榨汁機?”

“剛才發現的。”

她走進廚房,踮起腳尖從櫃子裏取下一個紙盒子。

他才想起來這個榨汁機是他在學校運動會上短跑第一名的獎品,擺在櫃子裏,一次沒用過。

他看着蘇傾熟練地從冰箱裏取了三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擺在案板上,從紙盒子裏把榨汁機取出來,擰開零件要燙一下。

不過蓋子太緊了,她的指甲壓得微微發白,半天也沒擰開。

“起來。”肩膀被人撥拉一下,江諺奪過她手上的榨汁機,三兩下利落地拆開,泡進池子裏。

蘇傾拿着說明書看着,不一會兒,綠燈亮起。機器嗡嗡振動,紙杯裏接出了帶着泡沫的果汁。

三個蘋果,汁水榨出來只有多半杯。

“給你。”蘇傾把紙杯順手遞過去,手裏捏着剩下的幹瘦的蘋果梗小口小口啃着——蘋果核進不了機器的,她也不願浪費了。

她的長睫微微垂下,皮膚在燈下如白瓷般細密,圍裙口袋上粗制濫造繡出的小熊也變得鮮活起來。

江諺接過杯子,低着頭晃了晃,不知道想什麽,又拿着朝她湊過去:“給你先嘗一口。”

蘇傾怔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新鮮的果汁清冽甘甜。江諺的杯子卻不移開,強硬地抵在她嘴邊,微微往裏傾:“再喝一口。”

蘇傾又喝了一大口。

“再來一口。”

“……”

她好容易把臉躲開,看着案板,臉色已有些發紅了:“再喝就沒了。”

江諺瞥了一眼剩下的小半杯,皺着眉往她嘴邊送:“多得是。”

蘇傾又喝了好幾口他才放開,毫不挑剔,仰頭把剩下的底喝了個幹淨,無意識地舔了一下杯子邊緣。

江諺的仰頭時,她可以清晰地看見他喉結滾動的動作。她偏過頭,心神不屬地快速把榨汁機沖洗幹淨。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廚房的燈“啪”地滅了,客廳的挂鐘指針指向十一點。

江諺回房間整理報告,蘇傾要繼續做英語試卷,二人進了緊挨着的兩個房間。

蘇傾的門關上,又慢慢打開,她的臉從門縫裏探出來,烏黑的眼底有別樣的神采:“江諺。”

少年回頭。

蘇傾沖他滿足地笑:“晚安。”

蘇傾自別墅搬出來之後,還沒有正式采買衣服和生活用品。周末,她敲敲門,提出逛商場的時候,江諺即刻蓋上筆蓋,從書桌前站起來:“我也去。”

商場的女裝一向走在季節前面,秋天還未過完,綴着絨毛衣領的冬裝已經占領了櫥窗。

二人肩并肩走着,江諺的手揣在褲子口袋,一旁明眸皓齒的女孩個頭抵到他肩膀,梳着兩個麻花辮,偶爾會有路人回頭看這一對,覺得他們有漫畫般的和諧感。

蘇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店裏折扣櫃裏發現了不起眼的一排秋裝,把衣架取下來,隔着玻璃櫥窗比劃給江諺看。

店裏試衣服的女孩子很多,他懶得進來,就在店門口站着。

他看着她手上拿着的白色上衣,面無表情地搖了下頭,指了指她身後。

蘇傾回過頭,後面是一件胸前打蝴蝶繩結的娃娃領短袖,很乖很板,繩結是海軍藍色,袖子上有暗褶。

海軍藍莊重,沉靜,通常是制服的顏色,蘇傾看着它,目光慢慢變得溫柔起來。

蘇傾換上了新外套和鞋子,捏着根冰棒吃,天氣漸冷,棒冰冒着白色的寒氣,貼在嘴唇上像黏住了一樣。

江諺手上拎着四五個紙袋子,走到了一層的玻璃展櫃前,蘇傾俯下身去,兩個辮子蕩下來。

“江諺,”她點點展櫃,“挑一只打火機送給你吧。”

“為什麽?”

“今天你都沒有買什麽東西。”

江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鼓勵我抽煙?”

蘇傾臉色變了,忙要直起身子:“那算了。”

剛要起身,他也趴在了展櫃上,就趴在她旁邊,同她一起往裏看:“你說的,買給我。”

蘇傾想,現在她有十萬塊,給他買什麽不成?但是煙抽多了确實不好,便麻利地起身:“之前不是同你換了一個?”

胳膊讓他一拉,又拽回展櫃前:“你那打火機不成,中看不中用。”

她猶豫了一會兒,妥協了:“那你挑一個吧。”

江諺的目光在展櫃裏的成排火機裏逡巡,默了一會兒,點了點寶藍色的那一款:“這個吧,跟你衣服一個顏色。”

櫃臺小姐粲然笑着,露出八顆牙齒,把它取出來包好:“我們這邊有優惠哦,任意兩款可以打八五折,請問先生小姐參加嗎?可以挑一個情侶款。我們這裏還有新款女士煙……”

“不參加。”江諺把蘇傾忙伸出的手摁下去,“她不抽。”扭頭瞥蘇傾一眼,眼神有點兇,“你自己說。”

蘇傾看了看他,收回手,聽話地說:“我不抽。”

櫃臺小姐的眼珠在兩人之間靈活地逡巡,掩口笑了笑:“好乖哦。”

江諺垂着眼,“咔嚓”“咔嚓”地試着打火機,渾似沒聽到。蘇傾安靜地拎過袋子,臉上泛出了淺淺的紅。

商場外面陽光燦爛,門口有一家主題玩具店,幾只熊坐在明亮的櫥窗裏,好多小孩子趴在櫥窗前玩鬧,在上面留下了帶着水霧的指印。

蘇傾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發覺江諺沒跟上來,街上人潮滾滾,她心裏有些着慌,茫然看着街面,手心滲出了冷汗。

電話卡掰碎以後,一直忘記去辦,手機現在還用不了。

好半天,她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被一只大熊撲了個滿懷,玩具熊硬質的鼻子猛地撞到了她臉頰上,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抱住了它,鼻尖埋在絨毛裏,眼睛微微睜大,随即看到了江諺的臉。

江諺打量她幾眼,忽地笑了一下,轉過身往前走去:“挺和諧。抱着吧。”

蘇傾抱着熊跟在他身後,被周圍的人笑着大量,一路走到了十字路口,紅燈下聚集了一大群人。

江諺微微側頭,附在她耳邊,同她講話:“蘇傾,我跟你換的打火機在麽?”

蘇傾單手抱着玩偶,艱難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只齒輪打火機,送到他面前:“你要嗎?”

手又讓他推回去:“裝好。”

他低着眼,腳尖輕輕碾了碾地上的塵土:“你可別喜新厭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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