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洞仙歌(一)
“今日召集各位前來, 是想商議一件難事。”
白須老者坐在藤椅上, 七把藤椅團簇向心。中間一口圓形水池,當中生長一棵巨大的婆娑神樹, 足有五人合抱粗,遒枝纏繞。
神樹虛空透明透明, 像是琉璃雕就。向下不見根系, 向上不見天幕。無數螢火蟲似的光點升降于神樹外側, 不久消弭于空中。
厚重雲氣于足下盤繞。七把藤椅上坐着服飾各異的人, 六男一女, 無一不是着裝華麗, 佩環叮當。
接話的是個面冠如玉的藍衫仙人,綁發髻的白色綢帶輕盈飄蕩在空中, 聲音悅耳:“可是廿一的神位?”
對面的黑面仙者額心有一巨目,凜然生威:“那妖邪目無尊長,放縱恣睢,也配神位?”
老者沉吟半晌, 反問:“但此子威力實在巨大,動辄引發天地動蕩,不能為友, 難道為敵?”
想起數月前的沖天霄雲, 幾人一陣沉默。
“可我們諸人,或天生仙胎,或憑本事修煉成神。這麽一個生來怪力的邪物,”三眼的仙者說到“邪物”二字時, 語氣裏透出一二分鄙夷,“要怎麽樣的封號來配?”
“杌機兄,這你可說錯了。”藍衫青年折扇輕搖遮住了臉,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對面的女子,但笑不語。
瞬時間,六個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長地集中于這場讨論中唯一的女仙。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女仙,黑發漆瞳,丹口一點朱,紫緋紗衣下膚如凝脂,當得起冰肌玉骨。
只是那雙曼妙的眼睛內古井無波,少了些風情。
“靈石,你說呢?”
女仙垂下眼:“還是個孩子,不必當他是大敵。”
白發老者笑了一笑:“他還不肯認你做母親?”
其餘人哄笑起來,輕慢的氣氛在其中彌漫。
女仙雙目坦然,對旁人的取笑似乎毫無覺察,口中一聲輕嘆:“非親非故,我的确沒資格做他的母親。”
“都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怎麽能算非親……”
老者揚手打住旁人越發肆無忌憚的奚落,面色歸于嚴肅,“靈石,杌機說得有理。他必須有個身份。否則,混沌孕育出的家夥,生來即擔神位,恐難以服人。”
靈石不知避諱地瞧着他,想了一想:“世間萬物陰陽兩分,既有正神,必有邪神。幽冥事物,你們不願料理,可交予他。”
諸神面面相觑。
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
老者無視衆人面上嘲諷的表情,緩和道:“就依照靈石娘娘的意思,封為邪神好了。”
靈石面色無悲無喜,眼神似天真孩童,朝他一點頭,翩然離開,紗衣尾擺拖在地上,翻湧的雲氣将她狹窄幽長的披帛高高揚起。
有人道:“說走就走,好大的架子。”
藍衫仙人微眯眼睛,瞧着那道曼妙背影步步生蓮地離開。九天神界,許久沒有女人,尤其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女人。她以空中浮鶴為踏石,轉瞬消失于天際。
停滞的扇子又扇動起來:“個頑石。何須同她計較。”
垂下的密匝珠簾,都是世間罕見的巨大蚌珠穿就,在神仙府邸熏陶得久了,外面籠罩着一層淡淡華光。
女仙撐着額頭,和衣躺在塌上,垂下的繁複裙擺逶迤于地面,頸上一枚藍色圓環滑落下來,鋪在塌上,兩旁打扇的是四個一般高的雪腮童子。
府邸外設有結界,稍有異動,靈石的眼睛驀然睜開,一雙深色透亮的瞳孔,仿佛能倒映出世間萬物。
片刻,侍女的聲音慌張響起:“娘娘,廿一……嗯,邪神拜見。”
靈石默然從塌上起身,慢慢地理好衣服,朝外道:“不必多禮,算你問過了,去玩吧。”
以往他極少拜見,這還是破天荒地頭一次,禮數這樣周全。
“……”外頭那股威壓仍然不散。
靈石側頭向外看,未及目光穿到外部,
簾子驟然被人掀開了,一陣威力巨大的風使珠簾相碰,劈啪作響,打扇的童子驚得低呼起來。
靈石坐在塌上,一動不動。面前跪着的布衣少年約莫十一二,皮膚蒼白,身板瘦削,手上還抓着一串珠簾,就像只頑皮的貓。
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瞳孔微縮,卻是一雙屬于兇獸的、乖戾的眼睛,他的目光劃過哪個童子,童子就忙把頭低下去,生怕觸其鋒芒。
他的目光,最後停留于靈石臉上,略帶童稚的聲音裏,含着一絲冰冷的不悅:“娘娘怕我。”
靈石的眼睛裏一片平靜,像寂寞的雪地,似乎對這種情緒感到茫然無解,這樣兩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長久對視着,像是照鏡子。
男孩先收回了視線,低着頭,只瞧見他睫毛的尖,他周身戾氣默然翻湧,指節發白,把那珠簾扯得幾乎要崩斷。
靈石偎在塌上,如玉的臉上木然:“你拜過了。回去吧。”
靈石娘娘,确不是人,也沒有修煉過。
她本是東海邊天生地長的一塊石頭,經一路過匠人雕刻,刻成了曼妙女子的模樣,經風吹日曬雨淋不損不壞,過往百姓供其為“石刻聖女”,吃了一千年的香火,進入神界,平白撿了個神位。
九天神界,最忌諱這等天地造物,面上尊稱一句靈石娘娘,背地裏都叫“那塊頑石”,一尊死物也想同人相比,她又懂甚麽?
縱然知道一塊頑石沒有情緒,廿一還是敏銳地感覺到,娘娘不喜他。
手裏的珠簾“啪”地一撂,噼啪砸在一處。厭惡他的人,他也不喜歡。
靈石躺在塌上沒有理他,如扇的睫羽一下下眨動,幾乎快睡着了。數日前,婆娑樹下誕生極惡氣團,是為混沌漩渦。漩渦每隔千年才浮現一次,每次淨化,都需要雲上諸神費心費神。
此次漩渦久久不散,竟凝成巨石,裏外呈密不透風的純黑色,有人猜測此為上天注定的惡生胎,九天神界誰也不敢碰這燙手山芋,一來二去,巨石送到了靈石娘娘府邸。
左右石人與石人之間,怕是更能親近。諸神幸災樂禍,退而觀望。
靈石望着黑色巨石,不知道該拿這惡生胎怎麽辦,叫人将其擡至花園,以羽毛為窩,花枝為掩,以手設一仙障,将其妥善存放。
侍女見那巨石縮在仙障之內,表面光華流轉,似滋潤至極,十分疑惑:“娘娘,混沌漩渦,誰知生出個甚麽東西,不給吃喝,餓死它也就罷了,你怎麽把它當蛋來孵?”
靈石一身霓裳,立在叢叢花枝中,茫然聽着,頰上泛出薄薄一層紅暈。
她未有生養。成神之後,她獨自在天上,也孤獨的很。諸神将這爛攤子推給她,她竟真的期待着石頭裏孵出什麽來。
靈石每天來後園看他,惡生胎一連大半年沒有動靜,像是塊實心的頑石,漸漸地,她也将此事忘了。
人間的四月廿一那一日,甘霖大降,不久雨勢不減,釀成大雷雨。靈石從外歸來,心裏吃了一驚,府邸外無垠花園一片凋敝,漫天花瓣枯萎似鷹爪,不久寸寸成灰,地上巨石四分五裂,仿佛有什麽沖出去了,氣浪直充天際。
整個六界為此震動,動靜比她從人界封神時還要大上一倍。
靈石擡頭,在巨浪中看見了惡生胎的模樣,那不是個巨型惡魔,是個讓她留下的羽毛蔽體的幼童,獸一般四肢着地,狼一般仰頭悲鳴,無數片羽毛如雪,紛揚飛去。
他嘯聲一起,便引得上下一片地動山搖。
靈石忙将食指抵在唇上:“噓。”
他閉上了嘴,成片的黑雲在他身前萦繞,那雙淺色的眼睛,帶着對一切的漠視和憎惡,冷冷地地同她對視。
靈石揚起下巴,平靜地打量那稚童,竟也有些憐意:“你合該叫我一聲娘,我找衣裳同你穿。”
惡生胎依然冷冷瞧着她,滿眼翻滾的戾氣,她向他伸出手,一道火光順着他身前羽絨一溜煙燒過來,噼啪燒到了她指尖。
靈石挨了痛,便知道它不樂意,收回手,拂袖而去。
那日是人間四月廿一,她給惡生胎起了名字,叫做廿一。
廿一不像她,他生而靈智開啓,又野性未消,出入行蹤不定,漫游六界撒野。他有可怕的修為,可自行進化,每精進一次,模樣就長大幾分。
這些,靈石不大關注,因為廿一很少找她,只偶爾宿在她從前孵化他的那處花園裏,二人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娘娘,何必要與我讨個神位?”
廿一不叫她娘,卻肯兩個疊字叫她娘娘,從他童稚的嘴裏吐出來的“娘娘”,毫無敬意可言,既生分,又諷刺。
現在,他不走,身上攜着的那股威壓不散。
靈石翻了個身,将臉埋在手背裏:“你如今也身居神位,以後做事,更該穩妥些。”
“……”
靈石,正是蘇傾。她背對着他,無聲地執起着頸上的環,一句話也不想同他多說。
她很委屈。好容易集滿了圓環上的藍光,卻不知怎麽的返到這裏,邪神現在還是個小少年,以後的某個節點,等他長大了,會遇見吞金而死的蘇傾。
那麽,她是誰?
又該找誰兌現諾言去?
年少的邪神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抖抖衣袍,扭頭便走,蘇傾側過頭,餘光瞥見他細白的頸子後面一道漫着血的印子。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