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雖然心裏一千個不情願,但沈兼離還是赴了約。再說上級對他千咛叮萬囑咐,告訴他要好生哄着岳老大,日後還指望他幫忙。好歹軍令如山,他不敢不從。
這一次去,他倒也得了貴客待遇,大搖大擺走進去的。岳绮羅請他在堂屋喝茶,留聲機裏悠悠的放着周璇的《四季歌》,他以前也常聽到這首歌,只是這一次聽了卻頭疼,一陣陣暈眩。他想多半是屋裏點着香爐,熏得他腦仁疼,因此上好的烏龍茶也喝得沒滋沒味。
待了不到片刻,他屬實是如坐針氈。岳绮羅靠在軟榻上,一邊呷茶一邊拿眼睛看他,看得他身上仿佛燒出兩個洞,渾身不自在。忍了良久,終于是忍不住,道:“您總看我幹嘛?”
“怎麽?我找了你六年,看一眼也不讓了?”岳绮羅拿茶碗蓋拂着茶葉,不以為意。
“...您有話直說。”
“不許叫我‘您’,”岳绮羅目露兇光的瞪他一眼,又緩和了神色,柔聲道,“你是近幾年才到重慶的?”
“恩,之前一直在外面帶兵打仗。”沈兼離想起往事,不大願意開口。
“你是重慶人?”
“不是。”
“那真是誤打誤撞,”岳绮羅陷入沉思,“不過你果然還是會來找我,天南海北也跑不掉。”
沈兼離無心回她,只覺得這音樂越聽越頭疼,眼前也一陣陣發黑。岳绮羅見他扶着額,便問他:“你怎麽不說話。”
“音樂聽着頭疼,”他睨了眼岳绮羅的表情,“香也熏人。”
“不喜歡,就不聽了。”岳绮羅從軟榻上下來,把唱針撥到一邊,“陪我到後院逛逛。”
說來也奇怪,那音樂一停,沈兼離的頭登時不疼了,随着岳绮羅從後門出去。這宅子建在山上,後院倒很寬敞平坦,也不知是費了多少人力建成的。亭臺樓閣,畫梁雕窗,還有一處小湖,湖對面一個戲臺子,頗有幾分蘇州園林的韻味。岳绮羅捏了把折扇散步,沈兼離在後面屏息跟着,走了幾步,突然聽見岳绮羅低聲說道:“你不想問我,幫你的代價是什麽嗎?”
沈兼離一愣,心道該來的終于是來了,便提起精神問道:“什麽?”
岳绮羅略略偏過頭,見他露出緊張的神情,笑了,“也沒什麽,你常來我這兒喝幾杯茶看幾場戲,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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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岳姑——绮羅,不太好吧。”沈兼離躊躇道,“我又不是什麽上海的影星,陪你喝茶也不值錢。這些錢物,我拿着不安心。”
“我說行就行,你說了不算。”岳绮羅神色一冷,轉過身站到他面前。瞪了他片刻,忽然笑了,柔聲道:“沈師長是很怕我?來我這寒舍喝茶,還要帶這麽多武器。”
沈兼離聽了這話,心中一凜,然而岳绮羅的手已按在了他腰間藏着的刀上。他好歹也是上過戰場的老兵,不光槍使的好,一手飛刀也是絕技,因此長年身上都藏着不少匕首。他手速快,須臾間已抽出袖中的暗刃。那邊岳绮羅也把折扇拿在了手裏,不知按了哪處機括,十根傘骨齊刷刷刺出紙面,竟是白花花的利刃,向着沈兼離面門便撲來。
刀剛出手,沈兼離便後悔了,抽刀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方才一時觸動了警覺,下意識便抽了刀。只見自己手裏的那把刀已頂在了岳绮羅小腹上,而她手中的折扇也橫上他脖頸。兩相對峙下,岳绮羅先笑了,道:“你比我慢一步,你輸了!明天還要來陪我喝茶。”
沈兼離心有不甘,按住岳绮羅細軟的手腕,手上翻轉,将刀刃橫上她頸間。電光火石間,岳绮羅手中扇花飛舞,從頸側到頸後,刀尖給沈兼離脖頸包了一圈。她此時更貼近他一步,手臂又環上他脖頸,像是擁着他似的。
“你又輸了,後天也要來陪我。”岳绮羅愈笑愈開心,覺得面前這人很是有趣,一雙笑眼彎彎的。
沈兼離是不敢再惹這祖宗了,收了刀合手道:“岳姑娘技藝高超,是在下技不如人了。”
“再叫我岳姑娘,莫怪我挑了你的手筋腳筋,讓你再離不開這山莊。”岳绮羅笑的開心,“走吧,明天別忘了造訪寒舍。若是不來,我就遣人把你綁了來。”
沈兼離自然滿口應下,将匕首收進袖口,便從正門離開了。岳绮羅收了折扇,遠遠地望着,忽然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玩的倒是開心。”
“無心,你這背後偷聽人說話的毛病該改改了。”岳绮羅頭也不回,“別仗着我岳府對你門戶大開,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那裏那裏,論偷聽人說話的技術,我還是遜你一籌。”無心也不懼她,笑呵呵的走上來,“我倒是很久沒見你笑的這麽開心了,看來沈兼離,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或不是,我自己知道。”岳绮羅瞥一眼他,揪着無心的領子往屋裏進,“我今日無聊,你陪我看場戲吧。”
無心自然是樂得蹭岳绮羅家的晚飯,她那幾個大廚手藝一絕,又能連吃帶拿,打包回去給相好打牙祭。用過了晚膳,有唱評彈的藝人在湖對面的戲臺子上點了電燈,唱的是一曲思凡。唱腔婉轉,隔水聽來,恍如仙樂。
喝過了茶,又燙了壺女兒紅,無心嗑着瓜子聽評彈,聽來聽去,聽出了點意思,笑道:“你說這思凡裏的小尼姑是不是很像你?青燈古佛,凡心不死。只不過人家是小尼姑,你呢是個小道姑。”
“哼,”岳绮羅勾起唇角,“凡心是夠多了,只是下場不同。小尼姑能折枝梅花唱小曲,還有俊俏的小和尚同她私奔。我就該魂飛魄散,逐出師門咯。”
無心見又勾起她的往事,好言安慰道:“你也莫太執着于過去,當個魔頭雖舒坦,可人世間也不是處處無情的。”
“你說人間有情,可是情為何物呢?”岳绮羅望着戲臺,出了神,手中煙霧缭繞,擋住了她眼中的神情。
無心瞧着不順眼,伸手過去搶過她的煙,丢在水裏熄滅了。“你跟唐山海盡學了些壞毛病,好端端的,還抽起煙來了。”
岳绮羅被他搶了煙,倒不惱,掌着額笑了:“唐山海留給我的東西,統共也就這些。人死了,凡人太容易灰飛煙滅,什麽都留不住。也就他抽煙的習慣能多留些日子,陪我解解悶。”
無心望着岳绮羅,沒有再說話。她的确是老了,雖然容顏嬌嫩,性格還是飛揚跋扈,但她愈來愈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發怔時的眼神也越來越像個凡人,有疲憊,也有懷念。人若沒有感情,活一千年也不會老,但天若有情天亦老,狐貍精遇了情劫也要動辄折壽幾百年,岳绮羅也不能免俗,終是一腳踏進了泥沼。
“你也別太消極,人間有情,但也不是那麽好找。”無心搜腸刮肚的勸她,“我活了不知道幾千年,統共也才處過幾個相好。之前的相好大白,也是個千年狐貍精,不也是只和我好過。況且也才好了兩個月,終歸算不得真愛。”
“為了一個情字,尋尋覓覓,值得嗎?”岳绮羅輕笑道,“我一直以為靈魂不滅是為了看遍滄海桑田,為情生為情死,太可悲。”
那邊的藝人已唱起了半生緣,字字香糯,只是無心聽不懂。無心不再勸她,也專心聽起評彈來。岳绮羅在月色裏又點了一支煙,月光像銀亮的小蛇,透過雕窗印在桌上,酒杯中一彎月牙酥酥的顫。她周身沐浴在月光裏,光亮勾勒出她纖細的脖頸和下巴,像一潭冷水,涼陰陰的箍着人。她花一樣的年華就在月光裏老去了,一千年以來不朽的魂靈在她手心裏捧着,盼着,忽然一陣顫麻,就跌下去了。她自己還不知道,摸索着要找回來,以為握在手裏就能過回從前的日子。可嘗過葷腥的和尚再也回不去佛前,她說人間無情,可她分明已深陷其中。
無心望着她的側臉,從壺裏拎出燙好的酒來,倒在碗裏喝了一口。
嘶,真燙。
沈兼離近日來天天到岳绮羅府上喝茶,又總有把柄落在她手裏,總要去陪她打發時間。日子久了,也就有流言蜚語傳出來。沈兼離總往人家府上去,每天又總有好東西往他辦公室裏擡,沒過多久,便有人在背後說起了閑話。
沈兼離心中憋悶,就想去找點樂子。他平生有三個愛好,殺人,喝酒,再就是窯子裏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他久不殺人,一腔熱血便撲在了剩下兩樣上。只是岳绮羅鼻子靈,上回他不過是去舞廳跳了會舞,便被她聞出了身上的脂粉味,好一頓數落。他再不敢去,只得到街邊找了個酒館借酒消愁。
一壇子竹葉青還沒見底,旁邊人的議論聲便鑽進了他耳中。“聽說那岳跛子,最近找個了小白臉?說是天天請到到府裏鬼混,好東西那是流水一樣往外送。”
“喲,這麽說來岳跛子果真是個女人了?”
“可不是,之前還說她非男非女,我看啊多半是故弄玄虛,也不知她什麽來頭,聲勢竟這麽大。”
“你別說,我可是聽說那小白臉還是個軍爺,啧啧,世風不濟啊。”
沈兼離越聽越冒火,耳聽得那話愈來愈不堪入耳,再忍不下去。一拍桌子,将酒壇下酒菜一并拂到地上,唬的旁人吓了一跳。他将一條腿踩在桌上,抽出槍指着身邊人,喝道:“奶奶的,喝個酒也不消停,活膩了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想起來,原着裏張顯宗很重要的一個設定就是,他喜歡窯子裏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啊!
看了黑狐,張若昀在裏面演的方天翼就特別狂,還痞,很像沈兼離,所以就把方天翼的飛刀設定用過來了。
1947年的時候是解放戰争,沈兼離算起來比唐山海小六七歲,又常在外面打仗,所以是沒有和唐山海見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