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氣越來越冷,岳绮羅的身子也越來越差,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像個久卧病榻的垂死之人。沈兼離近來也多事纏身,常常在軍營從清晨待到深夜才回來。岳绮羅也足不出戶,成天反鎖了門不知在做什麽,天氣好時,就打開一扇窗對着外面作畫。
今日又是個好天氣,岳绮羅開了靠前庭的窗,窗下種了棵骨紅照水梅,還沒到花期,幾根扶疎的花枝在寒風中抖着。岳绮羅展開一張畫紙,拿筆蘸了墨,卻不知從何下筆。
“你打算把自己悶死在屋裏嗎?”
無心拎了一網兜菜,站在窗邊抱着雙臂,含笑望着岳绮羅。
岳绮羅收起筆,面無表情:“你擋了我的梅花。”
“寒冬十二月,哪有什麽梅花?”無心越過岳绮羅的肩膀,向她屋裏打量,“你最近怎還裝起了風雅?畫了這麽多畫。”
墨汁從筆尖滴下來,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洇開一處墨點。她把筆尖擱在筆格上,背過手去看那些畫。她畫藝其實平平無奇,只是勝在活的年頭多,也學會了一些。這裏的每一種顏料都混了她的血,她給自己畫了一屋子法陣。
“張顯宗呢?”岳绮羅側過頭,“他在外面嗎。”
“那小子成天成天的沒人影,你都不知道?”無心一愣,“岳绮羅,你在背着我們做什麽?”
岳绮羅僵了一僵,走過去要把窗戶關上。
“岳绮羅,”無心神色一凜,“你到底瞞了什麽!”
“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你若氣不過,就走得越遠越好。”岳绮羅眉頭緊鎖,啪的一聲關上窗子,徒留無心在窗外拍着窗框。
她靠在紙糊的窗子上,顫抖着合上眼簾,胸腔驟然一股血氣翻湧。她踉跄了幾步,想去扶個什麽東西,卻一把将架子上的古董花瓶拂下來,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岳绮羅撲到書桌邊,撐着桌沿,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盡數灑在了宣紙上。
無心在窗外喊:“岳绮羅,你別犯傻!”
岳绮羅搖晃着身形,整個人的重心都壓在桌上,低低的笑了。那血都滲進了宣紙裏,反倒像一幅紅梅。只是意到形不到,算不得好畫。
“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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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頭望着面前的白衣男子,用手背擦掉自己唇邊的血。白衣人面容沉靜,一只手擱在肩膀上向她行了禮,又沉默着低下頭,等着她發話。
“不夠...遠遠不夠,”岳绮羅狠狠地一拍桌角,“再去找!”
哪怕是傾盡整個重慶城,她也非要得償所願才行。她想做的事,即使要遺臭萬年,也沒人攔的了。
沈兼離在軍營呆了一天一夜,交接工作,研究戰術,又加緊訓練士兵。晚上囫囵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接着訓練,還是林淮清看不過,替了他的班,他才得以回別院好好歇息。
到了別院時,才剛剛過中午,院子裏卻是一個人沒有。無心不在,岳绮羅的房門也大敞着,小廚房裏炖着東西,聞着像是牛肉湯。他喊了幾聲,卻沒有人回他。
他疑心遭了賊,只是自己的西廂房鎖的好好的,堂屋也沒有人走動的痕跡,只是東廂房的大門罕見的敞開着。沈兼離從未一個人進過東廂房,如今見房門洞開,竟鬼使神差的走了進去。
以往岳绮羅在的時候,他走進這裏也不過停留在第一間屋。與常理有悖的是,剛進門第一間屋就是岳绮羅的卧房,再往裏走,還有一個不小的房間。沈兼離近日雖不常在別院,但也知道岳绮羅這些日子沉迷繪畫,以為她悶在裏屋畫出了神,忘記關門,便徑直推開小門走了進去。
剛進裏屋,他自己先愣了片刻,而後才意識到多半是岳绮羅把所有的蠟燭都擺在了這間屋子裏,除了蠟燭外,屋裏又鋪天蓋地的挂着、放着一幅幅畫,一時眼花缭亂,不知該看那邊。正對着門口的案幾上放着一只香爐,香爐中插了三根刻血字的人骨。香爐後面的牆上挂着什麽東西,順着一路看上去,是一件磁青薄綢旗袍,樣式有些舊了,卻半個身子都浸透了陳血,肩頭的位置有一個邊緣焦黑的彈孔,血跡呈噴射狀從彈孔處蔓延看。
沈兼離一見這旗袍,登時如同五雷轟頂,一陣劇烈的頭痛在太陽穴炸開,痛得他天旋地轉,心跳聲如擂鼓般敲擊在他的耳膜。他愈看愈熟悉,只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恍然間,竟有股悲傷湧上心疼,揪着他的心頭肉。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移開目光。說來也起,他的眼睛剛從那件旗袍上移開,之前的種種感受登時煙消雲散,清醒了過來。
他撐着額又向前走了幾步,只見書桌上正攤着一副剛畫好的紅梅圖,還未裝裱起來。畫上用墨筆勾勒出梅枝,一片紅梅燦爛,幾近要飛出畫紙。只是這紅梅的顏色卻奇怪,不是鮮紅的色彩,卻是鐵鏽紅,暗沉無光,邊緣還泛着些枯黃。沈兼離伸手撚了撚放到鼻前去聞,隐隐地聞出了些血腥味。
“張顯宗!”
背後突然一聲斷喝炸起,驚得沈兼離周身一顫,下意識抓起了畫,回頭看去。岳绮羅扶着門框站在那裏,面色青白憔悴,眸中神光倦倦,她捂着胸口悶咳幾聲,搖晃着向他走來,扯着他的手往外拽他,口中道:“誰許你進來的,出去!”
“绮羅,我——”
岳绮羅不聽他解釋,踉踉跄跄的便将他拽出了門,也由不得他說什麽,一掌拍在他後心,将他推出了大門。沈兼離剛想回身解釋,一轉臉,岳绮羅啪的一聲把門摔上,滿腔的話堵在了喉嚨中。
他在原地站了半天,只得洩了氣,攥着手中那幅畫轉身走了。沒走幾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無心一腳踢開了大門,神色焦急的沖了進來。見沈兼離手中拿着幅畫,便匆忙走過來奪過畫紙。凝視了半晌,神色愈來愈嚴峻,擡起頭眉頭緊蹙道:“岳绮羅在哪?”
“就在屋裏,”沈兼離不解,“怎麽了?”
“這蠢婆娘!”無心急得一甩畫紙,推開沈兼離便往門內闖。他手裏捏着被揉出褶皺的畫紙,望着無心的背影,一時愣在了原地。
無心踢開東廂房的門,瞧見岳绮羅就站在裏屋的書桌前,背對着他低頭看着什麽。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抓起岳绮羅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道:“岳绮羅,你再這麽續下去,沒命的是你自己。”
岳绮羅眉目無悲無喜,掙開無心道:“你都知道了?”
“你施這麽厲害的法術,當白琉璃是瞎的?”無心急火上頭,聲音也越來越高,“我早告訴過你,張顯宗魂魄不齊,憑你一人之力是續不上的!就算你用自己全部的精血供養他,恐怕他也活不過幾時!”
岳绮羅聽了他這話,唇角緩緩的勾起,輕聲道:“無心,你覺得我是那等舍生取義的人物嗎?我既然敢做,就一定給自己留了後路,不至于鬧得耗幹我自己的肉身,那等賠本的買賣我何時做過? ”
“那你便施下法術,要吸全重慶的精氣來供養他一人?”
岳绮羅臉色一白,厲聲道:“胡言亂語!我何時要吸全城人的精氣?”
“重慶今日的濃霧,可是你所為?”無心指着窗外道,“這麽高級的法術,若非我上次曾在文縣遇到過,恐怕還認不出來。”
岳绮羅聽了這話,扭過頭走到窗邊。木制的窗框不知何時開了一條小縫,滿城的濃霧就從這條縫裏一絲絲的鑽進來,她輕輕把兩扇窗關緊,壓低聲音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白衣男子的身影伴着一道綠光,憑空幻化出來,落在書桌對面的地上。無心定睛一看,愣了,道:“......俞老板?”
“無心法師,別來無恙。”俞小竹淺淺一笑,合手向他行了個禮,“上次文縣一別,如今已數十年光陰,能在此地見到法師,是你我的緣分。”
“你不是修為散盡,煙消雲散了嗎?”無心怔怔的盯着他,“如今...怎麽?”
“托前輩的福,在下雖散盡修為,卻保住了元神。如今沒有肉身,倒也能茍活一世。”
“那——”
“無心,你別管我的閑事。”岳绮羅霍然開口,将無心湧到嘴邊的話逼了回去。她從窗邊轉過身,一雙眼定定的瞪着無心,“張顯宗的命,我保定了!”
“逆天命的事,哪有你說得這麽輕松。”無心向前走了一步,“你以往就算殺人如麻,也不過小打小鬧。魂魄天命這等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岳绮羅,你怎越活越糊塗?”
“那難不成要看着他死?”
無心見說不動她,轉而逼視着一旁的俞小竹,沉聲道:“俞老板,我敬你善心尚存,敢作敢為,也是條漢子。如今你為何要助岳绮羅逆天改命,眼睜睜看着她和全城人一同送死!”
說着便要沖将過去,去和俞小竹理論,只是沒走幾步便被人抓住了手腕,岳绮羅幾步從窗邊走過來,擋在了他的面前,低聲道:“小青是從我洞府中學來的法術,也算是我的半個徒兒,他的元神又是我聚起來的,助我成事又如何?你有心沖他撒氣,也未見得能攔的了我!”
小青?無心愣了愣,又把這雜念排出腦海。凝視着岳绮羅,道:“無論如何,我今日來就是要阻止你的法術。岳绮羅,你為何總不肯認命?凡人總有生老病死,你總是這樣心急,不怕到最後兩手空空嗎?”
“認命!”岳绮羅霍然大笑起來,神色凄然,“我岳绮羅還從不知道認命是什麽,我若認了命,只怕今日也不會站在這裏了! 無心,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走吧!”
話音未落,便被一陣悶咳淹沒了句尾,只咳的她松開了無心的手腕,彎下腰,哇的吐出一口血。登時天旋地轉,站也站不穩,向後踉跄幾步扶上桌角,将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全拂到了地上。
“別過來!”岳绮羅不用他去扶,自己搖搖晃晃的站穩了,擦去唇邊的血,又道,“我不過一時不濟,還不至于淪落到被人可憐。等我身體恢複過來,我就帶張顯宗離開重慶,幹幹淨淨。我找他那麽多年,殚精竭慮,絕不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恐怕你等不到了,”無心沉重的嘆了口氣,“岳绮羅,青雲觀的人找來了。”
“什麽?”岳绮羅神色一凜,“青雲觀遠在千裏外的文縣,怎會到這來?”
“你別忘了你是他們的師叔祖,幾百年來他們都致力鏟除你。此番有雲游的道士來了重慶,向青雲觀傳遞了消息,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
岳绮羅也沉默了半晌,她不是沒想過會有人登門挑事,只是想不到青雲觀仍不肯放過她。一千年來他們害慘了她,把她一步步逼上絕路,如今她只想過自己的日子,也要被一群臭蟲日夜不休的纏着。
“小青,你先下去吧。”岳绮羅頭也沒回,像是累了。俞小竹聞言微微一鞠躬,便隐去了身形,消失在了空氣中。
“哎,岳绮羅,你為什麽叫他小青?”無心到底還是沒忍住,“他的名字不是叫俞小竹?”
“他還有名字?”岳绮羅微微蹙眉,“我看他原身是條青蟒蛇,就順口叫他小青了。”
“......你怎麽不給自己改名叫白素貞?”無心消了氣,倒也笑了起來。其實他滿腔怒火都是沒來由的,起初是擔心自己相好的安危,又氣岳绮羅不惜命,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其實仔細想想,他實在沒資格生這氣。
岳绮羅卻無心與他開玩笑,眉頭越蹙越緊,沉下聲道:“你剛剛說青雲觀的人,已經到了重慶?”
作者有話要說: 我這幾天出門旅游,因此周五、周六、周日停更三天,周一恢複更新。十分抱歉,望各位多擔待,我回來盡量加倍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