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願得一心人·8
阿福哆嗦地打開門,跪下來說道:“回禀陛、陛下,是個女嬰。”
蕭殷不知喜怒地點了點頭,從袖管中取出一樣物什遞給大監,而大監捧着它在雨中轉交給阿福。
那是宋斐的短笙,只是雪白的流蘇墜子上一半是幹涸的血跡。阿福接過那管短笛心神激蕩,只聽蕭殷冷漠地對阿福說道:“告訴羽歌,她等不到他了。”
阿福失望傷心地跌坐在地上,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蕭殷則早已被衆人簇擁着遠去。
阿福将蕭殷的話轉述給她,羽歌似是聽不懂他的話一般只是哄着襁褓裏睡着的孩子,似是商量的語氣:“我記得詩經裏有一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斯’,取那一個‘南’,好不好?”
不好。
一點都不好。
跟國號起着沖突,以後肯定會改的。
阿福心裏是這麽想着,卻不願意拂逆她的意思。
他含着淚将那管短笙塞給她手中,觸手生溫的潤度,翠綠通透的顏色,深入刻骨的疤痕在平靜的綠湖中深深劃開紋。
羽歌怔怔地看着手中短笛,竟是笑了,對着阿福眉眼彎彎地說道:“阿福,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會覺得宋斐他回不來了,可是我明明知道,他會活着,會在世上好好活着。我只是想等着那個人,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要來告訴我,我等不到他?”
她看着窗外的瓢潑大雨,坐的筆直端莊,懷裏的孩子猶自睡得香甜,燈火将她的聲影打在窗戶紙上,是無助單薄的樣子,“我累了,阿福,你先回去吧。”
史官記載:
光君熙合十八年間,晝夜交替有星火绛于南漢冷宮,而引妖火,詭異非常。
世聞其者,莫不懼之。而後三年,南夏邊境動蕩不安,引咎,歸于星火。
然民間亦有傳聞,星火乃帝星隕落,降于南夏,盛世之辟也。
(詳細請參考《帝女山河覆》)
那場星火帶走了羽歌,而如今已是第十個年頭的春日。
當我再次提着籃子登上琅嬛山祭拜她時,卻看見了原以為死去多年的人——宋斐。
縱使他戴着青銅做的半寸面具,縱使那兩鬓已是白發摻雜,可是我依舊認出他那薄涼的唇,執劍的手,和面具下他那雙如同若水的眼睛。他看着我,平靜說道:“好久不見,阿福。”
籃子掉在地上,有簌簌的桃花落在蓋着籃子的青花軟布上,我顫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宋斐?你沒死?……你沒死,那這麽多年,你到哪裏去了!”
他笑了笑,很平靜,但那份平靜中帶着隐藏的慌亂,他握着手雲淡風情地說道:“我毀了容貌一直待在燕國,這麽多年我放出探子到南夏就是想知道你和羽歌的消息。現在我終于回來了,我來帶她離開這裏。”
滿山素馨花開得很好看,是那種荼靡的好看。
我很沒出息地哭出聲音來,指着他身後我親自立的墳冢,素白的桃花瓣落到墳包上,漂亮得觸目驚心,“她在那裏。”
宋斐淡淡垂下眼,面具遮住他的表情,“阿福你別說笑了,那是座空墳。”
他緊緊握住手,一雙手背上青筋布滿如同老樹。
“可是一座空墳卻葬着你的短笙,是嗎?”我接過話道,提起掉在地上的籃子,緩緩走到墳冢前,将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擺出來,眼淚像是不值錢的水一般肆意流淌。
我努力維持着嗓音的平穩訴說着,“你不是想知道她的消息嗎?我來告訴你,她等了你七年,整整七年!”
我擡起手捂着眼睛,卻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你走之後的第一個年頭,她自毀了容貌讓她能繼續留在冷宮。”
“她為你生下一個女孩,那個孩子漂亮又乖巧;羽歌生下孩子後變得瘋瘋癫癫,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擡頭望向唇色盡失的宋斐,哽咽着說道,“因為所有人包括我以為你早就死了,她選擇瘋掉,選擇在所有人都認定你已經死去的現實中瘋掉,也許這樣她才能懷着一腔孤勇地等下去,等你回來帶她離開!”
這個時候,宋斐倒退了一步,似是不能接受一般無望地看着我。
若是從前,也許我還會原諒他,可是現在,我不能。
我要替那個等了一輩子的女子來問他。
“光君熙合十八年,那年星火讓冷宮變成一片廢墟,她就在那場業火裏等着你,屍骨無存。”
“既然,你還活着,墳墓裏那管短笛也應該物歸原主。”
聽着我的訴說,宋斐捂着胸口難受得跪下來額頭貼着桃花瓣鋪滿的烏黑土地上,那青銅做的面具掉下來露出他毀得猙獰的皮膚,有淚水流出來打濕他斑駁的臉龐。
他想帶她離開,終于他可以帶她離開,可是佳人早已死在那場星辰業火裏屍骨無存,他又拿什麽帶她離開?
我看着他的樣子走過他身旁,冷冷說道:“就算你有千百個苦衷,我也不會原諒你,你讓她等在冷宮,你讓她等了你那麽多年。”
宋斐哽咽着,“她……最後在哪裏?”
提着籃子,我沿着小路緩緩下山,有山風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忍着眼裏的淚回憶着當年的情景,輕聲說道:“冷宮的幽潭,她将自己沉在了那裏。”
埋伏異國十六年,宋斐是南夏攻破燕國最大的功臣,可是卻在回到故國的第三天恍若人間蒸發,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除了我。
不過是一生一命,宿命報償。
南笙知道這個消息後沉默良久,讓我陪着她去了一趟冷宮,推開年久失修的大門,一切都濃重靜穆。
我看見原本因為業火而枯萎的瓊花樹卻在一夜之間重新生芽開花,層層疊疊,安靜無聲,不管外面紅塵軟丈,喧嚣繁雜。
黑曜石一般的石子淩亂地鋪在地上,幽藍的光澤就像那一年星辰帶來的業火,無聲祭奠着那些情深不壽的故事。
南笙怔怔地看着那些樹上開出的花,眼角滑下一滴眼淚:“我曾以為,再也看不到冷宮裏的瓊花盛開的樣子。”
我用袖子捂住臉,努力維持着平靜,“你母親的心願過了這麽多年,總算是了解了。”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那些經過業火洗禮後重新抽出的枝丫,那些在暗夜中悄然綻開的紫薇花,在風的親吻下像是吟唱着葬歌。
枝頭上一朵清麗雪白的瓊花被夜風送着跋山涉水來到南笙腳下,她蹲下來将它撿起,怔怔地看着手中安靜的花朵,下一刻便抱着膝蓋哭出聲來。我擡起頭一驚,看見隐藏在黑夜之中的蕭斂,他就在不遠處看着我們,目光落在南笙身上的是滿滿的心疼。
我嘆息一聲,淚眼模糊之中,仿佛重新回到了當年。
清麗的少女在瓊花樹下跳着舞,樹下有俊朗的少年吹着短笛,雖與深宮之中的嚴禁森律不同卻是無端的好看,得像那句漂亮得輕易便令人嘆息的話——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願得一心人》完)
作者有話要說: 《山河故人歸·越國篇》講述的是《帝女山河覆》女主蕭南笙身世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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