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四川境內,不日便可抵達重慶。”無心蹙起眉頭,“以他們的速度,我猜想他們不是沖着你的法術來的——沒準在那之前,就有人通報了他們。”

岳绮羅一愣,瞳孔放大,“原來這就是那狐貍精留的後招。”

“岳绮羅,你不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着古怪嗎?”無心追問她,“你之前與我說過,你在廬州的陵墓被人打開過,你懷疑是虛雲所為。可那狐貍精跟你說虛雲并不曾背叛過你,你便信了?”

“你是說,野狐貍說的是假話?”

“不然她如何與青雲觀搭上關系?”

“不可能,她雖工于心計,狡詐卑鄙,但這種事上她不會說謊。”岳绮羅冷冷笑道,“她等了一千年,不就是等着看我的反應?她認識我的年頭不比虛雲晚,青雲觀...也是她的老對頭了,誰曉得她百年來使了什麽心計!”

“我看你是被安逸日子沖昏頭了,”無心急了,“岳绮羅,不過幾年功夫,就磨光你的鬥志了嗎?”

“鬥?她找上門來,我自然會和她鬥。”岳绮羅半阖上眼,“只是虛雲的事,我不想再提...過去太久了,一千多年,還不夠擺脫他嗎?無心,我只知道虛雲再如何背信棄義,也絕對不會和妖孽結盟。他和我不同,他是個磊落的人,當初研究魂術也不過是想匡扶正義,為天下除千年萬年的妖。他大概也想不到百年後我也成了妖,是千世萬世的邪祟。他的事...我不再提了。”

無心一愣,倒噎住了。他曉得岳绮羅以前是個道士,只是從未在她口中聽到這一層。也許岳绮羅曾經也不是這副混世魔王的模樣,未涉人世的小道姑,只想跟在師兄身邊降妖除魔,做千萬世的英雄。

他望着眼前的岳绮羅,努力去回想他一千年在做什麽,只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向來喜歡混日子,來了興致,就到人間生活幾十年,談個相好,交幾個朋友。倦了,就縮回山裏隐居,吃田鼠喝泉水。但岳绮羅向來活的認真,每一世都怒瞪着世間萬物。她的執念也太深,想活下去時,殺起親人來也毫不手軟,現在她想要救張顯宗,就連自己最珍視的命也可以豁出去。

“......所以你是救定張顯宗了。”

“恩,”岳绮羅點頭,“我不能再眼看着他斷氣了,這筆債,我還不起。”

無心輕嘆一聲,低聲道:“其實眼前的萬全之策,就是你和俞小竹收了法術,帶着張顯宗先離開重慶躲一陣子。等青雲觀的人走了,再想辦法也不遲。”

“不行,這個法術太耗魂力,我只能用一次,一旦中途撤回,可能會因反噬而元神俱散。除非...”岳绮羅神色黯了黯,“除非沈兼離在法術完成前就已殒命,才有可能讓法術中斷。”

“得,看來是沒法子了。”無心一拍手,“這樣吧,我先去試試能否擋他們一下。你這些天也收斂些,那個法術...能不施就別施吧,白琉璃費了那麽多修為才救回來的命,要是被你這麽揮霍了,他多半要氣個半死。”

岳绮羅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再勸,便作勢要送客。無心被她推搡着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什麽,便道:“哎,岳绮羅,你知不知道最近張顯宗行蹤不定的,是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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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羅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忽然神色一凜,厲聲道:“誰!”

當下便推門出去,袖中飛出幾枚紙人,妖風湧動。無心一時攔她不得,只知道她容不得別人聽見半點信息,哪怕門外是她自家的侍從,也多半要滅口的。

但門外竟空無一人,只有地上扔了張紙。岳绮羅愣了愣,撿起來看,是自己的血梅圖,不知是什麽時候掉在了外面。

無心遠遠瞧見了,心中咯噔一聲,失聲道:“......張顯宗!”

岳绮羅聽了,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細細一想,也變了臉色。雙唇嗫喏了半晌,終究還是一言未發,陰着臉請無心出了門。

無心的反應落在她眼裏,早被她看了通透,這張畫多半是沈兼離掉在外面的,十有八九也讓他聽到了什麽。只是不知他從何時起就在門外聽着,她也不知該如何應付,正心如亂麻時,廚房那邊傳來了沈兼離的聲音:“绮羅,這牛肉湯炖好了,我開飯了!”

一席飯吃的也味同嚼蠟,二人都沉默寡言,只低頭吃自己的飯。岳绮羅心中難得的忐忑,拿筷子一粒粒挑着米飯,咽也咽不下去。飯桌對面的沈兼離倒是吃得香,連下了幾碗米飯,像是餓壞了。

正想着,沈兼離又站起身去盛米飯了,岳绮羅伸手接過他的碗,躊躇片刻,故作平淡的開口問他:“沈兼離,你這幾天不在別院,去做什麽了?”

“前線傷亡太多,援兵補不上,老林回來催我趕緊訓新兵。”沈兼離說着,還背過手按按自己脖頸,面露難色道:“累人,成天在軍營守着,吃的飯菜跟泔水沒兩樣。這活計我是不打算幹了,等過幾天局勢緩和,幹脆辭了官做生意。”

岳绮羅的臉色也平淡了幾分,遞給他一碗米飯,又道:“你最近在重慶好好待着,外面太危險,別受了他們蠱惑,又跑出去送命。”

沈兼離挑了塊牛肉放進嘴裏,這牛肉煮老了,發柴,咬在嘴裏像一團棉花。他閉着嘴澀澀的笑了,應道:“恩。”

岳绮羅還是不放心,又道:“你聽好了,不許回前線打仗,要是敢出去,我把你鎖在西廂房裏關上兩三年。”

想了想又補充道:“要是這兩天別院來了什麽人,你也躲得越遠越好,別讓他們發現。”

沈兼離雖目光閃躲,倒也勉強咽下滿口牛肉,含糊道:“好,我不回。”心下卻是一陣戚然,只不敢去看她眼睛。

岳绮羅他滿口應下,倒也松了口氣,又在心中盤算起如何應對青雲觀來了。

只是岳绮羅沒想到,他們找來的速度竟如此之快。

今日沈兼離又是早早地出了門,她這些天殚精竭慮,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因此有些日子不曾在早上與沈兼離打過照面。早上起來更是連門也不曾出,梳洗過了便又去畫她的圖。

到了仲冬,日光像奄奄一息的老者,灑在窗戶紙上,還不如宣紙上的金箔顯眼。岳绮羅提了筆剛要畫,只覺眼側掃到金光一閃,緊接着窗下梅樹一陣窸窣,似狂風大作。她登時捏緊筆杆,厲聲道:“什麽人!”

立時便有三道符紙唰唰唰地刺破窗紙向她飛來,岳绮羅身形敏捷,旋身躲開,只見地上的符紙正畫着百年前鎮她在棺材裏的式樣。符上的朱砂倒是新的,力道也不夠,筆畫生疏,法力不及當年的萬分之一。當下便冷哼一聲,道:“如今你們來取人性命,自己的名號也不報一報了?真是疏于管教,出塵子那草包只會裝樣子,教出一群沒規矩的愣頭青來!”

門外便傳來一個少年聲音,像是有些急了:“你怎侮辱師祖名號!”末了又憤憤補一句,“在下青雲觀至順,與師兄至玄來伏你這妖孽!”

緊接着又是另一個聲音傳來:“至順,你怎随便把底細交付給這邪祟?”

至順在一旁正要反駁他,卻聽見廂房裏傳出一陣冷冽的笑聲,只聽屋裏的女人笑道:“原來是青雲觀的小弟子,算起來,我可是你們不知多少輩之前的師叔祖。怎麽,還不來磕頭跪安?”

二人正心下氣憤,忽聽一聲轟然巨響,面前的兩扇木窗齊齊炸開,飛出來幾十張裝裱的字畫來,一時如天女散花,一股腦的全散落在院子裏,飄的到處皆是。至玄留心去瞧那些字畫,見畫的不是山水,便是梅花杏花蘭花一流,奇的是每張畫上都有個小人影,不當不正,很是紮眼。他正要去細瞧,卻聽身邊的至順驚呼一聲,忙不疊的扯他袖子,迫使他回過頭看向正前方。

只見在他分心的當口,從廂房的窗洞裏躍出一個女人,輕巧的落在了地上。說是女人還嫌老,少女倒還差不多。眼前的少女臉盤不過巴掌大,眉目精巧,膚白若雪,盤了個顯老成的雙心髻,身上虛披着件雪狐裘。至玄來之前聽師父講過這位師叔祖的往事,還以為是個兇巴巴的老妖婆,沒想到來了卻是個嬌滴滴的二八少女,實在是叫他大吃一驚,看得呆了。

但這女子雖看着嬌嫩,但也絕非善茬,此時天氣溫和,庭院裏的一衆草木卻無風自動,連帶着她身上的狐裘也像被狂風吹拂,可見她身蘊魂術,其深厚非同小可。至玄當下如臨大敵,拎起桃木劍指着她道:“岳绮羅,你欺師滅祖,為害百姓,天理不容!青雲觀已饒你多次,怎料你死不悔改,如今還要吸全城精氣供養你一人!我們今日奉師父之名,就是要前來将你徹底斬殺的!”

岳绮羅聽了他這話,更是朗聲大笑道:“饒我?你們是把挑斷人手腳筋叫做‘饒’呢,還是把活封棺材叫做‘饒’?還是說,你們以為那出塵子求無心幫忙,把我扔進鬼洞裏生吞活剝,也算是饒我一命了?”

說着,雙指捏着方才的符在眼前晃了晃,指尖一撚,便将符紙燒成了灰,“小後生,還是省省罷。你們青雲觀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前清的那個師祖還能勉強設計把我封進棺材裏。到了出塵子,他畫的符連我神殿裏的一縷冤魂都鎮不住!我看你們的水平連出塵子的一半都及不上,殺我?不如老實點,興許我還能留你們全屍!”

至順聽了這一席話,早氣的渾身顫抖,揮着桃木劍便沖上去,口中嚷着:“你這老妖婆辱我師門,我今日...我今日定要将你千刀萬剮!”

岳绮羅面上八風不動,只淡淡一揮手,便有千百枚紙人刷刷地飛出衣襟,帶着破空之聲向至順飛去。至玄心中一凜,口中道:“小心!”便将桃木劍在空中揮舞幾下,摸出兩張師祖傳下來的符,向正前方狠狠拍去。

這兩道符是專門來克制岳绮羅的魂術的,自然神擋殺神,将那些紙人盡數燒了個精光。只是還沒等至玄松一口氣,便見岳绮羅不疾不徐,口中念念有詞,兩手在胸前捏了個訣,登時院內狂風四起,散落在地上的字畫皆翻轉過來,有畫的一面朝上,漸漸泛起一陣詭異的紅光,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至玄眯着眼去看,只見那些字畫上竟漸漸探出枝條來,畫上的草木都像有了生命,從紙面上爬了出來,張牙舞爪的向他們撲來。至玄心下大驚,高呼到:“至順,快過來!”

至順自然不用他提醒,早縮回了他身邊,顫着聲道:“師兄,這、這...師父可從未提過岳绮羅還有這樣的招數啊!”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些枝條都已探到了眼前,至玄揮劍斬掉一根桃花枝,咬牙道:“看來她這些年來精進不少,至順,你快把師父交給你的法陣圖拿出來,那法陣能制住她上百年。如今她雖然花樣多了,但本質多半還是個邪祟。只能試一試了,快!”

只是身周的枝條越來越多,砍也砍不完。岳绮羅站在原地,發髻早被妖風吹散,長發狂舞,一縷縷紅光從她指間源源不絕的湧出。再定睛一看,那些字畫上竟緩緩冒出一個個人頭,再往下是身子,手臂。個個纏着繃帶,沒鼻子沒臉,周身彌漫着黑紫色的屍氣。至玄當下大驚,這可不就是師父所提及的行屍!這些行屍的厲害可不是他們二人能應付的,今日鬧到這般地步,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一旁的至順早吓得腿腳發軟,更別提找什麽法陣圖,至玄揮劍劈砍的緊,一轉頭,一具行屍已走到他面前。他驚得向後連退幾步,心中惶然,只道難不成今日要折在此處?如此一想,反而坦然了不少。既然九死一生,不如再拼一把,也不枉青雲觀對他十幾年的教導。便心下一橫,舉劍便刺向了行屍的胸口。

只是這一刺,卻沒有他想象中刺入稻草的質感,桃木劍毫無阻礙的穿了過去,像刺入空氣似的。至玄狐疑的一看,眼前的行屍并沒有消失,只是虛軟無力,并不是師父口中身帶屍毒的怪物。

再一看身後的岳绮羅,只見她瞳色褪成淺灰,臉上一道道裂縫中湧動着紅光,額上一粒朱砂痣紅的滲血,面色慘白,似是後繼無力。至玄一愣,當下心頭狂喜,見至順還在一邊亂揮着劍,便一把将他拉來道:“別砍了!這邪祟額上有無心前輩的毒血鎮着,又不知受了什麽傷,這些古怪都是假把式。她早就魂力空虛,撐不了幾時了!你別去理這些幻像,快把師父的法陣拿出來,制住這老妖婆!”

至順被他說了一通,也捋不順來龍去脈,只聽得最後一句要他拿法陣,便如搗蒜似的連點一陣頭,從懷中摸出一張畫着法陣的紙放在地上,又掏出三根刻了符的木樁,一股腦交在至玄手裏。

岳绮羅這邊正勉力支撐,只覺天旋地轉,額頭上出了一層虛汗。眼見得那邊的小弟子掏出張畫着法陣的紙來,當下大驚,這可不就是幾十年前害她掉進鬼洞的法陣?彼時她雖然分出魂力來穩住張顯宗元神,倒也留了五分來與無心鬥法。如今她的魂力連兩分都沒有,如何去應付?只退無可退,幹脆狠下心來放手一搏,手指紛飛,連捏幾個訣,把這些畫裏的魂力都逼了出來。

至玄這邊正對照着法陣,忽見院子中的枝條與行屍須臾間煙消雲散,再擡頭一看,滿院字畫都懸在了空中,正對着他們的紙面上豁然多出一個大洞,洞內紅光四射,刺的人頭暈目眩。

至玄卻是不懼不慌,反倒一陣狂喜,笑道:“至順,這邪祟露出底細了!這些字畫原來是她吸人精氣的通道,如今她把弱點都暴露出來,是時候一舉拿下了!”

說着,便取出兩張符貼在桃木劍上,腳下一蹬,舉劍便勢如破竹的向岳绮羅心口刺去!

“刷——!”

還未等劍尖碰到岳绮羅半分,至玄只覺胳臂一麻,再一看,桃木劍被削去了大半截。一柄匕首從他身前飛過,削去半截劍身,刷的刺進了身後的石牆裏。至玄回頭一看,只見那匕首刺進牆裏足有三寸長,猶在微微顫抖着,竟是下了殺心的!他不由一陣寒戰,再回過頭,一個身着軍裝的高大男子從另一邊牆上翻過來,落在地上,手中還轉着把雪亮的刀。目光狠辣,竟比那利刃還駭人三分。

沈兼離走到岳绮羅身前,伸出手臂将她擋在身後,丢掉手中的刀,抽出槍上了膛,指着至玄道:“鬧事鬧到我家裏來了?識趣點就快滾,別逼爺爺再開殺戒,場面不好看。”

至玄愣了片刻,又梗起脖子道:“我們青雲觀替天行道,你一個俗人懂什麽,別來插手!若耽誤了正事,不怕你身後的邪祟将你剝皮剔骨嗎!”

“呸!”沈兼離臉上浮出厭惡的神情,“行你奶奶個道,再不滾老子可真開槍了。看在你今日沒傷到绮羅的份上,我給你十個數的時間滾出這院子,要是還不走,老子先扒了你的皮!”

“你...你!”至玄氣的渾身顫抖,“你、你為虎作伥!狐假虎威!”

沈兼離聽了他這話,反倒笑了,道:“是,我是狐假虎威。只不過绮羅是狐,我護着她,她再怎麽惡貫滿盈,你們今天也別想動她分毫。就算你們先殺了我,我沈兼離也要拉着你們陪葬,讓你們陪我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作者有話要說: 仔細算來,張顯宗也許才算是“他離開她的回憶重複的活着”,一次次出生、長大、死去,只有岳绮羅還記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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