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寰清師姐,你不要睡啦!”
岳绮羅是被一陣敲打從夢中驚醒的,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抱着笤帚睡在井邊。面前一個粉雕玉琢的道袍小娃,正拿着木棍往她身上打。
她揉了揉眼睛,想要站起來,但小道士的木棍噼啪的打在她身上,正巧有一棍打在她膝蓋上,痛的她腿一軟,又坐在了地上。
“靈素,不得對師姐無禮!”
岳绮羅擡起眼,瞧見一個身着乾道袍的青年男子手執拂塵向她走來,嚴厲的瞪着小道士。靈素吃了癟,扁扁嘴,扔下木棍走了。
虛雲走到她身邊,笑道:“寰清,你又在外面打瞌睡了。”
岳绮羅愣愣的坐在地上,以為自己瘋魔了。她的眼睛複明了,不僅如此,竟然又看見了師兄。難不成自己已經死在了鬼城,此處便是陰曹地府?
“怎麽了?”虛雲臉上現出關切的神情,俯下身替她捋順額發,“地上涼,快起來吧。”
他伸手拉她起來,不料自己的手反被她死死抓住。寰清的手心裏是涼匝匝的冷汗,巴掌大一塊涼。她盯着自己,像是頭一天才認識他。
“師兄...”岳绮羅的聲音細弱顫抖,“師兄!”
“我在這。”虛雲不知道她怎麽了,只是好言安慰她。
岳绮羅徒覺鼻腔酸澀,難以平靜。這麽多年了!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師兄,然而此時他就站在面前,是個活生生的人。
“師兄...”她吸了吸鼻子,“我...我有好久沒見你啦!”
虛雲笑道:“寰清,你今日是怎麽了,做了噩夢?”
岳绮羅怔怔的盯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好了,把掃帚放下吧。”他抽不出手,只得反握住她,拉着她離開井邊,“我帶你透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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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出了道觀,岳绮羅仍是一言不發。此處不是鬼城,也不是陰曹地府。面前的虛雲分明是個有溫度的活人,她怎麽也想不到,兩千年到頭來,竟然又回到了原點。她仍然以為自己在做夢,又捏了捏虛雲的手。虛雲頭也沒回,也縱容的回握住她,跳動的血管透過皮膚傳過來,和她的心跳交織成了一片。
虛雲拉着她往山下走,忽然聽到身後的寰清似哭似笑的喃喃道:“師兄,你活了,我也活了...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他轉過頭望着她,皺着眉笑了:“寰清,你今天很不尋常,總說些胡話。”
岳绮羅也皺起眉,輕聲道:“師兄取笑我。”
虛雲怔住了,因為此時的寰清竟透出一種豆蔻初開的嬌媚來,這是他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的。他看着寰清長大,一直長到了十七歲,仍然是個黃毛丫頭。因為營養不良,又總受人欺負,所以終日面色蠟黃,頭發也蓬亂的紮成小揪。以往的寰清總是畏畏縮縮,目光躲閃,但今日的她像是換了個人,一夜間長大了許多,眼神中有了幾分成熟的妍麗。他突然意識到,其實寰清是個大姑娘了。
他低下頭,瞧見她手上又多了幾道口子,便把她另一只手也拿過來,低聲道:“他們又讓你去做粗活?寰清,我囑咐過你了,不要一味逆來順受。你是師父門下的弟子,不是後院的雜使。連靈素都敢欺負你,今後你如何在晚輩面前立威?”
岳绮羅一愣,唇邊扭曲起一絲弧度,冷冷道:“靈素那小毛孩是火居師叔的幼子,在他面前,哪裏有我說話的份。”
虛雲從未見她露出這副模樣,一時愣了。伸手替她把不聽話的頭發別到耳後,又瞧見她臉上一大塊泥,反倒笑了:“看你髒的,十七歲的大姑娘了,也不知道打扮一下。我帶你洗洗。”
向山下走幾步,便有一處小溪潺潺流過。岳绮羅幾步跑到小溪邊,想去照一照自己的模樣。這一看自然是意料中的大失所望,溪水中映出一副寡淡無味的面孔,是她最原本的臉。面黃肌瘦,棗核臉,頭發亂七八糟,一雙眼也了無生氣。她撩起水把頰邊的泥擦掉,又把鬓發捋順,甚至不敢再擡頭看他。
虛雲在溪邊大石坐下,瞧見寰清望着溪水發怔,眼中隐隐有一絲失落。他有意哄她開心,便道:“寰清,今日我帶你下山玩。”
岳绮羅的眼睛亮起來了:“下山?”
她依稀記得先前在青雲觀時,雖然常和師兄偷偷溜出去玩,但山門是出不去的。即使奉了師命去斬妖,也是時間緊迫,往往只能從窮山僻壤到另一處窮山僻壤。她是觀裏的棄嬰,向來連雜使都不如。虛雲雖然是師父座下的大弟子,但因有其餘三位師兄排擠,也向來如履薄冰。平時接濟她已是勉強,違抗師命是萬萬不敢的。她向往了十八年的人間,一直到死也未能親眼見到。
“恩,”虛雲點點頭,“我向師父請命,這一次接替二師弟下山尋訪。我想,也許可以帶上你。”
岳绮羅的眼睛亮了亮,又熄滅下去了:“只是尋訪,有什麽好玩的。”
虛雲笑道:“怎麽沒有?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岳绮羅對時間全然不知,甚至不記得眼下是哪年,因此木然的搖了搖頭。虛雲見狀便道:“今日便是盂蘭盆節。”
“盂蘭盆節?”岳绮羅的眼仁像兩顆亮晶晶的龍眼仁,“花燈!”
“恩。”虛雲點點頭。
岳绮羅心中一喜,當下便要站起來,又想起自己此時的模樣,便坐回溪邊,把頭上的發髻散開。她有一頭及腰的長發,雖發質枯黃,倒是厚實的一把。岳绮羅照着昔日的記憶,給自己挽了一個反绾髻,拿坤道的長簪固定住。正要從懷中摸出些簪釵別發,卻摸了個空,心也重重的沉下來,小聲道:“是了...我又不是山下的俗家姑娘,一樣首飾也沒有,怎麽去看花燈啊。”
虛雲從旁邊折下一根樹枝,掰成幾條,磨掉尖刺遞給她:“用這個。”
岳绮羅猶豫的接過來,把散亂的發絲固定住。樹枝不如金銀靈活,別不住細軟的頭發,她又在溪水蘸濕了手,細心地把發絲抹平。近處剛好生着一株玉簪花,虛雲挑了一朵半開未開的,折下來簪在她發際。
花是半開的,人也是半大的姑娘,虛雲望着她道:“宴罷瑤池阿母家,嫩驚飛上紫雲車。玉簪落地無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人說玉簪花是天上瑤池宴時,王母的女兒将一根玉簪丢下凡,便化作了滿地玉簪花。雖然沒有真正的白玉簪替你束發,但花草更勝金石,比俗家女兒還好看。”
岳绮羅習慣性的垂首一笑,又想起自己并沒有出塵的容貌,便低下頭嘆道:“師兄又說胡話騙我了。”
虛雲站起身,拉着她往山下走:“走吧。”
二人從道觀出發時已是下午時分,從山頂到山下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到了城鎮上時,已然天色微暗了。華燈初上,街邊的燈市已挂出了花燈,往來行人中不乏精心打扮過的姑娘,釵環叮當,身着繡花緞子襖裙。岳绮羅走在其中,荊釵布裙,是最不顯眼的一點灰色。反倒是虛雲一身道袍仍難掩其華,她跟在他身後,第一次竟自覺不如人。
“原來這就是當年的人間。”
虛雲轉過頭,瞧見寰清眼中映着點點燈火,她望着花燈發呆的神情像個老人,眼神裏含着不知多少年的滄桑。然而她收回目光望向他,又是個十幾歲的少女,聲音清甜:“師兄,你看那個攤子。”
還未等虛雲反應,她自己到跑到了攤子邊,原來是個首飾攤子。虛雲見她撿起一只銀簪花往頭上別,便笑道:“今天怎麽一下成了大姑娘,時時都在乎打扮了?”
岳绮羅取下銀簪花,又撿了只流蘇步搖別在側面,扭過頭看着他,白玉的喇叭花流蘇在鬓邊晃啊晃的。她撅起嘴道:“師兄,這樣好看嗎?”
天色已晚,明黃的燈火襯得她膚色瑩白如玉,不似平常的枯黃。她生了一張無甚可取之處的臉,卻唯獨有粉嫩的薄唇。此時她噘着嘴,眼中光波流轉,幾乎是嬌憨可人了。虛雲看愣了,脫口而出:“好看。”
想了一想,又伸手摘下她發上的步搖,道:“只簪着這朵花,也很好看。”
岳绮羅的眼睛很喪氣的黯下來,低聲道:“分明就是不好看,還騙我作甚。”
虛雲皺着眉笑起來:“是真的好看,與你帶的什麽飾物都無關。寰清,好看的是你,不是那支步搖。”
岳绮羅嘆了一口氣,道:“師兄,你別再說胡話啦,我知道我一點也不好看。我最好看的模樣,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虛雲的笑意收起來了,沉聲道:“外表如何,真的那麽重要?”
重要的很呢,岳绮羅在心中悄悄地說,她只記得自己每一世的人生,都與這一世有極大的不同。她很自然的把這變化分給外貌一份,認為自己順風順水也有相貌好看一份功勞。然而虛雲的臉色把她的話噎了回去,她偏過頭,道:“師兄,我們走吧。”
她走了幾步,發現虛雲沒有跟上來。再回頭一看,卻見他一路小跑過來,把一支白玉流蘇步搖塞進她手裏,道:“你難得下山一次,喜歡什麽就買吧,是我不該兇你。”
岳绮羅手裏握着冰涼的白玉喇叭花,鼻腔莫名一陣酸澀,小聲的說:“師兄,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虛雲笑着揉揉她發頂,并沒有回答她:“傻丫頭。”
鎮子上的燈市并不大,沒走幾步,便從另外一頭穿了出來。眼前是一處小河彎,水面上漂着各式各樣的水燈。岳绮羅沒有紮燈,也沒有要祭奠的人,因此只是走上碼頭,蹲在水面撩着水花玩。
遠處有人放起煙花來了,她撐着下巴去看,一直看的脖頸酸痛麻木。一股莫名的歡喜突然湧上心頭,她想,這就是人間了。曾經從她手裏滑走的一生一世,難道竟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嗎?
虛雲突然從她背後走上來,彎腰替她正了正發上的玉簪花。一路走來,花瓣已經完全展開,是一朵開到最好處的玉簪。他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岳绮羅望着水面中的自己,暗暗嘆了口氣,心道,師兄也許不知道真正的好看是什麽樣哩!她開始懷念自己之前那張臉,真是怎麽看怎麽漂亮。
她心中的那股歡喜還沒有散去,甚至開始計劃起将來。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北魏。那麽第一件事就是離開道觀,走之前,要好好教訓觀中的假仁義臭道士!再往下想,她的心便重重的沉下去了。她想起了雲骐。
虛雲坐到她旁邊,偏過頭問她:“怎麽了?”
“師兄,”她睨他一眼,眸光閃爍,“我們...還是不要去研究那個永生魂術了罷!”
虛雲的臉色沉下來了:“怎麽了?”
“沒怎麽,”岳绮羅移開目光,“其實永生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苦,即使真的做到了,也要背負上永生永世卸不掉的包袱。”
虛雲神情一緩,道:“你能想通也是好事,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勸你。這些天我研究下來,發現這個魂術須用某樣法力強大的物什作為核心驅動。此樣物什除了各門派的鎮派之寶,就是百年妖魔的內丹。無論哪樣,想要得到它都免不了一番腥風血雨。其實仔細想想,魂魄不滅,難道真是件幸事麽?”
岳绮羅聽了這話,當下心中酸楚,幾欲落淚。幾千年的孤苦伶仃,深恩負盡。一次次被殺,受千萬人唾棄,甚至要看着身邊人一次次死去。她嘴上不說,外人看她仍是個十惡不赦的邪祟。但永生難道不苦麽?到頭來,她害了師兄,也害慘了自己。永生的魂術,她早想把它扼死在搖籃中了。
“當個老不死,有什麽好的。”她勉強保持聲音平穩,“其實世人能夠忘記一切,才是最大的恩賜。”
虛雲笑道:“你想通了,大徹大悟。”
岳绮羅反倒笑了:“大徹大悟?師兄,我是失而複得。”
虛雲奇怪的問道:“失而複得?”
岳绮羅自知失言,偏過臉避開不談:“師兄,你将來打算怎麽辦,接任掌門?”
虛雲搖頭笑道:“不,我打算離開青雲觀。”
岳绮羅霍然站起來:“你要走?”
“我想出去看看人間,”虛雲低頭笑道,“也許會漂泊一生,也許會在哪裏安家立業。我不想在青雲觀中了卻此生。”
岳绮羅站了一會,像有一瓢涼水緩緩從她天靈蓋灌下,涼透了全身。原來師兄要走了,她早該想到,虛雲的性子怎會安于一隅?她緩緩地蹲下來,想着他也許會游歷山河,又或許遇上一個姑娘,與她海誓山盟,結婚,生子。她想起花月那一世來,很是失落的開口道:“師兄,你以後會喜歡上一個姑娘嗎?”
虛雲愣了:“也許吧。”
岳绮羅心頭涼匝匝的,指尖的水也冰涼冰涼,她小聲道:“那倘若我生的很好看,你會喜歡我嗎?”
虛雲望着眼前的丫頭,徹底的怔住了。良久,他才緩緩地開口道:“寰清,不論你長成什麽樣子,我都會喜歡你。”
岳绮羅飛快的睨他一眼,低聲道:“我是說——不是普通的喜歡,是——”
“我知道。”
岳绮羅僵住了,撩水花的手停在了水中。涼陰陰的水,有一條小魚在啄她的手指。她頭腦中一片混沌,一時竟沒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
“你胡說,”她慌亂之下,下意識認為虛雲是在唬她,有意拿她開心,“我有甚麽好的,有甚麽值得人喜歡?師兄,你又取笑我。”
虛雲失笑:“寰清,世上的喜歡不全都需要理由的。”
岳绮羅望着他,呆住了。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師兄說這句話時竟有些像張顯宗,她先前怎麽沒有發現?張顯宗和師兄果然是一個人,她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想起張顯宗來,竟然有些羞赧。然而她緊接着便想起此時生死未蔔的顧止,一時心頭揪痛。悲喜交加間,身形晃動,腳下一個不穩,竟向水邊栽了過去。
虛雲只聽得撲通一聲,再看寰清已經掉進了水中,便驚呼道:“寰清!”一急之下,自己也跳下了水。好在寰清不知為何精通水性,沒嗆幾口水。反倒是他跳得急了,鼻子裏嗆進了水,連連咳嗽。
岳绮羅泡在水裏,徹底的傻了,她撩起一絲濕透的頭發,望着虛雲道:“師兄,你跳下來幹嘛?”
虛雲苦笑:“我以為你不通水性。”
岳绮羅想起自己掉下水的原因,一時頰邊湧起兩團尴尬的潮紅。她是老了,還是瘋魔了?發個呆的功夫也能掉進水裏,她又想起虛雲方才那句話,臉上更是一陣陣發熱,便輕聲道:“師兄,你說喜歡我,是真的喜歡我?”
虛雲怔了怔,旋即溫柔的笑道:“真的。”
岳绮羅的眼仁亮晶晶的:“那你到時候游歷山河,可要帶上我。”
虛雲的笑意更深了幾分,空出手去捏她鼻子:“你是被水泡傻了?我出門游歷,怎麽可能不帶上你。你成天膽子又小,留你在道觀裏,還不是要被人欺負。”
岳绮羅抗議:“我膽子不小!”末了又低低補上一句,“師兄,你不知道,我已經是個大惡人啦。到時候我殺人不眨眼,十惡不赦的時候,你可不要讨厭我。”
“好啊,你是十惡不赦,我就是惡貫滿盈。”虛雲笑了,不以為然。
岳绮羅正要回他,忽然打了個噴嚏。虛雲見狀正色道:“泡在水裏,小心着涼了,我們上去吧。”
兩個人的衣裳都濕透了,走在岸上滴滴答答的流水。岳绮羅走了幾步,因為腿腳酸軟,差點崴了腳踝。虛雲幹脆背起她,兩個人一路拖着水漬往回走。
岳绮羅濕噠噠的趴在他背上,夜風透過衣料,涼飕飕的。她心裏卻是一片熱,她想,也許自己真的失而複得了。其實沒有千秋萬代的榮光,也沒什麽不好。她已經玩膩了權勢法術,高處不勝寒,做孤單一人的天下第一,太無趣了。她想做一個游歷山河的小道士,沒志向沒前途,也很好啊。
她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小聲說:“師兄,其實我可以不做大惡人了。我不用十惡不赦,你也不用惡貫滿盈。”
虛雲點頭應道:“好。”
岳绮羅兩只小腳不安分的晃蕩,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師兄,我帶你去蜀地吧,那裏的麻椒很好吃呢!”
虛雲笑道:“你想去哪裏都行。”
她仰起頭,望着漫天的煙花和孔明燈,杜鵑花香的夜風拂過她的面頰。她說:“師兄,杜鵑花真的很香。”
她活了兩千年,第一次發現花香也很可愛。她很想種一片杜鵑花,香的痛痛快快,來世永生,都無所謂了。
虛雲背着她回道觀的一路,都聽着她漫無邊際的幻想,他只顧應着,臉上挂着絲寵溺的微笑。走到山腳下時,岳绮羅打了個哈欠,他困了。虛雲說:“寰清,你先睡一會吧。等到了道觀附近,我再叫你起來。”
“恩...”岳绮羅答應下來時,眼睛已經閉上了。一股突如其來的睡意吞沒了她,她趴在虛雲的背上,沒多會便睡着了。
入睡的前一刻,她混沌的大腦忽然泠然一聲。她想起來到這裏之前的事了。雲骐口中的千年罪孽,究竟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走啊後面真的不虐了...沒上一章那麽虐了。上一章可以說是最虐巅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