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唐山海送走了徐碧城,在家裏等着陶大春報平安的電話。時鐘敲過了十點,客廳的電話響了起來,果然是陶大春。徐碧城安然到達據點,只是死活不肯離開上海,又抱了電臺去向組織上報。唐山海知道他沒辦法,好在她已經安全,唐山海也無力再管了。

“山海,撤離吧。”陶大春在電話裏勸他,“現在這種境況,不撤離太危險了。”

“我之前聽你說,上海區的新交通員今天要到任了。我必須見他一面,告訴他我們目前已知的情報。”

“情報這種東西,你可以回重慶報告給戴老板,再叫他們派新卧底來啊。”陶大春急了。

“以現在這種局勢,你覺得軍統短期還能插入卧底嗎?”電話那頭沉默了,“何況畢忠良性情狡猾,興許下個月,情報就失效了。我必須告訴交通員,讓他通知随後趕赴上海的新飓風隊成員奪取計劃。”

“你知道這有多危險。”陶大春心知勸不住他,聲音低沉了些許。

“知道。”

“好,既然這樣,我就告訴你和交通員接頭的地方。”陶大春低聲說,“今天下午三點在馬爾賽咖啡館,因為交通員不知道你的長相,我會告訴他把真正接頭地點寫在紙條上,放在禮帽裏。你用自己的帽子與他交換,拿到情報後再去與他接頭。”

唐山海撂了電話,對着眼前的牆壁發怔。今日天氣陰霾,照進客廳的光也慘淡虛弱,唐山海知道自己此刻或許正在被監視,或許還未露出端倪。但無論如何,他都要去試一試。

他拿了禮帽出門時,忽然期待着也許岳绮羅會站在門外。她那麽神通廣大,也許手铐也攔不住她。他不希望她冒着危險回來,可又自私的想再見到她。

唐山海推開門,門外空蕩蕩的。

他笑了,嘲笑自己癡想什麽。

他抵達馬爾賽咖啡廳時已臨近中午,街道上人來人往。唐山海隔着玻璃窗瞧了一眼,見馬爾賽裏早已坐滿了人,便走進去摘下禮帽,挂在了衣帽架上。

一杯咖啡喝完,唐山海起身去取帽子,見自己的帽子果然已被取走,心中了然,便拿了旁邊的帽子出門。

他坐在黃包車上,摸索着帽子裏層的邊沿,果然摸到一片硬硬的東西,他拆了下來,是張紙條。上書,晚六點華懋飯店六包廂。

他把字條撕碎了,讓它在風中被吹散。等到了唐府,他心裏還在琢磨着不對,為什麽會面要在華懋飯店這種地方,況且六包廂這個名字,他實在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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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海忽然想了起來,他記得,這是行動處常用的包廂。

他的手突然不大聽使喚了,像一團棉花,緩緩的把帽子拿在手裏,仔細的在裏側摸了一圈。每移一寸,他的心便沉下一分,沒有,哪裏也沒有。軍統為了避免調換情報的事情發生,給他們配的帽子內側都繡有标志,可這頂帽子哪裏有标志?

情報被掉包了,這是誘敵之計。

唐山海的腦中一片混亂,時而想着情報怎麽會被掉包,交通員的行蹤是如何被暴露的,時而又想自己身份暴露已成定局,如今唐府外監視重重,他插翅難飛。去華懋飯店?顯然是去送死,連夜撤離上海也是不可能的,此時上海周邊多半已圍的像只鐵桶,他走不掉的。

也許自己還有翻盤的機會,蘇三省指證他是特務也不過一面之詞,去咖啡館喝杯咖啡也是人之常情。行動處需要一個抓捕他的理由,今晚只要他出現在華懋飯店門口,就坐實了他的卧底身份。

可他心裏知道,行動處需要的只有理由而已,其實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即使他今日躲過一劫,日後照樣有千劫百劫等着他,叫他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也不知坐了多久,客廳的電話又響了起來。唐山海麻木的接起來,是蘇三省。

“唐隊長,過年好啊。”電話那頭是蘇三省帶着笑的聲音,“今晚畢處長在華懋飯店六包廂宴請賓客,吩咐我來請唐隊長赴宴,不知可否賞臉?”

赴宴?笑話,畢忠良不會多此一舉,他要的是實錘。這通電話多半是蘇三省私底下打給他的,他想要他死。即使唐山海發現了情報有誤,也要把他騙來華懋飯店,一舉抓捕。不去?那恐怕又會有更多的罪名等着安在他頭上。

“好啊。”

“多謝唐隊長賞臉,”蘇三省的聲音裏笑意更濃,“順便,也請唐隊長帶着夫人與令妹一同赴宴,圖個熱鬧。”

蘇三省想要一網打盡,他做事果然狠辣。唐山海緩緩撩了電話,想到徐碧城已經安全撤離,陶大春的新據點還是保密得當的,岳绮羅此時應該早上了去香港的船。他想,自己一條命換了這麽多命,值了。

正想着,大門被人一陣連敲,像一串鞭炮在門前炸開。唐山海高度緊張的神經反被吓了一跳,心道不好,可一時又想不出為何不好,快步去開了門。

他只消向門外看了一眼,心便重重地沉下去。他早該知道會有這種結果,只是一直不敢去想。岳绮羅站在門外,寒風把她的頭發高高揚起,她的小臉藏在陰影中,又或許是她的表情原本就一片陰霾。她像是個鬼氣森森的畫皮鬼,從地獄裏爬了出來,要尋他複仇來了。

“......你到底還是回來了。”他喉嚨發緊。

“唐山海,我回來是要聽你的解釋。”岳绮羅向前逼近一步,“說,你為什麽要騙我。”

來不及解釋,唐山海一把将岳绮羅拉進屋裏,向外張望一周,關上了門。如今形勢緊張,岳绮羅一個人站在外面太過危險。

見唐山海如此,岳绮羅心下頓時了然幾分,道:“唐山海,你是不是對我隐瞞了什麽。你不只是任務失敗了,而且還暴露了身份,我猜的對嗎?”見唐山海默認,她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為什麽不對我說實話,我能幫你。”

唐山海沒有回答她,頹然的坐在沙發上。

他已經無法再将岳绮羅送走了。

岳绮羅不該回來,可他知道她一定會回來。他其實只想拖延一點時間,讓岳绮羅能暫時逃出生天。可她回來的太早,遠超出了他的預計。唐山海坐在那裏,天光一點點暗下來,他仿佛看見面前大廈傾頹,逃無可逃。

“唐山海,你怎麽不說話?”岳绮羅急了,“你是不是又在想什麽壞主意。”

唐山海還是不理他,岳绮羅急得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領帶道:“張顯宗,我告訴你,你不許再逞能!”

她熟悉這種表情,上一次見到張顯宗這樣,是在他死前。她知道張顯宗愛犯傻,總想逞能,可他一個凡人太弱小。她不需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來保護自己。

唐山海被她一拽,擡起眼看着她。他眼中的感情太複雜,岳绮羅讀不懂。良久,他忽然笑了,道:“沒事,我想出對策了。”

“對策,什麽對策?”岳绮羅又驚又喜。

“我托線人幫我們拿到了兩張票,原本是給陶大春和徐碧城的。”唐山海站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我們現在去華懋飯店接頭,今晚就走。”

“真的?”岳绮羅眼神一亮,又懷疑的問他,“你不會又騙我吧。”

唐山海轉過頭,對她澀澀一笑,“走吧。”

入了夜,上海又開始下起雪。近來上海的雪多的反常,唐山海看着漫天大雪,想起上一次下雪還是除夕夜,前天的時候,他還在陪岳绮羅逛廟會。不過幾天,世事劇變。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他曾經應允了岳绮羅,要在上元節那天帶她去看花燈。是他食言。

黃包車在華懋飯店門口停下,才是大年初三,街上人煙寥落。唐山海下了車,雪花落在他的發上,像個白首老人。

“绮羅,”他喉嚨發緊,“停一下,陪我看看雪吧。”

岳绮羅雖心中疑惑,但還是停了下來。她今天還穿着那件磁青旗袍,外面披着徐碧城的羊毛尼大衣,凍的鼻尖發紅。唐山海說要看雪,她就陪他站在大路中央,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雪花落地的窸窣聲。

“你怕死嗎?”

“死?”岳绮羅偏過頭,勾起唇角,“我死又何足惜呢。”

唐山海聽見身後有遙遠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他看着她,笑了。從腰間摸出上過膛的槍,扣在扳機上。

“不,绮羅,”他顫抖着舉起槍,“你要活下去。”

“什——”岳绮羅話音未落,肩膀上便炸起一朵血花,推的她向後連退幾步。

“砰”

第二聲槍響在她的小腿上炸開,連帶着肩上的槍眼,噴濺出的血滴在雪地上,像一支紅梅。她到底失去重心,向後仰去。

岳绮羅仰倒在地面上時還沒有痛覺,雪下的很厚,她像倒在了棉花上。雪花落在她臉上,所有的聲音都在飛速離她遠去,那之後的劇痛已經令她麻木了。蕩悠悠間,她仿佛聽見有人聲喧嘩,子彈在她腿上打了對穿,血滲過她的旗袍,在雪地上洇開。真冷,她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住了。這場大雪仿佛是永無終時的,一層一層埋葬了她,讓她在鮮血的擁抱中永不凋萎。

唐山海看着面前的女孩倒下,垂下手,扔掉了槍。蘇三省帶人從後面沖了過來,拷住了他的手。他沒有反抗,他要用自己的命換回岳绮羅的。

蘇三省是最後一個沖過來的,方才的槍響着實唬住了他。跑過來一看,竟是那個岳绮羅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他無心去抓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只當他們內讧交火,一個死了,大不了抓另一個回來。

唐山海被押上車時最後看了一眼岳绮羅,她躺在那裏,像個小小的帶血的人偶。她會疼,也許會烙下病根,但她會活下來。活下來,就有一切。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眼了。

無心睡到半夜,突然聽見門口傳來幾聲微弱的敲門聲,又突然消失了。他走過去開門,一個滿身雪花的血人倒在門口,門上還有一道血跡。想來是一路強撐着走過來,剛敲了幾下門便體力不支,暈倒在了門口。

“岳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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