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更新時間:2017-04-07 18:00:04 字數:4968

再過幾個小時,這家名為“斯皮爾曼”的西餐廳就要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範姜淳獨自一個人在廚房裏靜思,看着這一室的冷清,彷佛也看見了它曾經擁有過的輝煌。

一年前,他親手打造這個地方;一年後,也親手搞垮了這裏。

他想,這大概是老天爺給他的考驗吧?成功來得太輕易,他從來不懂得珍惜,也不明白春天來臨是為了準備過冬的道理。

當然,他知道經營一家餐廳并不容易,但他沒有想過竟會如此艱難。

他曾經自大地認為,美好的食物就是餐廳的一切,可惜,事實證明是他想得太單純。

身兼主廚與經營者,他無法兼顧的事情遠遠超乎了自己的想像。他無法兼顧食材的品質與店內的營收、無法兼顧客人的滿意與員工的壓力,也無法兼顧自我的堅持與外行人的輿論……

這些種種加起來,讓他花了将近十年所掙來的成就,短短一年成了泡影。

是他輕敵嗎?不,話不能這麽說,畢竟毀了他的并不是敵人,而是他原本應該敞開心胸去服侍的對象。

那麽,該說他不甘嗎?其實不盡然。

人生雖然沒有公平可言,但倒也不是真的那麽不公平,至少他明白“有圓必有缺”的道理。

而他的缺,就是他的自負。

什麽樣的人可以樹敵無數而渾然未覺,有的,他就是其中一個。他想,自己大概是在無意之中惹毛了不少狠角色,他們才會讓他上了這麽痛的一堂課。

那就是後悔羅?并不是,那只是一種透澈的醒悟。

不管自己曾經做過什麽、說過什麽,他從未感到後悔,若是時間可以重新來過,他依然會選擇同樣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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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他果然是無可救藥的自負,即使見了棺材仍是不掉淚。

回憶至此打住,範姜淳脫下身上那件極具代表性的白色廚師服,輕挂在手肘上,然後伸手熄了廚房的燈。

雖然僅只一年的時光,但他想他會記得一輩子吧?畢竟是他人生當中第一家屬于自己的餐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嗯,短命夭折的孩子。

嘆了一口氣,他轉身離開了廚房,走向外場,像是謝幕之前最後環視一圈這個曾經屬于他的舞臺。

突然,那扇挂有銅鈴的玻璃門板被人推了開來,發出了清脆的叮當聲響。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他本來是打算這麽說的。

然而,在視線對上的瞬間,他看清了來者的五官,那句話也被他硬生生地吞回了肚裏。

即使久違了十多年,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甚至清楚記得她的名字。

“周靜潇?”

周靜潇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這家餐廳。

每天上班來回,她總會經過這家店。它的店面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張桌的座位;歐式設計、溫馨裝潢,是她喜歡的氣氛。

起初會注意到它,是因為它的名字—“斯皮爾曼”,那是英國一位着名心理學家的名字。哪家餐廳會以心理學家的名字來命名?這老板肯定不太正常。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後來漸漸産生了躍躍欲試的向往。

聽辦公室的同事聊過,這家餐廳的主廚大有來頭,可惜的是,餐廳服務态度不佳、店員冷漠散漫、主廚個性桀骜不馴……慢慢地,佳評不再,負評倒像是漣漪般無限向外擴張。

但那并不是她遲遲未上門光顧的理由。

獨自坐在燈光美、氣氛佳的西餐廳裏享用高檔套餐?那畫面多尴尬。再加上她每天動辄十點才下班,多數的餐廳早已準備打烊,能找到一碗擔仔面果腹就已經阿彌陀佛。

但是,今天不一樣,她在下午的時候接到了上級的指示。

他們說,外島欠缺人才,需要像她這種經驗豐富的菁英前往支援。表面上像是在贊揚她的能力,但實情是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她想,這無疑是懲罰吧。

幾個月前,在偵辦一件人蛇集團的案子中,因為她個人錯估了情勢,害得兩名刑警無辜身陷險境,其中一人甚至為了保護她而受到槍傷。

她很內疚,但內疚彌補不了什麽。

在上級的眼裏,她已經失去了承辦大案子的資格,将她調往離島便是最直白的表示。

離島能有什麽重大刑案?幾乎沒有。

好吧,沒大案子,代表日子清閑,聽起來似乎也是不錯的安排。

她試着安慰自己—至少,她不必再過着每天加班到十點的生活;至少,她多了一些時間可以陪伴女兒;至少,她不需要為了起訴黑道分子而受到性命上的威脅……好啦,她承認自己是沮喪的。

遙想她從法研所畢業之後,應屆考上了檢察官,從此像是踏入萬劫不複的加班深淵,這八年來除了産假之外,她連一刻也沒有松懈過,還經常受到威脅、壓迫、恐吓、利誘,如此義無反顧地付出,結果竟是被流放外島,這教她情何以堪?

罷了,反正法界人才濟濟,八年的資歷根本不足挂齒,像她這樣的人地院裏多如牛毛,閉着眼睛都可以找到接替者。

失意之際,她又經過這家遲遲未造訪的餐廳。

裏頭燈光明亮,卻空蕩蕩、連個客人也沒有,她下意識看了眼手表,才八點半,是打烊了嗎?

不可能吧?時間還這麽早。

那麽,是生意太差?她想起同事間互相流傳的負面評價,可那完全影響不了她接下來的決定。

她毫不遲疑地邁開步伐,走向它的大門。她想,反正橫豎都要離開這裏了,進去吃它一餐也無妨,就當作是滿足這一年來的好奇心。

但她完全沒料到會在推開大門之後,遇上那個叫作範姜淳的男人。

有多久沒見面了?十五年?十七年?真是不可思議,她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而他亦是。

“周靜潇?”

對方一臉驚愕,她猜想自己的表情應該也差不多是那樣。

“範姜淳”

他笑了,道:“果然是你。你根本沒什麽變嘛!”

“我該把這句話當作贊美嗎?”她苦笑,轉而問道:“不好意思,你們……已經打烊了嗎?”

她很難不注意到這冷清死寂的氣氛,就算沒有客人,也不該只剩他一個。

“理論上是打烊了,”他聳聳肩,臉上表情不以為意,“不過,主廚還在,你想吃什麽還是可以點餐。”

“欸?這樣好嗎?”為她一個人下不了班?她受寵若驚卻承受不起,“不了,別麻煩人家大廚,我到附近随便吃吃就好。”

範姜淳的人生裏沒有“随便吃吃”這四個字,人間有上萬美食,而人類有幸得以嘗得出百種滋味,豈有随便吃吃的道理。

“既然來了,就坐下來吧。”他為她拉開了一張椅子。

“可是……”她仍有些遲疑。

“有什麽好可是的?你不也是因為想吃一頓好的,所以才走進來?”

他說中了她的心聲。

她的确想吃一頓好的來犒賞自己,或許是安慰一整個下午的沮喪。于是,不再多慮,周靜潇彎身入座,放寬了心讓他服務。

他依序擺上了桌巾、餐盤、湯匙、刀叉,并且擺上了水杯,倒了杯八分滿的白開水。他的動作流暢優雅,絲毫不因她是舊識而少了應有的細致。

那畫面真是賞心悅目,她幾乎都要忘了那張讓人憎惡的人事令了。

直到她意識到自己是抱着“欣賞男人”的眼光看着他,她驀地回過神來,輕咳了聲,像是要轉移注意力似的。

“那個……你在這裏工作嗎?”

範姜淳淺淺一笑,“只是偶爾在外場打雜幫忙。”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個名為廚房的戰場裏水深火熱。不過,這一句他沒說出口。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拿起水杯小啜了一口,“那其他人呢?全部都下班了?”

“嗯,都下班了。”

“這麽早”

“今天比較特別。”他沒解釋哪裏特別,而是反問道:“現在,告訴我你想吃什麽。”

她被問愣了。“……沒有菜單嗎?”

“理論上是有,但因為食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很難照着Menu出菜,你只要告訴我大概想吃哪一類的餐點,其他的就讓廚房來煩惱就好。”

“你是指雞鴨魚牛這種分類嗎?”

範姜淳兩手一攤,不置可否,彷佛就算她說出口的是黯然銷魂飯也沒關系,這讓她冒出了些許想要使壞的念頭。

“那如果我說我想吃一道可以讓我又哭又笑的菜呢?”

豈料他一臉認真,輕捏着下巴思考。“又哭又笑嗎?”

“喂,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她哭笑不得,“我聽說你們餐廳的主廚脾氣不太好,還是別惹毛人家了吧,我也不想當奧客。”

胡說,他哪有那麽兇殘。

不過那句“又哭又笑的料理”倒是激起了他愛挑戰的天性。

“我盡量。”

最後,他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後就轉身離開,走進了廚房裏,留下錯愕與莫名的周靜潇,獨坐在冷冷清清的餐廳裏。

我盡量?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她摸不着頭緒。

她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家夥該不會真的把那荒謬又無理的要求轉告給主廚吧……

正常人應該不會,可是那家夥一向不太正常,至少就她記憶所及,他一直都是瘋颠的。

她和範姜淳是國小同學,不幸的國中又同班,就這麽當了九年的同窗。

他們是人人口中的資優生,從國小競争到了國中,班上的前兩名永遠都是兩個人在輪替。第一名不是她就是範姜淳,同學早就習慣了,反正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其他人幹涉不來,不如待在局外看戲。

範姜淳來自一個背景顯赫的家庭,他的父母親都是知名的學者教授,常常會在雜志上露面的那種。于是,從小他就像是被蓋上了“優良基因”的認證标章一樣,備受衆人期許。

相較之下,她的出身就非常一般了。

她的父母是一般的上班族,母親在基層做一些雜工,父親也只不過掙得一個小小的組長而已,她的身家就是這麽普通、平凡。

事後想想,大概就是這種“不甘心輸給貴族”的情結作祟,所以她才那麽努力跟他相争了那麽多年。

但上了國中之後,事情開始變得有點不太一樣—範姜淳成了永遠的第二名,不管是大考、小考、抽考、随堂考,他永遠都是以兩分、四分這種差距,讓她險勝于前。

一開始她自我感覺超好,覺得自己完成了小蝦米戰勝大鯨魚的偉大成就,直到某一天,她不小心拿到了範姜淳的考卷,她才開始懷疑對方根本是故意在讓她。

因為他失誤的題目都不是最難的,一看就知道是随便挑一題、刻意選了錯誤的答案。

沒辦法,英雄交手過便知有沒有,全校沒人比她更懂他的實力了,他絕對不可能會敗在那種腦殘的題目上。他失敗的是不夠精心去掩飾自己的“善舉”。

啐,這善舉還真是令人不舒服。

糾結了一整個星期之後,終于,她挑了一天,在午休時間結束前的五分鐘,她把他約到了學校的後操場,那兒沒什麽人會經過,很适合談判。

範姜淳一臉漫不經心,看了看四周,笑道:“你要對我告白嗎?”

“你少臭美!”她惱怒,卻不自覺紅了臉。

“不然你把我約到這種地方來幹麽?”

“啧,我問你,你是不是故意讓我?”

“什麽東西?”

“我說,”她對他的裝瘋賣傻感到莫名不悅,“考試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答錯,讓了幾分給我?”

“我幹麽做那種事?”

很好,他如她所料否認了,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你少來,我看過你的考試卷。”

“然後?”

“你答錯的題目都是很基本的,你不可能錯在那種地方。”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暗戀我。”

“嗄?!”這是什麽結論?

“不然你怎麽這麽了解我,知道我什麽題目不會答錯,你暗中偷偷研究我吼?”

“你……”她又氣又羞,一時擠不出話來辯解。

也許他說對了一半,她的确是習慣暗中偷偷研究他,可那絕對不是什麽見鬼的愛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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