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玉京秋(十八)

十四班衆人發覺蘇傾好像中了邪。

她竟然改頭換面, 開始臉蛋素淨、穿校服上課下課, 就像晚鄉一中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學生。

她一向獨來獨往,即使變成了異類, 也依然與群體脫開微妙的距離,女生們只敢在背後品頭論足一番:

“紮兩個小辮, 好土啊。”

“不知道什麽年代的審美。”

“我覺得挺可愛的, 長得好看披着麻袋都好看。”

“嘁。”女生們頓覺無趣, 一哄而散。

更多的傳言, 是說蘇傾家裏的黑惡勢力在倒臺了——“小太妹也得靠高考”。這使得普通學子對特權階層的幻想破滅了。

高考, 再度變成了學生們口中和腳下、日複一日為之奮鬥的目标。

每天清晨六點半, 江諺載着蘇傾到學校,在距離校門口五百米處的岔路口将她放下, 兩個人從兩條路走進校園。

有時江諺也會騎着s線慢慢跟在她身後,俯視前面女孩頭發下白皙的脖頸,“叮鈴鈴”地按動車鈴。

蘇傾往邊上靠,怎麽靠鈴都響個不休, 回頭一瞧,才發現是江諺,頭發稍上散落着耀眼的陽光。

她瞧他一眼, 指指前面, 讓他“過去”,江諺騎到她面前,掩住眼底的笑意,拽住她的書包帶:“給你拿進去。”

“不用。”

他拽着不放:“給我。”

蘇傾剛把書包卸下來, 他便奪過去往車筐一丢,自行車風一樣騎出了老遠,不一會兒就不見了。

蘇傾揚起的頭發絲慢慢落下來,笑一笑,随着早高峰的人群一起,慢慢地等紅燈。

工廠改建正在進行,晚鄉在這一年的年尾,竟也收獲了幾個藍天。十字路口新添了修剪成圓形的樹籬,鮮麗輕盈的綠色,開始在小城的角角落落蔓延。

中午,江諺開始同陳景言一起去食堂。

“諺哥……”陳景言驚訝地看着他在排隊間隙從掏出一本古文冊子,翻了翻封面,“你也太接地氣了。”

江諺的眼睛沒移開,笑笑不說話。

“呦諺哥你竟然會笑了……”陳景言的眼睛瞪得牛大,肩膀猛地讓江諺重重拍了一下,往前一推,“到你了。”

“哦哦!阿姨,我要這個紅燒肉……”

學校的菜色比江諺想象中豐富,學生們穿着清一色的藍白條紋校服,擠得前胸貼後背,充斥着人群的熱氣。

江諺承認自己是有一點潔癖的,但不知為何,他現在覺得,這種翻滾的熱氣也算生動。

陳景言從人群中擠出來,頂着衆人不滿的眼神,強占三個座位,好半天,舉着筷子四處東張西望。

“看什麽呢?”江諺落了座。

“找蘇傾——我說,我費心費力給你女神占座位,你怎麽一點也不期待?”他失落地說,“自從她穿校服以後,人都不好找了。”

江諺專注地地吃飯,睫毛垂下,沒作聲。

“哎這裏有人……”

擠上桌的是個大塊頭體育生,兇惡地瞪陳景言一眼,他便啞火了,意味深長地轉向江諺。

江諺淡淡說:“她不來。”

蘇傾很少跟他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上下學也堅持在十字路口上下車,她說這叫“避嫌”——

第四次月考,江諺的年級排名不降反升,重重打了德育主任的臉。十四班的班主任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大熊貓,對他的關注自然變得多了起來。

他們兩個都是甲殼動物,不習慣被人注意着。保持距離,是對他的便利,也是對她的保護。

不過陳景言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看到江諺同蘇傾同桌吃飯,可惜未能成行。他悻悻得出結論:

“這麽看來,跟女神一起出去看劇,也算不上有多好的交情嘛。”

這樣想着,直到有一天,陳景言千辛萬苦地搶到了食堂最後一份限量水果撈。

他用胳膊肘護着水果撈一路擠出人群,長舒一口氣時,看見江諺正在講電話,臉上表情很淡:“下來吧,第二排靠柱子。”

“咦諺哥,快吃啊你還跟誰打電話……”

話音未落,他看見女孩握着手機,遠遠地朝着他們走過來,站定到他們面前,烏黑眼瞳略帶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同他打了個招呼。

“……蘇傾?”陳景言瞠目結舌,手心裏生出了汗水。

女生這種生物真神奇,打扮起來像臺上百毒不侵的女明星,清純起來又感覺像個小妹妹,一碰就碰碎了的那種。

蘇傾安靜地坐在了他們對面,眼神霧蒙蒙的,像是沉浸在什麽裏面沒抽出身,手裏拿着便攜單詞本,時不時分心瞄一眼。

江諺半彎着腰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把她手上的冊子抽走,水果撈朝她一推:“吃。”

蘇傾捏起了勺,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忽然擡頭看看他們:“要不,我們分着吃吧?”

她拿沒用過的小勺子,給他們倆一人舀了四五塊黃桃。那一小杯水果撈就米飯,吃得比往次都香甜。

晚鄉入了冬,外面的天氣滴水成冰。夜裏十點,空調嗡嗡運作着,室內充滿着幹燥暖和的空氣。

江諺從浴室出來,胡亂擦着頭發,短發上的水珠有的被毛巾吸收,有的滾進襯衣領子裏。

蘇傾抱着英語作業在沙發上坐着,她洗完澡不久,半幹的頭發打着彎披在肩上,穿着過膝的棉質睡裙,套了件外套,坐得很規矩,兩腿并在一起,小學生一樣。

“等會兒啊。”

“嗯。”蘇傾望着他點頭。

縱然已經在一起住了好些日子,每當此時,他還是會控制不住地不然地心跳加快,躲過她的目光鑽進房間裏,把頭發擦幹。

擡起下巴,在鏡中上下檢查着自己的有沒有不得體。

江諺出來的時候,拎着幾個月前去商場買的那只棕色的小熊。熊耳朵捏在他手裏,敦實的屁股墜在下面一晃一晃的,顯得分外可憐。

蘇傾好奇的目光一路跟着熊,直到他把它墩在他們中間,也在沙發上坐下來。

他修長的手隔着熊伸過來,把她懷裏的作業本拿過去。

玩偶熊擠在她腿邊,蘇傾有些疑惑:“這是什麽?”

江諺說:“楚河漢界。”

兩個人洗完澡,身上讓熱氣萦繞着,隔着一只熊,蘇傾身上、腿上散發出的溫和沐浴露的氣味,還是不住地飄散過來。

江諺記得自己從前讓她把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去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香水味就真的沒有了。

現在,他連聞到她身上的氣味都受不了。

同樣的沐浴露,也許還有女孩用的潤膚乳,淺淺混雜在一起,也許還有別的什麽,若有似無地萦繞着。

想把頭埋進她脖頸裏,狠狠聞個夠。

他側過頭去,蘇傾渾然不知,彎腰趴在膝上記筆記,他看着她筆下圓潤的娃娃體,手掌好笑地摁在“楚河漢界”腦袋上,将它壓得略微變形。

“蘇傾。”她要問的題目越來越少,不出一刻鐘就全講完了。

“嗯?”她連頭都顧不上擡。

他的臉板着:“你分給陳景言的黃桃,為什麽比我多一塊?”

蘇傾驟然擡頭望着他:“我沒有。”

“就是有。”

“真的沒有。”她烏黑的眸望定他,磕磕絆絆地解釋,憋得臉都紅了,“一樣多的,我數着的。”

竟然還數着的。他忍住笑,面上波瀾不驚,傲慢地“嗯”了一聲:“我信了。”

蘇傾低下頭看題,不理他了,負氣的嘴微微撅着,潤澤的唇上一點點的紅,慢慢延伸到裏面去。

江諺即刻灌了口冷水,四肢百骸都清醒了一下,順手拿起她放在茶幾上的吊墜看。

巴掌大的圓環蕩着,不怎麽徑直,做毛衣鏈都都些太大了,不知道她為什麽日日不離身。

蘇傾不知道什麽時候擡起頭來,随他睨着它:“好看嗎?”

她的聲音緩和,眼底閃爍着平靜的笑意。

有的時候江諺覺得她很小,有的時候又覺得她很成熟,這一刻,就是他感到她分外成熟的時刻。

他睨着那環:“塑料做的?”

蘇傾臉色變了變,神色意外的認真:“你仔細看。”

他仔細轉着看看,捏着圓環在桌角輕輕磕了兩下,眉宇間閃過傲色,篤定道:“就是鋼化玻璃,裏面灌的是酒精。”

蘇傾不客氣地将圓環奪回去,寶貝似的挂在衣領裏:“你去寫作業吧,不同你說了。”

江諺拍拍褲腿站起身,瞧她一眼,蘇傾還趴在茶幾上認認真真地記筆記。

——用完了他就扔。

指針指向零點的時候,江諺看完了案卷,輕輕扭開門把手,意外的是,客廳的燈仍然亮着。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門,蘇傾枕在沙發上睡着,大約只是困得厲害,想小憩一下,這才扭着身子,這麽別扭地坐着,不想卻睡熟了。

她的手臂疊着枕在沙發扶手上,頭發散下來,半遮着小巧的臉,薄外套從肩膀上滑落,露出白皙的肩頭,睡裙兩指寬的肩帶在鎖骨上落下一截陰影,像是一只又尖又利的刀片,驀地在他心上劃了一道。

不痛,有點癢,酸澀微麻的那種癢。

他沉下臉,該把她拍起來穿好衣服了。可是蘇傾睡得那麽安穩,兩排濃密的睫毛一動不動,像只乖順安恬的倦鳥。

他俯下身去,拎住她滑下的外套,輕輕地給她穿好。

蘇傾的睫毛動了動,似乎讓他弄醒了,在他落下的陰影下,半眯着眼睛迷蒙地看着他。

“困了屋裏睡去。”

“嗯……”她很安穩,又閉上眼睛,喉嚨裏發出貓咪一樣細弱的輕哼。

操。

他頭皮一陣麻,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湧,轉頭跑回房間之前,咬着後牙踹了腳沙發:“還不起來。”

蘇傾吓得馬上坐直了身子,心砰砰直跳,茫然看着少年關緊的房門。

又一年酷暑來臨,高二期末考試随之結束。

放學之後,蘇傾沒有同江諺一起走,站在布告欄前面,巴巴地看值班的老師貼“紅榜”。

她不好意思告訴他,她是想看第一時間看看“紅榜”——年級前五十名的姓名,會在布告欄裏用紅紙打印出來。晚鄉一中重理輕文,能排進紅榜的文科生,下半年高三就有資格分到重點班。

她從後面往前快速看過去,數了三個就就看到了“十四班,蘇傾”。

頭頂正對着的兩行上面就是江諺的名字。

蘇傾飛快地掏出手機,在老師們好奇的目光中顫巍巍地拍了張照片,轉身往家裏走,辮子甩出一個活潑的弧度。

她得趕快回去告訴他——她竟然考了年級48名!

“陳阿姨,門口垃圾您甭管了。”江諺掏出鑰匙開門,客廳燈開着,裏面安安靜靜的,沒得到往常嘹亮的回應。

“陳阿姨?”

他走進的步伐驟然頓住——

沙發上坐着面色鐵青的周向萍。

她抱着臂,身體因盛怒而微微顫抖,兩眼通紅地瞪着他,裏面是淬了冰一樣的冷。

“江諺,你長本事了。”

一塊淺色布料照着他兜頭蓋臉地砸過來,在空中張開,落在他手臂上的時候,他才看清是件女孩的碎花睡裙,裏面夾着的一根長發柔軟地掃過他的手臂,似乎還帶着它主人的體溫。

狼狽散落在地的,還有他從未見到過的,紮着小蝴蝶結的內衣內褲。

周向萍近乎咆哮:“我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是讓你跟女生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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