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周夫人
午後炎熱,各院主仆都困倦着,只夏婵在樹間在不懈的鳴叫着。
正屋外夾道上有兩身影拂風走來,一人身着粉色繡白鳥紗裙,手裏捏着一條錦帕拭汗,她後面跟着的是一個小丫鬟,穿着淡綠鑲邊撒花短褙,手中托着一個漆底的食盤上頭放着兩個白玉瓷盤。
走的近了卻是寶琪與杜鵑二人,寶琪捏着錦帕,皺着眉,嘟囔道:“這天也太熱了,走在陰處仍覺得熱浪一股股襲來。”看着正屋就在眼前,寶琪忙将臉邊汗沁拭盡,正了神色從角門進去。
走二人上正屋的回廊稍覺幾分清涼,未幾步到正堂前,正巧,如秋正打着簾出來,見到她忙道:“六姑娘來了。”
寶琪笑道:“太太可醒了。”
“剛醒呢。”如秋打着簾讓寶琪進屋。
鄭氏正在裏間塌上吃着茶,見寶琪進來笑道:“午覺殘倦未消,剛想着這會子誰過來同我說說話去去乏倒好,你便來了。”
寶琪忙讓杜鵑将食盤放在塌上的桌幾上道:“太太,這盅剛涼的銀耳紅棗湯,夏日裏喝這個比茶更消暑更解渴還美容呢,另一個是綠豆糕,我想着太太盛夏體乏沒什麽胃口,這綠豆糕倒是清涼可口。”
鄭氏讓寶琪上前來坐到塌上,笑道:“難為你還想着我,這夏日裏的大家都躲在院裏涼快,只你還頂着這烈日過來。”
寶琪坐在旁邊将盅掀了蓋道:“方才做好候着等涼它的,想着太太許睡醒了,順路就過來了。”
鄭氏聽了一訝:“哦,今日這些是你做的?”
寶琪道:“我原也不會,見七妹妹做的湯水夏日裏确能消暑,太太偶爾也愛吃些,我便也跟着七妹妹做些,她興趣廣,南方小點心都想試遍,我怕有時太太正想吃,她倒做別的去了,倒想着先學太太喜歡吃的幾樣,這本就是消遣需得以太太的口味為先才是為孝之道。”
鄭氏笑笑沒說話,拈了一塊綠豆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只覺得甜而不膩,十分可口,道:“你這些做的與七丫頭的手藝倒是不相上下了。”
寶琪受了誇十分歡喜,又怕她看出來,道:“我原沒做的這般好,只是今日想着太太吃,是一步一步跟着七妹妹做出來的,所以太太吃着覺得口感好些。”
鄭氏笑道:“不是我偏心,幾個姑娘中就數你最貼心,凡事想着老爺、太太,寶珍她們不是不孝順,只是心沒這般細。”又看着寶琪道:“往日與京中那些太太、夫人閑話,說起來最喜歡你這種體貼周到、又讨長輩喜歡的女孩子,不知日後哪家有幸能娶到我六丫頭。”
寶琪聽到太太、夫人喜歡這話已然激動,心中不免浮想聯翩是京中哪個高官豪門家的夫人說的,他父親之前雖只是五品官員,但沈、鄭兩家在京中卻也是有點根基的,平日來往俱是有頭有臉之人。鄭氏又說嫁娶她頭一個反應過來便是官宦子弟,心中激動,只是不好表露,忙羞紅了臉,嬌羞道:“太太說什麽呢?人家只想在家侍奉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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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笑道:“說什麽傻話。”
寶琪紅着一張臉道:“太太對寶琪這般疼愛,寶琪當真願意一輩子在家伺候太太。”
鄭氏聽着愉悅,道:“你有這份心,太太便滿意了。”說着又嘆道:“只是我們家道中落,少不得日後要為你們姐妹多方籌謀才好。”
寶琪聽她說日後籌謀,不免注意起來,鄭氏撫了她一下道:“我們這樣的人家若說在宿遷,千個萬個也是由我們挑的,可這裏的與京中子弟相比那是天壤之別。況我們終究是京城人士,若你們父親日後時來運轉得以回京,你們姐妹幾人哪個舍得留在這裏無依無靠。”
寶琪聽了深以為然,争取還是婚配京中子弟,可是他們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不免心焦。
鄭氏嘆道:“所幸你們姐妹幾個都很争氣,性子娴靜,模樣也漂亮,容裝打扮也得體,便是我随意讓你們練的琴,你們都這般認真,連你們父親也誇贊。”說着似有想起好笑的事情,道:“原京中李侍郎家的夫人便說她家媳婦,粗俗不堪,不好打扮別說時興的就是容貌整潔也做不到,讓看了夫婿也不喜歡。別人家的媳婦都是做做女紅、彈彈琴這些娴靜之事,她家倒好整日喜歡在房中摔動罵西,搞得夫婿在房裏一點都待不下去,若非指腹為婚,兩家又是世交真想休了她。”
鄭氏又對着寶琪道:“我想着我們家這幾個比這李夫人的媳婦總強些,只是如今徒有好花也找不到一個名盆。”
鄭氏這般閑話,寶琪的心中便活絡開來,太太對她們是有心的,只是府中這般情況不容樂觀,日後若想找的到好婆家,只怕須得比姐姐們做的還要出色才行,那些個夫人、太太倒也有不計較出身,但面上總要給人好印象。
這李家媳婦不過是沾了點家世的光,若真放一塊對比,定不如她入別人眼。太太也說了她們模樣漂亮、容裝打扮也得體,要她說容裝打扮是最重要的,三分容貌、七分打扮,別人對你的第一影響便是容貌,你縱使琴談的再好總歸是日長才知,而人往往拘泥于第一印象。
寶琪心中暗暗下決心,趁得柳媽媽在多習些容裝打扮,不叫自己像李家媳婦那般被人嫌棄。并這樂器也不能停,這琴彈的好既能取樂父親,又多了份閑趣,不致日後叫人嫌棄不懂風雅。寶琪想着,心中又慶幸早換了樂器,這提琴有三三分的功力便有七八分的悅耳,最是能唬人的。
一圈思想下來,寶琪心中愈發歡喜,又篤定鄭氏能為她籌謀,愈發殷勤的孝敬她,這日說了好長一會子的話,日落才依依不舍要告辭出來。
夜長晝短,天氣漸涼,轉眼已入秋。
這日寶璐三姐妹在聽風榭練着琴,鄭氏身邊的趣兒來請:“太太請陶媽媽稍歇一刻,請姑娘們過去見見客。”
陶媽媽聽是鄭氏吩咐,自然答應:“還有兩刻鐘就結束了,既然太太吩咐,今日便早些散了吧。”
四人聽到見客知是家中來客,陶媽媽雖在此處教她們,方才她們亦隐約聽見小月軒有樂聲傳出,想來晚上應有宴席。
四人向陶媽媽行了禮出來跟着趣兒往正屋來。
四人掀簾進門,只見裏頭坐着一個婦人,彎眉圓臉,體态豐腴,身上穿着竹青鍛繡折枝藤蘿紋長襖,下面穿蓮青色馬面裙,正笑意盈盈的說着話,見她們四人過來,一雙眼睨過來上下好一番打量。
看罷,婦人轉過頭向鄭氏笑道:“你們家的這幾個姑娘幾年沒見,倒是愈發的漂亮了。”
鄭氏招呼她們幾個上前來:“快見過周夫人。”
四人俱行了禮,在兩邊的椅子上坐下。
周夫人道:“行止有度,不虧是沈老太爺的家教。”又問,“來南方可習慣,現在在讀什麽書?”
鄭氏呷了一口茶笑道:“不過是略識幾個字,女孩子也不指望有什麽學問。”
“這倒是,”周夫人,“我們家的那幾個姑娘也不過是讀了些《女則》,能識大體操持家務便罷,哥們要考功名可不一樣。”說着便有些滔滔不絕起來,“我家方謹,與你家明學同年進了學,當時我家老爺想着臨近回京述職,此次能留京也說不定,便先讓方謹寫了幾篇八股文章請人送到國子監試試,結果那些老先生都是贊不絕口,說是立意新穎,蘊味深遠,此等好學生定要收入門下。”
“哎喲!當時我給急的,我家老爺能否留京還不知,方謹倒先收入國子監了,若回不了京,豈不兩頭不能顧全,我家老爺這邊又離不了我,方謹學業又不能耽誤,那幾日我真是日日上火,睡不着覺。最後我也是急壞了倒是去求我家老爺不讓方謹去國子監了罷,結果讓我家老爺好一頓訓,說是,讀書是大事,國子監豈是我有個品階便能随便進的,如今國子監每次以百為定額,非品學優異者不取,進了國子監就等于摸到了進士的門,婦人愚見休得耽誤兒子學業。”
鄭氏皮笑肉不笑的陪着聽周夫人吹噓,不時恭維一番。
周夫人愈發開懷,“哎呀!當時我也不敢再說,只盼着聖意隆顧,我家老爺能回京,你都不知我那些日子是何等煎熬,連老爺都斥我,瘋癫婦人不得安生。”
鄭氏又扯着笑着和:“如今旨意一下你也放心了,周大人升遷吏部侍郎,少爺又在京中已是兩全其美。”
周夫人喜道:“兩全其美,兩全其美!你道這世間的好事竟都讓我家占全了。”周夫人說着笑眯了眼,春風得意難以自抑。
鄭氏笑道:“周大人升遷是皇恩浩蕩,亦是自身政績卓然,周公子入國子監非一身才氣難以錄取,說到底還是各人精業,說不得什麽天意。”
周夫人聽了這話極舒服,愈發歡暢:“老爺的政績我們婦人不識也妄加評說,用我家老爺的話說是,若傳到外堂去叫人笑掉大牙。但我家方謹真是自小伶俐,來府的先生無人不誇的,況他自個兒又肯學,我時常叮囑他歇息罷歇息罷,他反倒教訓我‘學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須得日日勤勉方是。’不是我自誇真是未聽聞過此般聰慧且用功的。”
鄭氏應着道:“是,是。”
周夫人講了許多話,已是口渴,呷了一口茶笑道:“光顧着我自己說了,你們家明學如今學業如何?”
鄭氏答:“在常州府學。”
周夫人大大的遺憾了番:“若是在京中,尚可去國子監一試,沒準也能被錄用。如今在常州府學,日後少不得要多做努力方是。”
鄭氏此時連那點皮笑都要凝固了,不好發作只得忍着、應着。
周夫人看了一圈又問:“怎麽不見你們家明浩。”
鄭氏答,上學去了。
周夫人笑着道:“甚好,甚好,也知道用功了。自小看着調皮搗蛋,不甚有天資,但知道用功總不會比他哥哥們差。”
鄭氏挂了臉下來,一絲笑也擠不出。寶珍四人會瞧臉色一句話也不敢多言。
周夫人抿了口茶,“我此次過來也只是途經來看看你,你也不必特地安排,一路上的知府同僚俱已安排妥當,何處下馬茶點,何處歇息,無一處不細致。況我看你這府也挺小的,反倒不好意思煩擾你。”
鄭氏忍了忍,硬擠出一絲笑道:“你我自小閨中好友,別人安排的再好也不如我貼心。倒不為了麻煩,只是與你說會子知己話。”
周夫人聞言,眼有熱淚:“還是你最好,這麽多年就數你最懂我的心,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來了常州府,別的什麽知府、同知夜宴,我概是不去的,但你這我定是要抽出時間來一趟,我們姐妹這麽多年,我時常念叨的就數你一個,也只有你也這般念着我。”
鄭氏笑着道:“這打小的友誼最是難得,我不念着你還念着誰,你也別怪其他的姐妹們,大家嫁了人都有府中事務要忙,再說這有的在京內、有的在京外,天各一方的聯系少了也要理解。”
周夫人點點頭,“誰說不是呢!誰不是老少爺們一大家子的要操勞,孩子稍大些得些空,誰知我又随夫外任了。如今我要回京了,你卻又出了來,你說什麽時候我們才能聚起來了坐一起聊聊。”
鄭氏聽了也傷感了一番道:“天不遂人願,休得再提這些,不過看着你越來越好我也放心了。”
周夫人拭了眼淚,道:“你家老爺就沒再回京的心思。”
鄭氏苦笑:“要說回去談何容易,我們也只道走一步看一步,以後若有你們這些念着舊情的朋友們幫襯一把,聖恩眷顧許還有機會。”
周夫人聽了點頭:“我等婦人雖不懂朝事,但我家老爺如今往吏部去,總歸是消息靈通些。你放心,若有什麽變動我定是先告知你。”
鄭氏聽了松了牙根,不枉她今日忍辱負重,立馬換上驚喜的表情,趕忙道:“全賴周夫人照拂了。”
周夫人聽了很是受用,擺擺手道:“我們姐妹說這些幹什麽,你盼着我好,我自然也是盼着你好的。”回頭又見四姐妹坐着不言,笑道:“哎喲喲,我們都只顧着自己說話倒教這幾個孩子無趣了。”忙吩咐身邊丫環去取東西,笑道:“許多年沒見,也不知你們喜歡什麽,遂按着我自己的心意挑了些禮物送與你們,姑娘們可別嫌棄,日後等你們回了京城,我再給你們買好的。”
鄭氏一聽“回了京城”自然是笑逐顏開,忙催着姐妹幾個起身道謝。
周夫人見了笑道:“都是些知理的姑娘,比我家方芳那會好多了。”
鄭氏聽了抿嘴,嗔笑道:“又說笑了,京中夫人們提到午陽候孫媳婦,誰人不豎起大拇指贊一句知書達理,我家不過是粗俗女兒與那等大家閨秀還是有差距的。”
周夫人臉上有明顯的悅色,無不自豪道:“我們家這方芳,在家裏也是手心裏捧着大的,脾氣多有嬌蠻。剛嫁過去那會我還擔心她伺奉不了公婆,而我們又不在京中不能時常提點着。倒是沒想到這幾年愈發的穩重起來,侯府家的丁夫人也是個貪安樂的,這個大個家竟都放心交到我家方芳手中,也不怕她年輕擔不了事。”
鄭氏笑着誇道:“所以說怎麽不誇你們家方芳呀!這麽大個家竟料理的井井有條,丁府上下出來沒有一人不稱頌少奶奶的。”
“哎喲!”周夫人甚是歡喜,“我們久不在京中也不知情形,只叫她不出大錯便罷,竟想不到還能得一誇。”
鄭氏道:“是周夫人教養有方。”
周夫人聽了愈發的開懷,見丫環捧着一個錦盒過來道:“我想都是女孩子,就買了些胭脂之類的,來來來,你們看看都喜歡什麽。”
四人俱站起來十分有禮道了謝,只是略看看裏頭有胭脂、簪子、絹花、錦囊,再謝道十分好看,并不去擅拿。
周夫人笑道:“沈太老爺家風嚴謹,姑娘們都這般知禮!”又對着鄭氏說:“咱們小時候若遇這番情形心中早已雀躍難耐,偏還要在人前作禮,十分難忍。咱們也不是外人竟叫丫頭們都下去玩罷,不必在這苦坐。”
鄭氏笑:“你還記得這麽長遠的事,”又向四人道:“向周夫人行了禮,你們便下去罷。”
四人福了身這才慢慢退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