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海的天氣反複無常,除夕才下過雪,初二便天氣轉暖。雖仍下着小雪,卻是落地即化。唐山海出門的時候拎了把傘,岳绮羅還在房裏沒醒。徐碧城曉得他要去殺蘇三省,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替他理了理領帶,送他出門。
他忽然有種壯士去兮不複返的錯覺,又笑自己多慮。
蘇三省今日已經提前去行動處工作,偌大的行動處大樓只有他和曾樹兩人。陶大春早以曾樹的私生子作為要挾,拿到了蘇三省今日的行程。飓風隊經兩次大劫後,只剩下陶大春一人,而今他也不得不暫時撤離上海,他自己不甘心,要做完最後一票再回重慶。唐山海作為他的後援,驅車在路邊等他撤離。無論陶大春得手與否,留給他的機會只有一槍。
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蘇三省在行動處裏呆了大半天,眼見着天光漸暗,唐山海才遠遠看見大樓唯一的一點燈光暗下來。藏在行動處大門陰影處的陶大春瞧見他示意,握緊了槍柄。
小雪還在下着,又有轉成細雨的趨勢。雨滴落在積雪上,化成一片似冰似水的冰碴,一踩下去,就變成肮髒的冰水。行動處的大門被人推開了,是曾樹,雨下的不小,他也撐了把傘,要去給蘇三省撐傘。離得太遠,唐山海看不清他們說了什麽。只是交談了幾句後,蘇三省從曾樹手中奪過傘,走在了他前面。
陶大春已經上好了膛,轉過身,槍管對準了向門外走去的蘇三省。
曾樹突然出聲叫住了蘇三省,讓他暴露在陶大春的射程中。唐山海盯了一天稍,眼見就要得手,竟有些走神,注意力不知不覺從面前的行動處門口處飄走了。
“砰、砰!”
兩聲槍響将唐山海的注意拉了回來,只是他定睛一看,倒下的竟是曾樹。蘇三省到底身手敏捷,盡管走在曾樹前面,但竟叫他生生地躲過了子彈。唐山海心道不好,眼見陶大春失手心急,仍不肯撤離,像是要去追擊蘇三省的勢頭。但蘇三省是何等人物,睚眦必報,豈是陶大春一人能對付的。唐山海當機立斷,跳下車要去拉陶大春。
陶大春氣紅了眼,幾槍連發,但蘇三省早躲進了行動處裏,唐山海知道不出一會,就會有留守值班的行動隊員出來支援。他淋着雨去拉陶大春,喝道:“老陶,來不及了,快撤!”
陶大春打空了一匣子彈,只得氣恨的丢了槍,随着唐山海撤離。唐山海離開行動處時擡頭看了一眼,見蘇三省已帶人跑出來。他剛瞧見蘇三省的臉,便扯着陶大春跑回了車上,猛踩一腳油門,開出三四條街,才算甩掉了追擊的人。
陶大春見已脫險,恨恨的罵道:“媽的,蘇三省這個狐貍,竟被他又一次逃過去了。”
“先不說這個,你的傘呢?”臨去之前,他把自己的雕花傘借給了陶大春。但陶大春此刻衣襟盡濕,并沒有把傘帶回來。
“走得匆忙,落在那了。”陶大春瞧見唐山海臉色陰沉,疑道:“怎麽了?”
“剛剛離開的時候,蘇三省恐怕瞧見了我的臉。”唐山海緊緊攥着方向盤,“只匆匆一瞥,他未必能看清,但......若有這把傘,難保蘇三省不會查出來。”
“怎麽辦,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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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先保證其他人能撤離。”他想到了岳绮羅,她沒有組織庇護,又與蘇三省多有不合。眼下境況最危險的應該是她,他必須保證她能安全離開上海。
到了陶大春的據點,唐山海放下他,一路開回唐府。時值傍晚,岳绮羅正坐在沙發上等着晚飯,見唐山海急匆匆的進了客廳,便跳起來望着他。只一眼,唐山海便知道她早已心中了然。
果然,還未等他開口,岳绮羅便走過來對他說:“你刺殺蘇三省的任務失敗了?”頓了頓又說,“怎麽不帶我去。”
“先不說這個,我們要抓緊離開這裏。”唐山海望了眼她身後,“你快去收拾東西。”
“離開上海,現在?”岳绮羅愣了,“不吃晚飯了?”
“不吃了,趁他們發現之前,我們坐車去蘇州。”唐山海其實誇大了實情,他想讓岳绮羅聽話撤離。
岳绮羅沒再反駁,轉身進了屋,沒多會就收拾了一個小皮箱出來。徐碧城在一邊揪着衣角看着,臉色蒼白,想必也猜出了幾分。
唐山海随手找了個箱子,裝作是自己的行李。他叫陶大春找了個可靠的線人,開車帶岳绮羅去蘇州。到了蘇州,就會有軍統的人帶岳绮羅坐上去香港的輪船。徐碧城在旁邊站着,一言不發,直到唐山海臨出門才拽住了他的袖子。
“計劃失敗了,是嗎?”徐碧城壓低聲音,“老陶呢,他有沒有事?”
“沒事,你不要擔心。”唐山海輕聲安慰她,“他明天會帶你回重慶。”
唐山海驅車帶着岳绮羅開到上海郊區,棄了車,又在山路裏走了半個鐘頭。到了一片莊稼地前,一輛小汽車在那裏等着。岳绮羅知道終于可以帶唐山海離開上海,自然是歡天喜地的跑過去。唐山海在她後面跟着,心情一點點沉下去。這一別,他不知道還能否再見到她。
“唐山海,”岳绮羅回過身喊他,“你快點啊。”
“好。”唐山海硬生生扯出一個微笑,走了過去。
岳绮羅自己先上了車,回身去看唐山海,見他站在車門外一動不動,便奇怪的去扯他,道:“唐山海,你怎麽不上車呀。”
唐山海不說話,握住了她的手腕。岳绮羅的手腕纖細柔膩,不盈一握。唐山海的手心浸透了冷汗,握上了久久不放開,她愣了,想去看他的神色。可唐山海站在陰影裏,她看不清。
“绮羅,”唐山海握着她的手腕,像在回味着什麽,“對不起。”
岳绮羅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腕便被唐山海扣進了車裏,咔噠一聲。她定睛去看,自己的手腕竟被拷在了車頂一副手铐上,那過程迅疾的連她也來不及反應。岳绮羅正要去問他,卻見唐山海已把車門關上,前方的司機會意,登時踩下油門向前開去。
“唐山海!”她反應過來,用力的拍着車窗玻璃,“唐山海!!”
可唐山海在車後飛速的離她遠去了,他站在莊稼地的邊緣,黯淡的車後燈照亮了他的輪廓,她看不清他的臉。岳绮羅撲在車後窗,死命的拍着玻璃,直拍的玻璃悶聲作響。可她的手還拷在車上,叫她動彈不得。
岳绮羅怎麽也沒有想到,唐山海竟然會這樣騙她。
“唐山海!”她漸漸看不見他了,手掌因拍打而開始疼痛,“你混蛋!”
她轉過身,司機背對着她沉默地坐着。車頭燈照亮了前方短暫的一段路程,道路颠簸,她的手吊的有些酸,被冰冷的手铐硌的發疼。她知道自己可以掙脫,這點桎梏困不住她。可她此時心下凄然,原來唐山海仍是不相信她,他演技太好,竟騙過了她,叫她也以為自己看到了張顯宗的影子。
可張顯宗不會騙她,也不會把她拷在車上,讓陌生的車載着她流放到未知的地方。
岳绮羅累了,她半年以來的巧言令色,苦心經營,原來都是一場空。唐山海永遠不是張顯宗,永遠不會做她說一不二的侍臣。
唐山海站在原地,看着岳绮羅一直邊拍玻璃邊痛罵着什麽,他只能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張的,聽不見她說什麽。但他知道不會是什麽好話,以岳绮羅的性子,興許再也不會理他了。
但只要她活着就好。
往回走的路上,他輕輕哼着歌,是周璇的四季歌。他在這支歌裏與岳绮羅跳過舞,她的鑽石耳環在他肩頭上蹭着,黑油油的眼仁裏裝着他看不懂的東西。她握住槍的手,大雨裏被淋得透濕的面龐,眼睛裏映着煙花的模樣,和她烏濃的笑眼。岳绮羅的眼睛是兩顆寶石,浮沉在大上海的十裏洋場中。她炖的雞湯,讀過的書,睡覺的時候,兩只手像猙獰的爪子懸在胸前。她說,這是因為她在棺材裏睡了一百年,養成的習慣。他想,這真是個可怖又可愛的小姑娘。
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唐山海就給吳媽結了工錢,遣她回家。又找了套吳媽的舊衣服給徐碧城換上,包上了頭巾。徐碧城拎着箱子臉色惶然,對突然到來的劇變仍未适應。
“我和老陶走了,你怎麽辦?”徐碧城連聲問他,“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我還不能走。”唐山海從來都沒打算離開,送走他們只是想保他們安全。他安插在這裏,不能做一顆廢棋,即使面臨着暴露喪命的危險,他也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
“那我也不能走,”徐碧城堅定的望着他,“我知道你要去送死,我現在就回據點聯系組織,叫組織來救我。”
“不行,太危險了。”唐山海知道徐碧城為人倔強,一旦認定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勸不住她,只期望陶大春能多勸一勸她。
徐碧城已經收拾好了行囊,一身二藍白花短打袴子,抱了個碎花頭巾,活像買菜的婆姨。徐碧城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碧城,”他喚住她,喉嚨發緊,“我能再抱一次你嗎?”
他的假夫人,他曾愛了多年的人,他的生死搭檔。但這個擁抱絲毫沒有其他意味,只是朋友之間的道別。在以前,他大概會心跳加速,五味雜陳。但這次不同,他像是抱了個假人,即使徐碧城的呼吸就噴在他頸側,他的心情卻仍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丁點波瀾。
“......果然是不一樣的。”
“什麽?”徐碧城不解。
“沒事,”唐山海微微勾起唇角,“快走吧”
果然是不一樣的。
他想,他終于不再愛徐碧城了,也許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愛,只是他此刻才終于直視自己的內心。徐碧城像一葉孤帆,飄蕩在浩瀚的江河上,漸漸地離他遠去了。她的音容笑貌,她與他之間那點可憐的回憶,都像雨天的玻璃一樣氤氲上了一層水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