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東南總商會年度盛典暨跨界合作讨論大會
會場入口匾額上的一段紅底鎏金大字,閃亮耀眼,隔着老遠就能被人看見。易昀拗口地念完,在心裏吐吐舌:這根正苗紅的審美!
“哥,裴老爺子把今晚的意圖明明白白地挂在頭頂上了,這套妥妥地給你我下定了。”
易昀挽着李恩澤的手臂,兩人一同款款步入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會場。
“像立心這樣的強勢力量,按照幕僚通常招兵買馬的行事作風,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低調入麾才是慣用的方式。所以我問你,他為何要如此刻意強調,搞得人盡皆知?”
“作秀呗!告訴對方陣營:你看我又多了一員大将!”易昀答道,“可是,哥,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
“這麽高調地把我們挂了出去,不管事成與否,有一句話叫,兔死狗烹…”
“哈哈哈!”李恩澤仰頭笑了起來,“以你對我的了解,這種事情,我會讓它發生?”
“我知道不會。只是,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自然會擔心。”
拍了拍易昀的手背,像是安慰,李恩澤道:
“還是那句話,你本色出演就可以了,其餘的都交給我。有些事,我一個人承擔就好。”
這一屆中.央領導班子想要尋求連任的訊號,在上周以打擊貪污腐敗為名,逮捕了上一屆大領導的兒子後被坐實。
這小子表面上開公司成立基金,實則背地裏為同黨貴戚洗錢的罪行,證據确鑿,足以構成犯罪事實。随後,監察機關一舉拿下在野黨先鋒式大将,并順藤摸瓜,連根拔起一連串相關人物。手法快狠,用意明确,簡直讓世人瞠目結舌。再回想內閣這兩年一系列重大決策和動作,局外人到此刻才反應過來,他們的用意究竟何在。
當李恩澤決定要參與這一場權力角逐時,他向易昀保證,結局對己方一定能善始善終。他還向易昀承諾,一切髒活兒累活兒都由他一人來扛,易昀要做的只需順勢而為,按部就班就行。其餘一切,不問,不聽,不打探,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易昀對李恩澤有絕對的信任。她認同他的行事作風,也認可他的政治明銳度。只是,當鬥争的序幕正式拉開,選手們齊齊上場,即使是格鬥場最外圍的散兵游将,也會感到身不由己地被那吸盤般的漩渦緊緊套牢,無退路可尋。随着時間推移,雙方所剩的選項越來越少,只能死拼到底,成為賽場上最後的勝利者,才會擁有活下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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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會場,布置得氣宇軒昂。場內的俊男美女們,觥籌交錯,相談甚歡。道貌岸然的商務場合,對易昀來說,是十幾年來都沒被克服的死穴。整了整貼身的小西裝,鼓了鼓腮幫,調整了呼吸,易昀暗暗給自己加加油。
“準備好了嗎?”
易昀點點頭。
“對了,熙熙,”李恩澤回過頭對跟在兩人身後的高盛熙說,“等會兒你可把她看緊了,到拍照的時候別讓她溜了。”
“我明白。”高盛熙很認真地作答。
“喂!要不要這樣啊?”易昀哀怨地抗議。
“誰讓你一叫拍照就玩兒消失,找不到人。”
四周有人陸陸續續向他們問好,即使正和易昀說着揶揄的話,李恩澤的面上始終帶着和善的微笑,剃得光亮的腦門閃着貌似慈悲的光芒。
“今天這出必須配合我演好……”
“我懂!”
易昀有些不耐煩了,賣乖誰不會?
看到有人朝他們盛情地揮手走來,易昀借着幫李恩澤整理衣領的機會道:
“快把你笑出來的雙下巴收一收,今天你是主角,我人模狗樣起來,可別搶了你的風頭!”
不着痕跡地瞪了易昀一眼,李恩澤轉身向來人抱以了最真摯的微笑:
“裴老爺……”
如果有一天,你變成了自己曾經最不齒的那種人。你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愛惜自己,信賴自己?易昀不斷地追問自己這個問題。整整一晚,她都處在一種靈魂脫殼的狀态。自己的肉身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操控着,戴着面具,對每一個過來搭話的人都來者不拒,笑臉相迎,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溜須拍馬,她欣然接受;挑戰質疑,她據理力争;試探逢迎,她暧昧不拒。年幼時,跟随父母參加宴會,發生在她父母身上,她極度抗拒的一幕,終于輪回到了她身上。她的本我猶如一縷游魂,擺脫軀體,遠遠地站了,審視她的肉身,旁觀着,思考着,直到一聲詭異的淺笑在她耳後響起。
易昀回頭,是一襲紫衣的仙女,閃着光環,站立在她身後。高高揚起的下巴,俯視全場;視線裏的自負,目空所有;嘴角微微上揚,不屑一顧的微笑,顯示出裴貝兒對眼前一切的蔑視,又帶有幾分滑稽的嘲笑。
“看來我爸的安排讓易董事很受用嘛?”
帶刺的話鋒讓易昀瞬間回了神。之前的迎來送往都是不走心的應付了事,面對刁鑽傲慢的裴大小姐,易昀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夠小心應對。
“裴小姐,您今晚,真漂亮!”
“嗬!能得到易董事的贊美,看來今晚給我設計的造型師确實有些能耐啊?”
“裴小姐天生麗質,造型師的功勞只在其次。”
“哼!易董事,您今晚倒是機靈得緊啊。”
“裴小姐,易昀何時說過自己愚笨吶?”
裴貝兒挑了挑眉,唇角帶起了一絲興致:
“初次見面時,易董事用那麽油滑的方式為自己開脫。貝兒還以為自己大開眼界,遇見了不同凡響的另類。今晚,我觀察了易董事許久,發現易董事也不過如此。和其他所有身居高位的人一樣,圓滑世故。看來我原以為你的特立獨行,不過是長袖善舞的手段罷了。”
易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喝了些酒,聽差了話,會錯了意,她怎麽覺得裴貝兒是在刻意向她表達某種失望?這茬兒只怕不好随意糊弄了。
易昀整了整精神,笑得坦誠:
“裴小姐首先要搞清楚一件很重要的事:易昀絕非身居高位之人。別說這頭銜重得能壓死人,就這高度都讓易昀望而卻步。我也是南方人,怕冷,海拔太高的地方,呆不住。”
裴貝兒有一雙細細的長眼睛,微微一轉,專注時會讓人有壓力。此刻這雙跋扈的眸子正牢牢抓住易昀的視線,顯示出懷疑的樣子:
“易董事這話,貝兒不知是否又是套路呢?”
“嗯…”易昀皺眉,歪着頭想了想,道,“易昀确實無法自證,自己無心功名,不谙世事。所以,裴小姐,您愛信不信。對我來說,并沒所謂。”
對于此情此景,易昀突然心生厭惡,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廢心思和這個故意來找茬兒的大小姐周旋。每次她自嘲似地吐露真心,旁人總以為那是她耍詐的手段。人和人之間,難道就沒有最起碼的真誠?
易昀對人類社會抱有的耐心本就有限,在這一晚,似乎已消耗殆盡,于是她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和一個一身嬌氣的富貴千金玩兒文字游戲。
“裴小姐要是沒有別的事兒,易昀失陪了…”
話還沒說完,一個穿着講究,卻帶着微微酒氣的男人朝裴貝兒靠了過去。一把抓住她,想要攬進懷裏。
“你幹什麽!”裴貝兒推開男子,一臉厭惡地看着他,“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場合?自己是什麽身份?信不信我廢了你?”
“哈哈哈!我的大小姐,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廢了我,誰來保你下半身的幸福啊?”
嗓音雖說得低沉,語氣卻異常輕佻。易昀微微皺了眉,感到生厭。想趁着這兩人糾纏的空隙,趕快避開,還沒來得及拔腿,裴貝兒鐵了心要纏上她似的,大聲地說道:
“潘良,這是立心投資的易昀董事長,爸爸今晚給你介紹了沒?”
“易昀,董事?”
潘良站直了身子,用眼睛上下掃了易昀一眼,嘴角向下一拉,說,
“哦!我知道你是誰,不就是李恩澤的異姓…妹…妹嘛?”
易昀被潘良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再聽他提到李恩澤時那不屑一顧的語氣,心裏對這個人的抗拒已經上升到了警報值。然而,她的經驗告訴她,此時她更不能發火動怒。面對目中無人的人,她更需要保持高冷的姿态。
易昀向潘良随意地點了頭,算作道好。
“潘良,我和易董還有話說,你先到別處去等我。”
潘良再一次用審視的目光,端詳了易昀一番,不耐煩地說:
“你跟她有什麽好說的?爸要籠絡的是李恩澤,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算個屁!”
“潘良!”
易昀咬了咬牙,轉過頭對裴貝兒說:
“裴小姐,既然您和這位…”
易昀掃了潘良一眼,人模狗樣的表子,卻是豬狗不如的內裏,
“有事,我就不打擾您了。再見!”
“易昀,你等一下!”
裴貝兒推開潘良,拉了易昀的手臂。易昀旋身,發現裴貝兒面露難色,微微一怔。察覺到自己的失态,裴貝兒立馬回複了鎮定,
“易董事,感謝您今天能來。潘良喝多了,您別在意他的瘋話。”
易昀本想一走了之,可是眼角的餘光瞟到潘良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痛恨的眼光瞪着自己。盡管覺得莫名其妙,怎麽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會對自己有如此大的怨氣?卻突然生出不想讓他好過的想法來。易昀反手握住裴貝兒的手,用一種近乎溫柔的語調和目光說:
“貝兒你盛情邀請,易昀怎好不如約而至?再說,能得你青眼,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奢望呢!”
說完,嘴角挂上自認為最魅惑的笑,指尖依依不舍地松開對方的掌心,易昀準備完美退場。突然潘良跨步向前,拽住裴貝兒的手臂,将她拽回自己身後,無視裴貝兒不滿的抗議,對着易昀惡狠狠地道:
“姓易的,你別以為你們基金仗着有幾大科技公司撐腰,就敢在我面前頤指氣使。我告訴你,那是我爸還有貝兒她爸給你們的面子!你們充其量就只是墊腳石罷了,能和我們這樣的世家合作,是你們爹媽跪舔修來的福份!”
潘良說得激動,伸出手指,指着易昀,
“你以為你們攀上了顏家就萬事大吉,能永享富貴?你了解顏亞齊是什麽人嗎?你知道他被軍隊開除的理由有多龌龊?你又知道顏文清是什麽貨色?三十多歲還嫁不出去,難道不引人懷疑?我告訴你,如果我爸不拉攏你們兄妹,賞你們一條出路,你們就是連為我們提鞋都不配的暴發戶而已!”
裴貝兒站在潘良身後愣了神,她可能也沒想到這人能說出如此不經思考的話來。如此看來,這兩人一個愛擺架子,一個沒有腦子,正好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兒。
易昀反倒定了神,遇見瘋狗算她今天倒黴。剛巧高盛熙去了衛生間,沒人幫她調和緩沖。這樣的場景,她應付起來真是頭疼啊。冷冷地掃了潘良一眼,她竟想不出任何值得她開口反駁的話來。轉身要走,卻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立着一人。那挺拔的身姿和剛毅的面容,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生畏。
“潘良,向易董事道歉。”
易昀這才反應過來,潘良原來是潘洪剛的兒子啊,難怪敢如此嚣張。
“爸爸!”
“道歉!你只有一秒鐘。”
“對不起…”細若游絲的調子,像要送命的語氣。
“你殘廢了嗎?還是要我教你?”
“易董事,對不起!剛才是我不懂事,望您見諒!”
跪得也蠻快的嘛。易昀沒有答話,看向潘洪剛,道:
“潘叔叔,我和令公子…”
“易董事,你不必圓場了。我的廢物兒子,我很了解。這場誤會,一定是他的錯,還請你不要怪老夫教子無方。”
“哪兒的事?”易昀聳聳肩,“年輕人都有個性,對事物看法不同,難免會起争執。這都不影響事情的本質,您說對吧?”
“易董事好度量,看問題又有好眼光!”
潘洪剛示意易昀跟她一道往別處去,易昀挽了他的手臂,兩人一路走遠,有說有笑,仿佛剛才的插曲根本就沒有過的樣子。
這一晚,易昀見識了貴胄圈不可一世的一面,也看到了皇親國戚的盛氣淩人和一手遮天。即使李恩澤告訴她交易談妥,任務順利完成,她心裏的不安和焦躁比來時更甚,。
回程的路上,易昀問李恩澤:
“潘家和裴家聯姻了?”
“是的。”
高盛熙開着車,李恩澤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閉目養神,眼睛都沒睜一下,含糊地應答。
“你沒跟我提前說一下。”
“嗯。”李恩澤閉着眼,懶懶地道,“跟你提前說了你不就有防備了嗎?你在裴貝兒面前表現得越自然越好,之後你跟她的接觸會很多。她跟她爸一樣,精得很,你不要有防備才好。”
易昀沒有接話,車窗外飄起了雨。被雨點模糊的視線,看不清的畫面,像有刺紮進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