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焦雲的話讓鄭以晨不自覺皺了眉,看着媽媽低眉順眼的模樣,她突然就開始茫然起來。
跟父母生活了快三十年了,突然有人告訴她,自己不是爸媽親生的女兒, 那無異于把她活過的這麽多年都給否決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傷心還是該慶幸, 只能不斷安慰自己, 父母這麽多年來将自己視如已出, 這對她來說已足夠幸運。
鄭以晨想起曾經陪在病床前的媽媽陪着自己一起哭的樣子, 想起爸爸因為自己的感染而一夜間白了頭的樣子,能做的只有用感激來面對他們。
鄭以晨便點了點頭,讓媽媽安心:“我知道的,他從我這兒也得不到什麽, 您放心吧。”
焦雲複雜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 終究還是拿手擦了擦眼淚, 進去照顧鄭林了。
寧時凱像是設定了一個鬧鐘似的,每天的同一時間都會給鄭以晨打個電話, 說些讓鄭以晨不太喜歡的話。如果不是兩人剛見過一次, 鄭以晨真會被他的花言巧語騙得以為他愛上了自己。
可現實擺在面前,不論寧時凱有什麽樣的目的,鄭以晨都很清楚自己該做的事情。
今天鄭以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剛去醫生那兒了解了爸爸的情況。
鄭林的一期化療已經被提上了日程,暫時看來藥物控制得還比較好。可他是屬于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加上又是初治患者,醫生還是給了骨髓移植這個建議。鄭林查出病情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若是能早一分匹配到骨髓,能夠做完手術,存活率會大大提高。
寧時凱來電話的時候,說他就在醫院樓下,心裏萬千滋味混雜的鄭以晨便在安置爸爸睡下後下了樓。
寧時凱開着很騷包的跑車,鄭以晨明白媽媽說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的意思,她遠遠地就看見寧時凱坐在駕駛座上,車門大開,一雙長腿斜斜地從車門內伸出來,高調而不羁。
見到鄭以晨,寧時凱起身來迎,張開雙臂想給她個擁抱,卻被鄭以晨不動聲色躲開。
寧時凱笑着嘆了氣,伸手從車裏撈出一大束玫瑰遞給她:“來!送你!”
鄭以晨皺了眉不去接,倒是盯着玫瑰,問他:“為什麽要送花給我?”
寧時凱故作思考地模樣,半晌後答道:“我在追你啊,是我做得不夠,還是你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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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啧啧”道:“行吧,玫瑰還唬不到你。那明天咱們去看房子?看車子?還是看包包?”
“我要什麽你都給?”
“當然,除了我的公司……”寧時凱嬉笑的神色裏忽然多了一絲認真的精明:“其他都給你。”
“好。”鄭以晨點點頭:“我不要你買那些東西,把你骨髓給我抽點兒就可以了。”
寧時凱一愣,嘴角的笑有一秒的僵硬,轉瞬即逝:“我追人是以追到為前提付出的,我可以送骨髓你,你是不是能把你自己給我?”
他戲谑的神情讓鄭以晨不禁握了拳,一時間竟一句話也講不出。
最後還是咬了牙,說出那句在寧時凱面前毫無威力的話:“那也是你爸爸。”
可鄭以晨甚至連指責他的勇氣都沒有,不知他是否因為自己被過繼而恨過,不知他是否并沒有想要為這個從未養育過自己的家做到如此。
本以為寧時凱還會繼續說下去,沒想到他卻話鋒一轉,問道:“你跟佟越是大學校友?他喜歡你?”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鄭以晨有些慌張,卻忽然發現由于最近的兵荒馬亂,她已經好久沒有因他感到心疼。
“不喜歡。”只是說起來,還有些難過。
看鄭以晨悵然若失的表情,寧時凱挑了眉:“你喜歡他?那我還确實有點懸。想想能跟我媲美的還真只有佟越了,除了他性格沒我好。”
寧時凱像争寵的小孩子,明明心裏知道孰高孰低卻非要咬着牙争個高下。
“拿着吧,我還有會要開,先走了。”寧時凱将手中的一大捧玫瑰遞給鄭以晨,半真半假地提醒她:“你好好考慮,如果覺得我的話可行,給我打電話。”
說完,他車開得飛快,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鄭以晨的視野裏。
寧時凱是只笑面虎。
他總在威脅她,鄭以晨心裏一清二楚,看看手中鮮豔如火的玫瑰,兩步跨到垃圾桶邊,一把扔下。
寧時凱今天是為了來宣布他要追她,而她下樓則是希望他可以接受配型,卻仿佛變成了一個死循環,彼此都等着對方後退。
寧時凱等着她為了救鄭林而妥協,鄭以晨則只能抱着最後的希望,靜靜等待。
鄭以晨沒有回病房,而是回家了一趟,她打算開始準備自己找工作的事情。鄭以晨想盡可能地把希望放到自己身上,若不是因為有一些是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她會再也不要見到寧時凱其人。
不知為何,鄭以晨忽然想要看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她不想知道自己在被收養以前是什麽樣,只想看看小時候的自己,是怎樣被父母捧在手心的。
翻開舊日的相冊,鄭以晨看着自己幼稚的曾經,不禁笑了起來。幼兒園以後的照片大多是她自己一個人,擺着各種造型,有扳腿的、有轉圈的、有大笑的、有高傲的。越往小時候看,越覺得那時的自己才像個真正的孩子。
小時候都是爸媽抱着、扛着照的,她或大笑或大哭或嚴肅,與父母的親昵卻是顯而易見的。她就像是朵嬌嫩的小花兒,在父母的愛裏做着陽光浴。
她沒有資格去評論父母為了報恩把自己親生兒子過繼給恩人的做法,她只能對父母的愛報以最熱烈的回應,就憑他們對自己的養育之恩,無論他們是對是錯,她都要站在他們身邊。
可越看,鄭以晨越覺得奇怪。她翻出更小時候的照片,有些是媽媽還懷着孕的時候照的,那時媽媽肚子裏的應該是寧時凱,可照片卻夾在她的相冊裏,與她出生時在稱上熟睡的照片放在一起。
鄭以晨感到狐疑,卻說不清是哪兒有些怪異。
再往後,便是嬰兒時期的自己。那時候照片不多,零零散散的一些,也得不到什麽信息。
鄭以晨存了疑,便趕在晚飯前,做了些飯菜,拿去醫院。
……
寧時凱查了關于佟越和鄭以晨之間的聯系,佟越也做了同樣的事情。可看着手中毫無意義的資料,佟越陷入了深深的擔憂中。
寧時凱他很小就認識了,兩家人雖然生意上往來甚少,但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交集。
佟衍大他兩歲,從小就是混世魔王,跟寧時凱打了不少架。佟越不太愛湊熱鬧,只是給他收了幾次爛攤子,便對寧時凱此人十分不待見。
看他跟鄭以晨之間的拉扯,佟越幾乎想把她揉進自己懷裏,不讓別人碰。
佟越扔開手裏的資料,起身去喝水,咕嚕嚕一大杯冷水灌進去,心情這才緩和了些。
他給杜承昇打了電話:“大肚,給我盯着點兒寧時凱,有什麽情況跟我說。”
“寧時凱?”杜承昇有些不解:“我盯他幹嘛?盯他換嫩模跟換襪子似的?這你都能從娛樂報紙上看啊,他又不會遮遮掩掩。”
“我碰到他跟以晨了。”
“以晨?啊?你兔?What?”杜承昇連續驚呼。
“恩,就這樣。”佟越挂了電話,感覺自己太陽穴突突地跳。
黎笙昨晚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佟越一一挂掉。最終還是不勝其擾,關了機。黎笙做的事情已無法挽回,他控制不了自己心底的怒,卻又不想在她生病期間再說重話加重她的病情,索性不看不理。
想起自己的一念之差帶給鄭以晨多年的痛苦,佟越就夜夜難寐,只能拿工作麻痹自己。
佟越咨詢的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整形醫生來了電話,他像是久旱逢甘露般地激動,接起時卻有些緊張。
“林醫生。”
“佟先生,我明晚就能落地,但是入職還需要幾天。着急的話你說個地方我先來看看,不着急就等我入了職來醫院。”
佟越早前給林醫生形容了一下鄭以晨傷痕的大小和程度,林醫生給的回複模棱兩可,只有面診了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可他不是不知道鄭以晨的性子,倔得不行,更何況如今她視自己為猛獸,是斷然不會跟他去醫院的。
“不着急,我還沒能跟她溝通好。”佟越頓了頓,腦海裏全是鄭以晨背後的傷疤,像是複刻在他心裏:“疤痕面積較大,程度也較深,我查了資料,可能到深三淺三左右。時間也比較長了,燒傷時間有七年了。”
林醫生上次就聽佟越大致形容過:“每個人體質不一樣情況也不一樣,更何況我還沒見到。但是聽你的形容,可能會比較麻煩,如果确定要做手術,也要看患者是否願意承受。畢竟這種手術還是很疼的。”
佟越緩緩吐出胸口憋悶的一大口氣,他有些抓狂,随手搔了搔頭發:“我也是考慮手術會再次帶來傷害。”
“聽你說患者是從事舞蹈行業的人,我建議是可以做一下。畢竟不做醫美的燒傷疤痕還是很明顯的,很多人甚至連看都不能接受。但醫美不是萬能,做不到完全無痕,只是創口面平滑些,痕跡還是比較重的。”
“好,我跟她商量一下,到時跟您聯系。謝謝。”
佟越挂了電話,窩在沙發裏長久地頹廢着。他總覺得世上沒什麽是他做不到的事情,有他得不到的也只是他并沒有那麽想要,所以沒有努力而已。
可他最近一再受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無能,無能到連一個女孩子都無法保護。面對鄭以晨,他竟然什麽都做不了。
……
鄭以晨帶着飯菜趕到醫院,鄭林正悠悠轉醒,睡眼惺忪。馬上一期化療要開始了,怕到時爸爸會食欲不佳,鄭以晨特地準備了些開胃的小菜。
鄭林的表情不是很好,鄭以晨擔憂地問:“爸爸,是哪裏不舒服嗎?”
鄭林沒有說話,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久,面色頹然,喃喃道:“童童,辛苦你了。”
看爸爸的神情,鄭以晨又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媽媽,知道焦雲都跟鄭林說過了,她倒也覺得一身輕松:“不辛苦,比起不堅強的我瞎哭亂喊,照顧您輕松多了。”
鄭林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鄭以晨這才感覺到爸爸曾經溫暖的手掌,如今漸漸變得粗糙,滿是褶皺,幹癟而蒼老。
爸爸老了,他病了。
吃完飯,焦雲把空飯盒收去洗手池洗,鄭以晨便幫忙拿了一部分碗,跟在媽媽身後。
鄭以晨看着媽媽已然斑白的兩鬓,心下不忍。
“媽媽,其實你不該告訴爸爸的,他身體不好,應該讓他心情好一些。”
“是你爸自己知道的,去散步的時候看到你從……寧先生車上下來。”焦雲在提寧時凱的時候頓了頓。
鄭以晨抿唇不語,想起下午看的那些照片,問媽媽:“媽媽,我想知道,你是從哪……領養到我的?”
鄭以晨的眼死死盯住媽媽的側臉,果不其然,看見了她瞬間的怔愣,手中的不鏽鋼碗掉進洗碗池裏,發出刺耳的響聲。
焦雲加快速度随手洗了碗,邊收拾邊裝作無意說道:“是別人聯系的,我當時感覺跟你很投緣,就把你接回來了。”
鄭以晨意識到不對,又不忍逼媽媽太緊,便嘆了氣:“幸好是你們,否則還不知道有多少苦要受。謝謝你,媽媽。還有爸爸。”
這是鄭以晨發自內心的話,她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的時候父母的照顧她都忘了說謝謝,如今知道血緣關系的改變,竟生出了別樣的情感。
……
鄭以晨投了一部分簡歷出去,她在編輯的時候,把曾經自己獲得的一些獎項都寫了出來。看着滿滿當當的成績,就像看見了曾經翩翩起舞的自己,在舞臺上盡情揮灑汗水。
像是天生的舞者一般,鄭以晨到現在還能在聽音樂的時候閉着眼,在腦海裏把每一個動作都描繪一遍。
可等到她站起來想試試把自己腦海裏的東西變成形,卻總是束手束腳,瑟縮不已。
鄭以晨感覺到自己有些許崩潰,卻只得斂了性子去努力。
面試結果也一如她所料,沒有舞蹈室需要一個連舞都不能跳,只能比劃動作的編舞老師。
本已欲放棄,在這時卻有個舞蹈工作室向鄭以晨抛出了橄榄枝。
對方肯定了她的編舞能力和表達能力,希望她能就在這幾天到職。
鄭以晨有些興奮,卻并不放松。她知道,接下來的路要難得多。
确實由于多年的幼師經驗,讓她對于“教”是得心應手的。可如今面對的畢竟是早有基礎的大童,她的工作是編舞來讓他們參加全國性的比賽。不示範的教學是非常困難而又不正規的,動作規範撇開不談,若是她不能很好地讓他們理解到舞蹈內的情感,她做的事情就沒有意義。
可能怎麽辦?鄭以晨只能硬着頭皮上。
新工作室的同事不多,只有三個。鄭以晨剛來,分到的班次和舞蹈都比較少,讓她的時間還算是寬松。鄭以晨看着手裏的班表,終于算是安了心,她大部分時間都能待在醫院裏了。
工作室裏的三個同事都不是老板,唯一的老板是前兩天面試鄭以晨的那個女人。知道今天鄭以晨過來,似乎專程來了一趟。
方諾做了自我介紹以後,給她們發了一段音樂,要她們各自回去排一段,說完,便将手機放在音響上繼續給她們傳輸文件,自己去了一趟洗手間。
方諾走了沒多久,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其中一位同事拿起來要跟着趕去遞給她,卻被另外一位同事攔下。
“待會兒讓她回來回過去就行了,你這跑了我們還在傳文件呢!”
等到方諾回來,同事便告訴她:“方老師,剛剛有個叫佟越的給你打電話了,你正好去洗手間。”
方諾下意識地看向鄭以晨,果不其然,她的神情有些發愣。方諾心下暗叫“不好”,可話如潑水,實在沒有收回來的辦法。
鄭以晨的耳朵往往是最能捕捉那兩個字了,從同事嘴裏說出來,她吃了一驚。再望向方諾的眼神,已是明了。
當初佟越要介紹給她工作的地方,就是方諾的舞蹈室。那時的她悶頭抗拒,絲毫不知舞蹈室的名字。方諾當時的不滿,和後來的同意,大致是因為忽然想起鄭以晨的名字覺得熟悉,便向佟越進行了确認。
鄭以晨站起身來向外走,身後是同事問她去哪兒,方諾卻沒有阻攔她。
鄭以晨給佟越打了電話,要求見面。佟越不知其中緣由,吃驚而又喜悅,他“蹭”地一下起身。
“好,正好,我也有事兒跟你說。”
鄭以晨欣然同意:“我在方諾舞蹈工作室裏,你下了班來接我。”
聞言的佟越陷入了沉默,一腔熱血瞬間被澆熄,他已經預料到鄭以晨會用各種方法來拒絕他的好意,并且禁止他再踏入她生活中一步。
可他也只能受着:“好。”
……
鄭以晨遠遠從樓上下來,見到佟越的時候,就暗暗嘲笑着自己依舊緊張,可走近了,在他面前仰着臉看他,卻發現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受。
佟越為她開了副駕的車門,鄭以晨沒有猶豫,上了車。
在車上,鄭以晨首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方諾是你朋友嗎?是你之前想介紹我來的那個舞蹈工作室?”
“恩,前天她打電話問我,上次介紹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我才知道你辭職以後在找工作。”佟越點頭,他從方諾嘴裏聽到鄭以晨的名字的時候,像是看見鄭以晨正擡腿跨過她心裏的那道坎。他為之歡欣,卻又有些遺憾,不能陪她一起、做她的後盾。
“我本來想要十分強硬地說我不幹了,可我現在很需要這份工作,我沒辦法嘴硬。”鄭以晨苦笑着自己的境地。
“是你自己找去的,方諾本就說打算錄你。”
鄭以晨笑而不語,知道他在撒謊。
電話響起的時候,兩人正在沉默間。鄭以晨忽地就驚了一下,看見是媽媽的來電,心裏一緊。
“媽媽?”
“童童,童童你快回醫院,你爸爸病情惡化了,化療做不了了!”焦雲在那邊哭泣:“醫生在緊急治療,你快來醫院!”
鄭以晨的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她連忙應了。
“佟越,送我去人民醫院!快點!”鄭以晨握住佟越的手臂,焦急地說道。淚水一滴滴往下落,她覺得自己腦子裏像是被漿糊灌滿,一時間只剩下不知所措。
“好,你別着急,我陪着你。”
佟越的話讓鄭以晨終于能夠稍稍冷靜下來,她喃喃自語道:“寧時凱……沒錯,找寧時凱!”
鄭以晨顫抖着雙手在通話記錄裏尋找着寧時凱的號碼,回憶起他上次打來電話的時間,照着號碼撥了回去。
那頭的寧時凱明顯很吃驚,語氣卻一如往常地輕佻。
“怎麽?童童,決定好了?”
鄭以晨來不及去細細體味寧時凱語氣裏的別有意味,只能用盡力氣叫他的名字。
“寧時凱!你救救爸爸,你一定要救救爸爸!”
電話那頭的寧時凱終于頓了一頓,挑逗的語氣有所收斂,他沉默良久,終于開口。
“想好了?我說過了,骨髓我可以給,你得答應我做我女朋友。”
鄭以晨沒有任何停頓,她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她無法想象不久前才跟媽媽出差回來的鄭林,幾乎陷入病危狀态。
她用力地點頭:“好!我答應你!你救救爸爸!你去做配型,只要你願意救爸爸,我一定答應當你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