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無心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這個聲音他已經數年未聽到。他認得,這是岳绮羅的敲門聲。

重慶今晚下起了小雪,無心還沒來得及添衣服,凍了一哆嗦。岳绮羅還在不依不饒的敲着門,他嘆了口氣,拉開了門栓。

岳绮羅站在外面,雪花飄落在她的發頂和凍紅的頰邊。一開門,便沖上來按住無心肩膀,神色慌張,“沈兼離走了,你陪我去找他回來。”,說完扯着他往外走。

無心沒動地方,任由岳绮羅怎麽扯也扯不動,她便急了,拔高聲音喊:“無心,你怎麽回事!”

“岳绮羅,你留不住想走的人。”無心望着窗外的雪,吸了吸鼻子,“張顯宗走了...也自有他的道理,你攔不住他的。”

“...你早就知道他要走?”岳绮羅小聲的說,“你明知...你明知道我...”

岳绮羅在寒風中凍得發抖,她穿的很少,落了滿頭滿身的雪,像個老婆婆。她忽然把聲音放低,一字一句悄悄說着,直至聲音低不可聞。張顯宗走了,她眼底的慌亂快要溢了出來,無心忽然湧上一股歉疚,也許自己不該這麽騙她。

“是,我知道他要走。岳绮羅,他不想成為你的累贅。”無心嘆了口氣,“你聽我的,命有終須有,命無需忘懷。他若想回來,千山萬水也會來見你。”

“......胡言亂語。”岳绮羅顫抖着扯動唇角,“我只怕他回不來了,無心,我不能再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一次也不能!”

“你還是不肯認命。”無心搖搖頭,“難道你還沒有發現,張顯宗、唐山海...這都是命,風水輪流轉,認了吧,你扳不過它的!世上哪有能逆天改命的人,算命先生開了天眼都要折壽。你也聽見那道士的話了,再這樣下去,你是想活不成嗎?”

“住口!”岳绮羅眼中忽然染上一絲癫狂,“凡夫俗子的東西,我不信!我不入輪回,也不信天命,世人做不到的事,我偏要去試試!張顯宗為什麽會死,憑什麽要他死?世上有千萬的人,憑什麽偏要他死?”

“岳绮羅。”無心看她這幅樣子,心有不忍,“你要知道,殺一個人容易,但救一個人...太難了。”

岳绮羅忽然住了口,怔怔的望着他,寒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讓她看起來像個狼狽的小叫花子。她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出來。深冬的雪像滲進了她的頭皮,寒意浸過她的腦仁,從頭到腳,涼徹骨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還是個凡人,可以毀天滅地,但終究做不成神佛。

“...我救不了他嗎?”岳绮羅茫然的移開目光,眼神空洞,“我...救不了他嗎?”

無心沉默地望着她,他從未見過這幅樣子的岳绮羅,無助,甚至脆弱。她可以殺盡天下人,他也行,每一個起了殺心的人都所向披靡。但救人是比登天還要難,岳绮羅救不了張顯宗,就像他當年救不得月牙一樣。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誰也不能免俗。

岳绮羅在寒風中呆呆站了半晌,忽然擡起了頭,空洞的眼底氲起一絲神采,輕聲道:“我走了,我還是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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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心一拍門框,“你怎麽油鹽不進?”

“我知道,可我就算真的救不了他,也要找到他再說。”岳绮羅篤定的拔高了聲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無心發愣的當口,岳绮羅已經轉身走開了,門前停着一輛車,她坐進去發動了引擎。無心站了半天,忽然一咬牙,下定決心開口道:“你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沈兼離今晚帶着軍隊急行軍,北上去支援前線了。”無心向前走了幾步,“你不知道路線,恐怕也找不到他。我能帶你去。”

岳绮羅一愣:“你為什麽幫我?”

“幫你了個念想,省着你日後怨我。”無心嘆了口氣,搖頭道,“快點出發吧,沈兼離已經走了四五個時辰,再不走恐怕追不上了。”

岳绮羅睨了他一眼,點頭道:“上車!”

沈兼離的部隊走得急,聽無心說是前線緊急征援,這才提前趁着夜色離開重慶。軍隊的車都是越野車或坦克,走山路自然不在話下,但岳绮羅開的是平常的轎車,在山中摸黑開的磕磕絆絆。一直到天亮,也沒有發現軍隊的痕跡。

無心也只知道大概的方向,還是沈兼離臨走前告訴他的,那包安眠藥也是經由他到了沈兼離手裏。他不知道具體路線,只能靠靈視和指南針勉強辨認方向,一路在山中穿行尋覓。

到了第三天,地面上終于出現軍隊駐紮過的痕跡。但儲備的汽油已經用光,不能再走了。岳绮羅和無心跋涉到附近的村鎮,買了輛馬車繼續趕路。岳绮羅把馬鞭抽成了一連串,恨不得插上兩只翅膀去追趕軍隊,粗糙的缰繩把她的手也磨破了,滲出了血。她踩着沈兼離的腳步一路疾馳,不敢去想晚一步的後果。心裏又隐隐想着,也許來得及呢?也許她能在到前線之前截住沈兼離,這一次,她無論使什麽法子也要把他帶走,捆也要捆回重慶。再或者天涯海角,去哪都行,唯獨不能死掉。

這一追就是一周,七天以來她都寝食難安,恨不得日日夜夜驅馬疾馳,餓了就吃些幹糧。到了後來,馬車也不能拉了,只騎着馬,吃田鼠和草根。無心勸不住她,只得每天趁着她撐不住睡着時打幾只野兔來,烤好了包在紙裏帶上,總比飲血茹毛強。

“再往前面,就是前線了。”

岳绮羅一言不發,只定定的望着前方。她這幾日又成了個小叫花,髒兮兮的,唯獨一雙眼睛還晶亮濃黑。她一路上踏過沈兼離的腳印,也許上一個駐紮的地方曾經有他生的一把火,但她總是來晚一步,半個活人也沒見到。她想,自己或許還沒有來晚,還有可能在前線之前拉沈兼離一把。但她心裏知道,這一絲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岳绮羅逼自己不去想,心中只認定自己能救他。

第十三天,地上開始有了火藥的痕跡,滿地彈殼和丢棄的裝備越來越多。再往前走,就有不分敵我的屍體橫七豎八疊在一起。岳绮羅沉默的可怕,只管驅馬向前飛奔。此處已是戰場,火線一路推進,沈兼離已經到了前線開始作戰。她在跟每一個人搶時間,哪怕只多一秒,也是生與死的巨大鴻溝。

無心跟在後面慢慢騎着馬,低頭打量着地上的屍體,似乎沒有沈兼離的氣息。正想着他也許命大還活着。前方忽然一股濃烈的屍氣洶湧而來,沖的無心差點跌下馬。他體質特殊,對魂魄有着極強烈的感應,如此強烈的氣息,前方必然死了不少人。他連忙策馬前進,口中喊道:“岳绮羅!”

岳绮羅并沒有向前走,她在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靜靜的望着前面,背影嵌在夕陽的圖景裏,是一個孤單的小剪影。

無心驅馬走到她身邊,不由倒吸了口冷氣。

屍橫遍野。

此處俨然已是人間地獄,血氣沖天,地上壘着的屍體沒有一萬也有幾千。死了的人血肉模糊,零星幾個活着的,也是氣息奄奄,救不得了。誰也不知道這場仗是誰贏誰輸,因為眼前的荒原上沒有一個完好的人。無心環顧一周,想去感知沈兼離的氣息,但此處靈魂太多,迷了他的眼。他顫巍巍的說道:“岳绮羅...我們,好像晚了一步。”

“張顯宗...”岳绮羅忽然顫抖着開口,“張顯宗!”

她霍然跳下馬,踉踉跄跄的往前走。滿地都是屍體,她連着絆倒好幾次,身上手上都沾了血,她不相信沈兼離就死在了此處,連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她的眉心一跳一跳的,像在喊她過去。她知道沈兼離還沒死,他一定在等着她找到自己。

岳绮羅忽然停住了,沈兼離就躺在她前方幾步遠的地方,睜着眼睛,胸腔一起一伏。他還活着。

她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跪在沈兼離旁邊,他被機槍打成了篩子,胸口幾個血窟窿往外冒血,快要流幹了。他見她過來,艱難的扭過頭,笑了。

“沈兼離!”

“你終于不叫我張顯宗了?”沈兼離張開口,吐出一大口血,笑着說,“還是被你找到了。”

岳绮羅用法術護住他心脈,讓他能繼續說話,卻被他移開了手,笑道:“绮羅,我怕是活不成啦,下輩子,我一定娶你當媳婦。”

她愣住了,心尖像給針紮了一下,酸酸的疼。那股疼從心頭沿着血管,一直竄到鼻腔中,引得她眼眶發熱。她想,張顯宗是個傻子。

“下輩子...太遠,”岳绮羅聲音顫抖,“就現在。”

“好。”沈兼離笑着,鮮血從他嘴角汩汩流下來,“绮羅,其實我見你第一面就喜歡你。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我前世見過你。早知如此,一開始就該去找你。”

岳绮羅已說不出話來,顫抖着手去堵他的傷口,堵也堵不住。她徒覺鼻腔酸脹,眼前越來越模糊。張顯宗要死了,又一次死在她面前,她也死了,全身浸泡在冷水般的空氣裏。她不明白自己機關算盡,卻怎麽還是救不了他。

“你看,我上輩子,上上輩子,都見過你。所以下、下輩子,我也一定能...遇見你。”沈兼離眼角緩緩滑下一滴淚,“我要死了,绮羅,你別怨我。”

他要死了,這幾個字在岳绮羅腦海中炸開,炸得她神志不清。沈兼離的血漸漸流幹了,呼吸越來越溫柔。她精通如何奪人性命,此時卻不知道怎麽把他的命塞回去,逼他好起來。她有那麽多次差點死掉,不也還是好了起來?張顯宗為什麽不行!她慌得手足無措,眼角漸漸濕潤起來,這大概就是凡人的眼淚。幾百年不見了,上一次張顯宗死時,這滴淚就含在眼邊,可到了也沒掉下來,被她咽了回去。

沈兼離又嘔出幾大口血,混雜着內髒的碎片。他本來視死如歸,早就做好了死在這裏的準備。可岳绮羅來了,他就開始後悔,心中湧上一股歉疚。自己不能再照顧绮羅了,他舍不得她。

“等你回去,就把我...埋在後院裏。墳上...種一棵桂花樹,”沈兼離勉強支撐着,一字一句的說下去,“等來年開了花,給你做...桂花...糖吃。”

沈兼離說不出話了,他靜靜的望着岳绮羅,眼神在她的臉上搜尋着什麽。他的眼睛像死去的湖,映着血紅的夕陽。那一刻,她以為他認出了自己,但那雙眼裏最後的光芒旋即熄滅了,真正的成了一潭死水。

“愚蠢!”岳绮羅尖叫一聲,咬住下唇,眼角流下一滴淚來,張顯宗,這個蠢貨,他死了!他的靈魂從眉心飄了出來,和千萬死去的士兵混在一起。他不讓她去追,她抓也抓不到,弄丢了。

她把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人還是暖的,可任憑她怎麽喊,他都不回答她了。張顯宗長了能耐,又是給她下藥,如今又是不理她,她要好好和他算這筆賬。張顯宗統共就騙過她三次,她記得清清楚楚。第一次,他騙她說要帶她去看牙醫,可他死在了月牙槍下。第二次,他騙她要和她去蘇州,可最後只有她一個人上了車,他卻死在了寒冬二月的野外。第三次,他還是騙她,騙來騙去,斷氣的還是他。岳绮羅想不通,為什麽每一世兜兜轉轉,還是走不出這個老套的迷宮。

那滴眼淚從她頰邊流下,伸手去擦,眼淚從下巴邊上掉了下來。一陣疾風霍然利刃般切來,竟接住了那滴眼淚,也不知是否因夕陽的緣故,眼淚的邊緣還閃着金光,像一顆珍貴的寶石。

岳绮羅愣了,怔怔的低頭去看。金光燦爛的眼淚懸在空中,漸漸溶解消失了。忽然旋風四起,金光刺目,眼前幻化出一個有手有腳的人形,她定睛一看,竟是白琉璃。

“岳绮羅,你我的交易完成了。”白琉璃沉聲道,“你內丹上的封印已經解除一半,依照約定,我拿走這一半,你拿走回憶。剩下的封印,就全看你造化了。”

“什...”岳绮羅聽不懂,她還沉浸在沈兼離的死中,一時竟想不起來什麽交易。無心從遠處沖了過來,見了此情此景也愣在原地。白琉璃拿了她半顆內丹,化出了肉身,不再是一縷游魂了。無心愣了半天也反應過來,沖上去扯住白琉璃的領子厲聲道:“白琉璃,你做事也分個場合,怎可趁火打劫?!”

“無心,你冷靜點。”白琉璃掙開他的手,“她的內丹就封印在眼淚中,此時不拿,只怕下一次又不知是什麽時候了。怎麽能是趁火打劫?”

“什麽內丹?”岳绮羅這才反應過來,“我記得千年前,我不是遭了天劫,修為盡失了嗎?”

“具體的事情我解釋不清楚,你自己去看吧。”白琉璃單手聚起一團光芒,嘆道,“這段回憶我一直替你收着,如今,也是時候還給你了。”

話音未落,白琉璃掌心翻轉,将那團光芒拍進岳绮羅眉心。她只覺當頭一股熱流湧入,緊接着天旋地轉,魂魄離體,像是失去了倚靠,蕩悠悠地向深淵中跌去。一時意識模糊,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其實是老岳認清自己的整個過程,從死不承認自己喜歡張顯宗一路走到最後,而老岳又是個吃硬不吃軟的主,當年要不是張顯宗殒命,估計她一輩子也不會發現自己對張顯宗的感情。

對老岳來說,她第一次深刻的意識到,殺人容易,救一個人太難了。

很不舍得把老沈寫死,當初把唐山海寫死也非常不舍得...以至于第二卷寫到一半偶爾還會想念唐山海

但沒辦法,整篇文的架構在寫大綱的時候已經固定下來,如果在這裏he,很多事情還沒辦法解釋。還有很多劇情要講,很多人物要有個結局。現在已出場的人物中,除了已經蓋章死亡的普通人,例如徐碧城月牙之流,其他的都還有出場的機會。有很多故事要講啊。

剛剛又看到有讀者說原作者也認為“張顯宗不死個三五次感天動地,老岳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感情的”,哈哈哈,老岳就是這種死傲嬌。想要從妖魔成為人,可要經歷一番磨難才行吧。

其實一開始的構思,這篇文頂多兩三萬字,所以過程也不會太折磨人。誰想一個沒剎住,二十二萬了,恩...所以過程可能有點殘酷吧。

但是,好事多磨嘛。

希望大家不要一傷心就棄文,我會努力發糖的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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