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洞仙歌(二)

廿一站住了, 蘇傾撐着臉盯着那新出現的血印子看, 以他的修為不會有傷,即便有也會片刻自愈。

除非是吃了大虧, 內息紊亂,繃不住遮掩了前面, 露了後面。

“脖子怎麽了?”

廿一伸手一摸, 摸了一手黏膩, 倒也沒吭一聲疼, 只是有些慌亂。

“轉過來。”

廿一轉過來, 繃着臉瞥她一眼, 又很快移開目光,蘇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在這張乖戾不馴的臉上看出幾分可憐來, 也許是因為占了稚嫩面孔的便宜。

雖然可恨,但現在還小。她總是對小孩子不忍心。

“被荊棘刺紮的。”他靠過來之前,随手把掌上的血抹在衣服上——好歹也是個尊神,打扇的童子們都皺眉頭, 扇子又搖起來,浮動靈石娘娘的發梢。

蘇傾也微微皺眉。

荊棘刺長在扶桑之樹上,那兩棵相斜而生的樹是神隐林大門, 內有兇猛神獸蟄伏,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沒事不會有人前去挑釁。

她捉住他的領子,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 感覺到廿一就像被摁在水池裏的貓一樣僵硬,她把掌心貼上去的時候,像貼上了一道符,他馬上服帖下來。

掌心同他快速跳動的脈搏相接,這是靈石不具有的東西,她好奇地感知了一會兒,渾厚包容的神力源源不斷注入進去,“殺了哪個神獸?”

“……玄武。”

她好像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為什麽要殺它。”

“就是想殺。”

蘇傾不再同他講理。

惡生胎嗜殺,獸類本能使其尤嗜挑釁,霸道無理,而這是上天的偏愛。

只是可憐那只神獸,活了萬把歲,折在毛頭小子手裏。這是它的命數。

沒有什麽公不公平,萬物平衡,此消彼長,現在得意的邪神,也終會有自己

的命數。

傷口快速愈合,廿一好像是被她豐厚的神力滋潤得很舒服,眉眼間僵硬的寒意消融,指尖收緊,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還在她掌心留戀地蹭了蹭:“那烏龜脖子恁長,看着礙眼。”

他頸上皮膚細膩,蘇傾卻感覺像是被貓抓了兩下,縮回手去,眉眼平靜:“往後還是少惹些事。”

邪神喜怒無常,梗着脖子不作聲,看她的眼神裏好像又盈滿了恨,扭頭便走,在門口“倏”地化成一陣白煙。讓他掀起的珠簾噼裏啪啦碰在一處,不一會兒歸于平靜。

蘇傾習以為常,起身往花園去。

四個童子随侍而行,周而複始地幫她種花,澆花,天幕一片絢麗紫緋凝成的混沌,很像是人間晚霞,映在她毫無褶皺的衣裙上,瑰麗無雙。

九天之上氣候溫和,無春夏秋冬,日夜交替,如無強大力量的波動,滿園鮮花會始終盛開,像是鋪了滿地的積雪,無垠的空間從屬于她。

尊神的生活于靈石來說十分平靜,在九天之上,同伫立在東海邊做石頭時沒什麽分別。

她甚至有些理解廿一四處挑釁的緣由——這裏的日子,實在單調無趣。

蘇傾撚起頸前藍色的圓環,又一次問身旁的侍女:“這是什麽法器?幹什麽用的?”

侍女們都道:“我等也不知道,自打服侍娘娘以來,就見您将它配在身上。”

蘇傾嘆了口氣,等料理完廣闊無邊的花園,便回到寝殿。

熄滅枕邊鶴燈,日夜交替也可為她操控,她抖展衣袍,躺在了塌上,閉上雙眼。侍女攜一盞燈,侍立在外。

蘇傾沒有睡着,一遍遍想着從前的事。沒有風聲、蟲鳴聲的寂靜夜晚,對她來說形同折磨,不好輾轉反側,只得直挺挺地躺着。

忽然,蘇傾的眼睛無聲地睜開,她又感受到了那陣熟悉的壓迫感。片刻後寝殿震動起來,像是被人從外側推了一下,侍女們抱着燈前去查看。

寝殿有禁制,下午讓她又加強了一圈就,那人修為不夠,被擋在外頭。

未等侍女們通過曲折的回廊走到門口,什麽武器沖進來,在尖叫聲中撞破了重重禁制,“當”砸在牆壁上,蘇傾側頭,一股新鮮的土腥味湧入鼻中,那物什碎成幾塊從窗棂“吧嗒吧嗒”掉落在桌上。

腳步聲紛亂無章:“娘娘,可是有人——”

“無妨。”她歪在塌上,笑了一笑,“邪神的惡作劇而已。”

童子們紛紛一怔。靈石娘娘肌膚賽雪,眸似曜石,含幾分笑意時,波光潋滟,一時晃人心神。

果不其然,扔了這一土塊後,外頭的人離去,一切風停浪止。侍女們心有餘悸,拉下簾兒時還在往外看。

這廂蘇傾嗅着那股殘存的泥土味道,閉着眼睛,卻已睡得熟了。

翌日,蘇傾前往花園時,發現了被踩壞了一地的雪鳶花,這條讓人踩出來的小徑,直通向花田深處的大坑,坑中鋪就無數輕柔羽毛,是先前惡生胎栖身之處。

坑中沒有人,羽毛已讓人弄得一片狼藉,三兩片殘碎的飄在空中。

靈童子們抱着水壺,一個挨一個跑過來看,七嘴八舌道:“太過分了,怎可故意踩壞娘娘娘的花?”

回頭看去,蘇傾伫立于原地,望着花田沉思,心想:“是我思慮不周,竟忘記留給他一條道。”

雖然來得少,但偶爾也會回來,可見廿一雖不承認這個母親,卻是承認這個臨時居所。被滿地的花擋住,興許又會被他誤以為和他作對。

——誰知道呢,邪神心裏總是充滿別扭的敵意。

通往邪神窩的小徑開辟出來後,侍女問她可要回寝殿休息,蘇傾搖頭,心血來潮道:“去神隐林看看。”

拍翅而飛的浮鶴充當她的舟渡,裙擺乘風鼓動,披帛輕揚,無數絲縷般的雲氣由耳後掠過,片刻間已輕輕落地。

鬥叱之聲不休,越靠近越響,攪得四周雲氣混亂,荊棘刺如巨大的觸須,毫不留情地甩動拍打,其間跳躍着一個瘦而靈敏的身影,正殺得酣,額上青筋盡顯,身上籠罩着一層泠泠紫光。

只是無論他怎麽試圖闖入,那甩動的荊棘刺總是先他一步擋在前面,令他無比惱火。

廿一臉上挂着幾處血痕,逼視着它,瞳仁微縮,雙掌合十,掌中如育旋風,臉上帶着橫氣,狠狠拍擊而去。猩紅色的荊棘刺卻巋然不動,藤蔓上猛然生出無數張嘴,将那股烏雲般的力量吸入腹中,喋喋怪笑着,露出獠牙,猛然朝他幼嫩的喉管襲來。

剎那,天地間清風襲動,一袅淺紫色披帛騰空而來,“嗤”地打了幾個旋,繞住象腿粗的巨藤。

淺色的綢帶如墜千鈞之力,寸寸繃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藤蔓上的口發出呻/吟咆哮,似被扼住咽喉,不一會兒,一張張口紛紛消失于刺藤表面,觸須似的藤蔓像是厚重的門簾,無力地垂下,來回擺動。

廿一呼哧呼哧地回頭,恰見那一袅披帛從空中劃過,寸寸縮短,靈敏地鑽回靈石娘娘身後。她平靜地伫立于原地,唇上一點輕紅,烏鬓釵環毫不亂,衣袂飄舉,猶是仙人之姿。

神隐林的大門已經敞開,他卻不樂意進去了,幾個起落到了她面前,小獸似的雙手着地,仰視着她,見她不為所動,伸頸過去,嗅嗅她的裙角。

蘇傾退了一步,低眼瞧他滿臉狼狽,像是泥地裏滾出來的:“又在惹事。”

卻也不知道神獸們倒了什麽黴,要供這惡生胎取樂。

“雖不是你母親,也得管教于你。”

邪神哼了一聲,似是無趣,一骨碌爬起來,脊柱骨像是沒進化完的動物挺不直,滿是敵意地瞥着,圍着她打了個轉。

蘇傾接着道:“你要無趣,以後來花園,我陪你練手。”

廿一滞了一下,似乎生了幾分興趣,伸手勾她飄在空中的披帛:“我要這個。”

蘇傾動也未動,披帛從她衣裳間抽出,于空中落下,層層疊疊鋪于他掌心,比他身上穿的布料柔軟千倍,帶一點淡淡的香。

蘇傾轉身離開,聽得廿一道:“你的寝殿,我為何進不去。”

蘇傾回過頭,見方才疊得整整齊齊的披帛在他手裏揉得亂成一團,他還在毫無憐惜地扯弄,好像想在上面掏出個大洞來。

“那是禁制。”她凝神想了想,“不然,我以後将禁制去了。”

“不行,你須得将別人都擋住。”廿一玩着披帛,專注的眉宇間生了橫氣,“但不許擋我。”

蘇傾不置可否,在他擡頭之前,早離去了。

熄燈躺在塌上時,她隐約感知到外面的花園裏有人匆匆掠過去,跳起來,無趣地打折了幾處樹梢,又踩平了周圍的花,最後打了兩個轉,慢慢躺在坑裏不動了。

她閉上眼睛,微微一哂。到底是個孩子。沒有人陪他頑,他也孤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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