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岳绮羅在唐山海家中住下養傷,學校也不方便再回去。其實她傷早好的七七八八,每日又燒一張符兌水喝下滋補元神,只是賴着不肯走,畢竟唐山海這西洋宅子,可比教會學校的宿舍舒服多了。
一來而去,就過去小半個月,眼看就要過年了。臘八那天早上,唐山海熬了八寶粥,岳绮羅嗜甜,連喝了好幾碗。
“看你恢複的這麽好,改天我帶你去集市買些年貨吧。”
“年貨?”岳绮羅從來獨來獨往一個人,算起來有快兩百年沒過凡人生活,近幾年更是颠沛流離。先是在棺材裏眼睜睜瞪着棺材板呆了一百年,出來沒過多少安生日子,又被扔進鬼洞裏困了幾十年,等到出來的時候,已經天下大亂,她從家裏溜出來後,更是再也沒有機會過年。因此很是感興趣,央唐山海今天就帶她去。
唐山海拗不過她,但今天又實在不方便,就答應晚上給她帶蔥油拌面回來彌補。正好看見窗臺邊的水仙開了,端過來給岳绮羅看“绮羅,你看,開的正是好時候。”
岳绮羅揪了片花瓣,臉上倒沒什麽表情,薄薄的小嘴唇抿着。唐山海問她:“你不喜歡水仙?”
“不喜歡,那股子香氣太刻意了,像在讨好別人。”
唐山海倒也不在意,拿了剪刀嚓嚓剪下幾支花來,包起來去給柳美娜上墳。那次的情報洩露案件不了了之,誰也不知道畢忠良心裏揣了什麽心思,只把罪名安到柳美娜頭上,又說她的同夥在逃,就算結了。唐山海埋了柳美娜,每周抽時間在她墳前放一束花。眼看就要過年了,柳美娜一個人躺在那裏,想必很孤獨。
唐山海知道自己對不起她,是他一步步害死了她,又讓她背了自己的罪名。但他又隐隐覺得,眼下的平靜不會維持太久了。
他能感覺到畢忠良看他的眼神愈來愈意味深長,蘇三省也從行動處大牢被無罪釋放,他的劫後餘生意味着唐山海不得不提高警惕,提防蘇三省的每一步動作。
他打算先下手為強,殺了蘇三省。
陶大春提出這個建議時,他想也沒想便同意了。蘇三省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手刃此人,他死也不會瞑目。但這次行動太危險,他決定先讓岳绮羅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再對蘇三省下手。
年關将近,計劃延後了半個月,他想和岳绮羅一起過年。身處行動處的每一天都走在刀刃上,誰也不能确定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好在還有年節能讓他們喘口氣,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
這一拖,就拖到了小年的時候,唐山海才抽出時間帶她去集市。剛下車,她就攥了個最大最漂亮的關公糖人吃的津津有味,像個小孩子。唐山海領着她一家家的看過去,見她仍專心吃糖,就笑她說:“吃糖吃這麽起勁,待會還要去買竈糖,小心牙疼又找不到醫生治。”
“上海又吃不到糖葫蘆,”岳绮羅咯嘣一聲咬下關公的頭,“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天氣一冷就有小販扛着一串糖葫蘆叫賣。”
“ 北京?你是說北平?”唐山海笑了,“有時候很好奇你是什麽年代生人,總是說一些你本不該熟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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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你也不信。”岳绮羅不理會他,小手翹起來去指前面的攤子,“那個是什麽?”
“那是定勝糕。”
一趟集市下來,岳绮羅手裏捧着個紙包,裏面包着各式各樣的小糕點。唐山海拎着兩三個籃子在後面追她,還攥着只活雞的脖子,攥的那畜生奄奄一息。他今天穿了身西裝,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如今像他這麽洋派的人,大多不興過傳統的中國春節,唐山海本人也很久沒隆重的過一次節,至多包個餃子就夠了。但今年是他舍命陪君子,甚至還買了些炮仗圖熱鬧。
岳绮羅走到車旁等唐山海追上來,看着他把一堆零碎放進車後座,又分他一塊熱騰騰的蜜糕。唐山海不大愛吃蜜糕,甜的鬧心。岳绮羅總是不停地在吃東西,他不知道這是為了穩住她的元神,也不知道岳绮羅原本是愛吃鮮活腦漿的,只是怕吓到他才改吃甜食。
唐山海覺得岳绮羅像個小小的無底洞,一口氣吃下一頭牛也不見胖,載她去盛記做身新衣服的時候,盛老板說她的身量是他量過最纖細的。
“你的那些衣服呢?”唐山海看着她扯了匹磁青薄綢在自己身上比劃,“怎麽沒見你帶過來。”
“身外之物,穿完就扔了。”她連皮囊都想扔就扔,何況幾件衣服。
唐山海笑了,他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
離除夕越來越近,畢忠良也不再找他麻煩,就連蘇三省也安分了許多。唐山海聽說他有個姐姐,被人接到了上海住下,他忙着陪她姐姐消遣,派來盯着他的人也不怎麽見到了。除夕當天,上海罕見的下了大雪。唐山海開了門,岳绮羅站在鋪面而來的寒氣重,穿了件滾風毛邊的大紅鬥篷,懷裏抱着瓶紅梅,像紅樓夢裏的寶琴。
考慮到陶大春的樣貌已經暴露,唐山海不能請他來過年,岳绮羅倒是請了無心和他相好來,那小白臉無心懷裏抱了只白貓,臂彎裏挎着個梳雙心髻的溫婉女人。唐山海總覺得那白貓一雙眼精光四射,像成了精似的,很是不适。倒是他相好是個傳統的上海女人,一口軟糯的方言,怯怯的,似是對此受寵若驚,剛進家門就幫着吳媽一起在廚房忙活。
唐山海一大早就出了門,去盛記取了旗袍,在柳美娜的墳上燒了紙錢,放了幾支梅花,拎了瓶花雕回唐府。剛進了門,就看見徐碧城一臉驚慌的沖出來,差點撞到他身上。問清了才知道是岳绮羅非要親手殺雞,着實吓到了徐碧城。唐山海沖進客廳,見岳绮羅坐在滿地雞毛和血泊裏,手裏拎着只被生生扭斷脖子的雞,無心在一邊兒邊嗑瓜子邊看熱鬧,那只白貓正蹲在茶幾上,就着绛色鬥花細瓷盞喝徐碧城的敬亭綠雪。岳绮羅瞧見他來了,向他高高舉起自己剛扭下來的雞頭,倒像是在讨誇似的。
那只雞自然也上了年夜飯桌。清蒸鳗鲞,油醬毛蟹,剁椒魚頭,四喜烤麸,八珍豆腐,并一道暖鍋,大鍋的炖肉,加上粉絲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加上冬筍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上海人叫它全家福。唐山海向來是不吃的,也不叫吳媽做,只是今天難得人多,圖個熱鬧。除去吳媽的上海菜,唐山海下廚做了些重慶菜,無心做了天津菜,岳绮羅炖了鍋雞湯,倒叫他刮目相看了。
“沒想到你還會做菜。”唐山海笑了,他一直以為岳绮羅不食人間煙火。
“蹭了我家半個月手藝,再不會炖個湯可太丢人了。”無心适時地冒出來,握着把瓜子說風涼話。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岳绮羅抓起塊松糕塞進他嘴裏,目露兇光。
擺好了桌,窗外的天色也黑下來了,雪倒是停了,不少人家開始放起煙花和炮仗。岳绮羅興沖沖跑出去挂燈籠,唐山海在旁邊抽着煙看她墊着腳站在板凳上,整棟西式的建築披紅挂彩,連二樓的玻璃窗上也貼了窗花,顯得不倫不類。他夾着煙走了神,直到岳绮羅連聲喊他,叫他拿煙頭來替她把燈籠點亮。
眼看着挂鐘敲過了七點,吳媽端上了八寶飯,岳绮羅換了新做的磁青綢旗袍,兩條臂膀像汩汩流出的牛奶。她覺得這身顏色更襯得皮囊膚若白玉,因此在客廳裏伸平手臂轉了兩圈。
“好看。”唐山海突然想起了什麽,“這件衣服就別扔了。”
岳绮羅咯咯笑着,跑去吃年夜飯。女眷自然是不喝酒的,連無心也不喝,反倒是岳绮羅一杯接一杯,唐山海的眼前已有些模糊,也不見她有半點醉意。他不常喝花雕這樣的烈酒,乍一喝,更是醉得快。
酒過三巡,無心湊到他相好旁邊說體己話,徐碧城早吃飽撂了筷子,坐在沙發上讀她的書,那白貓也趴在沙發上打着呼嚕。岳绮羅拉着唐山海出了門,挑了塊門廊地面坐下,非要唐山海陪她看煙花。
“你喜歡煙花?”唐山海很是詫異。
“恩,”岳绮羅點點頭,“我也不記得為什麽,但好像很熟悉。還有花燈,我想去看廟會。”
“好,明天帶你去。”
岳绮羅把懷裏的湯婆子塞給唐山海,她的小手被湯婆子捂得熱乎乎的,反倒是他凍的像冰塊。唐山海呵了口白氣,半瓶花雕喝下去,熱氣從喉嚨往外竄,倒不是很冷。
“唐山海,你真的會跟我走嗎?”
唐山海偏過頭看她,見她一雙黑油油的眼仁在夜色裏望他,眼中映出煙花的影子。他被她看的心虛,別過臉去道:“恩,真的。”
“真的?”岳绮羅懷疑。
唐山海笑了,他是真的想要離開,爾虞我詐的生活過夠了。可是連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幹幹淨淨的離開。軍統,汪僞,他的每一個身份都足夠危險,即使隐姓埋名,他也不敢确認他能保證自己和岳绮羅的安全。這麽多年的特務生活,他早就學會不去承諾太遙遠的事情。
“唐山海,你說你想知道我是什麽年代生人,那我現在就講給你聽。”她睨他一眼,“但你不許說我講胡話。”
“好。”
“我其實出生在北梁,”岳绮羅望着煙花出了神,“後來......發生了很多事。一百多年前,我投胎到京官岳家,後來岳家被貶到文縣,我是庶女。所有人都很怕我,他們覺得我是個怪胎。”
“再後來,我被封印在一口棺材裏,對着棺材板看了一百年。上面有句詩,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一百年裏只有它陪着我,膩味的很。”岳绮羅眼波閃動,似是很讨厭這段回憶,“後來我出來了,遇見一個叫張顯宗的沒出息的小軍閥,欠了他一筆債。”
岳绮羅說完這段話,沒表情沒生息的沉默了半天,唐山海等了良久,才好奇的問她。“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又被人關進了一個地方,困了好幾十年。直到有一天地震了,我抓住機會跑了出來,就、來找你了啊。”
唐山海又笑了,岳绮羅見他這樣,鼓起腮去擰他耳朵,道:“你不相信?”
“相信,”他點頭,“真的相信。”
他相信她是個狡猾的小鬼魅,遇見她之後,他開始相信很多不可思議的事。
“那你明天要帶我去逛廟會。”岳绮羅也揚起笑了。
“放炮仗了,放炮仗了啊——”無心的聲音咋咋呼呼的穿了過來,一衆人也跟着他跑出來。無心撿了個大個的煙花,放在地上。岳绮羅見他要放煙花,也跳了起來,拍着巴掌催他快放。
無心拿火柴點了根香,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點,不成想踩到一塊剛凍上的冰,哧溜一下滑倒在地,一只腳把剛點燃的煙花踹飛出去。害的煙花在院子裏哧溜溜打着轉噴火星,徐碧城早吓得跑進屋裏,吳媽心疼的跑去看旁邊種着的花草,無心的相好吓得要去扶無心,又不敢走過去,急得跺腳。岳绮羅被火星噴到幾次,氣的尖聲喊:“無心!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唐山海笑着護住岳绮羅,替她擋住一些火星。他很久沒這麽笑過了,此刻看着岳绮羅氣鼓鼓的小臉,更是覺得有趣。半晌,那作惡多端的煙花才終于熄了火,被無心撲過去按在懷裏,岳绮羅見他這樣,又氣的跳腳罵他馬後炮。
“好了,你看你的衣服不是沒有燎壞嗎?”岳绮羅身上還穿着那件磁青旗袍,披了件徐碧城的大衣。她揪着唐山海的衣角,道:“可你的衣服燒出洞了。”
“舊衣服而已,沒關系,我回去換件。”唐山海說着便撣撣衣服,回屋去換一身了。
岳绮羅又在門廊上坐下,無心也挪挪屁股坐過來。他的樣子最慘,衣服好幾處燒漏了洞不說,眉毛也焦了一邊。岳绮羅向他丢了個白眼,一點不在意他的慘狀。
“沒想到你還挺喜歡過年的,”無心把手揣在自己袖子裏,“我以為你都已經超脫人世了呢。”
岳绮羅不去搭理他,她曉得無心嘴貧,只愛講些沒營養的廢話。
“哎,岳绮羅。”無心突然提起了興趣,“你剛剛為什麽不告訴張顯宗實情?”
“......你偷聽我說話?”
“白琉璃偷聽的,不是我。”無心舉起雙手以示清白,“我還以為你會告訴張顯宗你是怎麽修煉邪術的,沒想到被你一筆帶過,什麽也沒聽到。”
“不是什麽好回憶,”岳绮羅別過臉去,“我是觀裏撿來的棄嬰,被人嫌棄着養大。跟師兄一起修煉魂術,沒想到會被出賣,只有我一個人被挑斷手筋腳筋逐出師門,沒多久就死了。”
這麽慘,無心也倒吸了口冷氣,難怪岳绮羅的性格這麽古怪。遇上過這麽多事,想必千百年來吃的苦受的罪不少,才養成這種混世魔王的性子。無心不由得啧啧,心想果然還是身無長技才獲得安穩。
正說着,唐山海已換了衣服走出來,無心跑去點炮仗,岳绮羅向他攤開手,有意與他開玩笑:“紅包。”
“一大把年紀的老不死了,還裝小孩子要什麽紅包。”無心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你閉嘴!”岳绮羅大怒,手上卻真的被放了個紅包,愣住了。她沒想到世上還會有人再給她紅包,以前她做岳家庶女的時候,是沒有人去管她的。
“這個紅包晚上要放在枕頭下,圖個吉利。”唐山海伸手去揉她頭發。岳绮羅還愣着,她想起張顯宗的樣子,想起來他端着玻璃匣子給她選布料做春裝時,臉上的表情和現在如出一轍。像供着個小祖宗。
“...你...”岳绮羅的聲音有些模糊,“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什麽?”唐山海沒聽清。
“我說......”她還沒說完,那邊無心已經點燃了鞭炮,噼裏啪啦的巨響吓的岳绮羅心口一悸,又跳起來怒喊“無心!!!”
可無心聽不見,他早跑到院子那頭去了。吳媽開了門在炮聲裏對他們喊:“都進來了,吃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