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六下

這一次, 楚喻只在皮膚上咬開了很小的口子,卻有點深。松開牙齒後,隔了好一會兒才完全愈合。

見楚喻裹着大一號的黑色薄外套,坐在重型摩托上, 垂着腦袋。

陸時拉好衣領,挑眉,“這是在反思了?”

“我剛剛……沒忍住。”

松開車把手的那一瞬間,楚喻身體裏躁得厲害,明明全身都沒多少力氣了,指尖還是興奮地在抖。吸血的欲-望湧上來,壓不住,咬下去的時候,就沒像往常那樣克制。

楚喻又趕緊保證,“下次我一定輕一點!”

換做以前, 甚至是今天白天, 楚喻都會緊張,擔心陸時會不會因此冷臉。但現在, 他卻半點不怕, 甚至伸手扯了扯陸時的衣擺, 仰着腦袋,加重語氣, “真的!”

“嗯。”

陸時左手插在口袋裏, 右手将楚喻浸濕的額發往後撩, 将他的眉眼全然露出來, 低頭,靠近,直視楚喻的眼睛,低聲問,“還難過嗎?”

這是一個極有侵-略意味且強勢的動作,陸時做出來,楚喻卻半點不反感。

“不難過了。”

楚喻垂下眼,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陸時外套的金屬拉鏈,“我就是一時間……有點接受不了。”

和在陸時寝室相比,他的語氣平靜。

“周圍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媽特別寵我,要什麽買什麽,為了我上學上得開心,甚至砸錢買學校。對我也不像對我哥哥姐姐那樣,要求那麽嚴格、那麽高。他們這麽以為,也這麽灌輸給我。”

“所以,我以前,也以為真的就是這樣。”

“甚至她對我所有的冷淡,我都努力地歸結到她工作忙。可是,哪兒有那麽多的忙啊?她只是不在意、甚至無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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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安靜聽。

楚喻裹了裹身上套着的外套。

衣服是陸時的,大了一碼,上面沾着點陸時的味道。

“我哥我姐小學、中學、大學的畢業典禮,我媽都去了的。我的畢業典禮,占那個座位的,總是蘭姨。”

“我以前害怕,所以自欺欺人。但現在又想,有什麽好害怕的?不過只是承認,”

他拽着陸時拉鏈的手收緊,停頓許久,才輕輕地把話說出來,“只是承認,她不愛我而已。”

話說出來,似乎也沒有想象的那麽難受。

“我媽是典型的當權者、上位者思維。也就是,她只會在有能力、有用的人身上,投注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至于我,估計只是因為有這層血緣關系在,所以,她給我最好的生活環境,給我花不完的錢,給我建造一個玻璃溫室,讓我乖乖在裏面,不要給她添任何麻煩。你看,就連她對我的要求,都只是健康,開心,平安,別讓她操心。”

楚喻大腦逐漸清晰起來,他一句一句沒什麽條理,又說道,

“我小時候,我媽對我,就像對我哥哥姐姐一樣,給我請過很多老師,課程排得滿。我懶散,沒顯出特別聰明,也不自律,喜歡睡懶覺,喜歡玩兒。等再大一點,我媽就再沒給我請過家教,也沒再要求我上課、要求我拿好成績了。”

他彎彎嘴角,扯出一個不帶笑意的弧度,“現在回想,估計那時候,我媽就覺得,我身上沒什麽希望,直接放棄我了吧。”

“楚喻。”

“嗯。”楚喻擡眼,睜大眼睛,“我沒哭,真的,不信你看。”

“我知道。”

陸時眼裏沒有憐憫,也沒有別的多餘的情緒,只是道,“要安慰嗎?”

“什麽安慰?”

“你想要什麽安慰?”

楚喻一時間也想不出來,試探性提議,“……抱一下?”

“好。”

在楚喻還沒反應過來時,陸時便付諸了行動。

他傾身,伸開手臂,抱住了坐在重型摩托車上、裹着黑色寬大外套的楚喻。

手臂收攏,楚喻陷在陸時懷裏。

鼻尖萦繞的,是有兩分熟悉的洗衣液的幹淨味道。

楚喻僵住,沒敢動,好一會兒,才放松下來,将下巴擱在了陸時肩上。

“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是。”

“真的?”

“嗯。”

回程,陸時騎車,速度很慢。

夜風很輕。

楚喻靠在陸時背上,安靜許久,忽然問,“假如,我是說假如,我真的考到年級二百二十名,甚至前一百二十名,前二十名,我媽會不會……會不會看我一眼?”

“想試試?”

“嗯,想試試。”

重裝摩托車挾裹着引擎的沉沉轟鳴聲,沖進隧道。淩晨時刻,沒有別的車輛。隧道頂端橘黃的燈光落下來,像被切碎的夕陽的光。

楚喻手抓着陸時的衣服,視線落在刺眼的路燈上,不知道是說給陸時聽,還是說給自己,“大概還是不甘心吧,不甘心這麽輕易地就被人放棄。”

“我會幫你。”

陸時将車停在路邊,長腿撐在地上,回身看楚喻。

“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準哭。”

楚喻又被一句話戳的炸毛,“我又不是哭包愛哭鬼!哪有這麽容易哭?”

陸時輕笑,重新坐好,“手抱緊我,小哭包,回學校了。”

先去還了車,又打出租,翻牆回學校。

走到宿舍門前,楚喻忽然想起來,“你等等我!”

他快走兩步,把寝室門打開一道縫,擠進去,“砰”一聲把門合上,不給陸時窺見裏面的機會。

門內一陣聲響,很快,楚喻又開門出來。

手裏捏着兩瓶補血口服液。

他插上吸管,遞給陸時,懊惱道,“快快快,多喝一瓶,也怪我,太不克制了!你要是貧血了怎麽辦!”

陸時懶得伸手,就着楚喻的手,低頭兩口喝完,評價,“味道奇怪。”

“味道奇怪也要喝,我已經讓食堂的廚師熬了烏雞湯,明天拿保溫杯給你裝過來。”

又說了兩句,楚喻打了個哈欠,“好困,我要睡了,明天見。”

回到寝室,楚喻快速沖完澡,穿着睡衣,倒在松軟的床上。

騎車時過于興奮,四肢的疲軟到現在才算完全漫上來。

他閉眼準備睡覺,隐隐聞到有點熟悉的味道,撐起身,看見随手仍在床邊的黑色薄外套,才想起,衣服沒還給陸時。

坐了一會兒,楚喻鬼使神差地,把那件外套拎過來,放到了枕邊。

重新躺下,楚喻攥着一寸布料,睡得安穩。

一牆之隔。

陸時洗完澡,濕着頭發沒擦,坐到書桌前。

桌面上攤開的卷子還沒寫完,他拿了根鉛筆開始解題。

臺燈白色的光只籠罩住他身前的一小塊區域,身後俱是黑暗。

手機振動。

陸時看了一眼,是認識的號碼。

他沒接,繼續解題,任由手機震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将最終答案寫在題目下的空白區域,陸時才按下接聽。

“陸時,是不是不準備接你爸我的電話了?你的禮貌呢!你的教養呢!真以為我有那麽多時間,一次一次地陪你耗?”

陸時洗完澡,黑色護腕和手表都沒戴,露出瘦削的手腕。

左手上靈活地轉着鉛筆,黑沉的眼裏什麽都沒有,他嗓音清淡,“在做題,手機關靜音了。”

陸紹褚的情緒穩定一點,“這麽晚還在做題,學習辛苦不辛苦?”

“不辛苦。”

“讓你在A市念書你不願意,非要跑這麽遠,吃苦頭的還是你!”

陸紹褚舊話重提,“你媽很想你,你爺爺也念叨你好幾次,什麽時候回來?”

“忙,暫時不打算回來。”

“陸時!”陸紹褚的嗓音驟然拔高,怒氣壓不住,“忙忙忙,你自己算算,你多久沒回家了,啊?一年半!去年新年晚宴,一個個的都在問,你怎麽不在,你讓我怎麽答?你讓你媽面子往哪兒放!真當自己翅膀長硬了,飛出去就不回來了?啊!”

陸時沉默着聽陸紹褚責罵。

神色毫無波動。

陸紹褚又緩下語氣,“陸時,你媽最近頭疼,家庭醫生看了好幾次都不見好。我不在家,顧不上,她養你這麽大,你要是有良心,就回來看看。她見了你,會開心不少。”

陸時冷聲道,“估計你不想聽我重複剛才的話。”

陸紹褚好幾秒沒說話。

“打了三十萬在你卡裏,沒錢了就說。”

吐了口氣,陸紹褚給完糖,又教訓威脅,“我就當你是青春叛逆期,但我告訴你陸時,我沒少教過你,什麽事都要有個度,我在你這兒,是拿了十分之十的耐心出來,你自己心裏有數。真超出界線了,什麽後果,你自己清楚!”

電話挂斷,陸時将手機扔在桌面,“哐”的一聲。

靜靜不動地坐了一會兒,陸時抽出一張白紙,用鉛筆一筆一劃認真寫。

“……見乍開、桃若燕脂染,便須信、江南春早。又數枝、零亂殘花,飄滿地、未曾掃。……謾送目、層閣天涯遠,甚無人、音書來到。又只恐、別有深情,盟言忘了。”

最後,他寫下詞牌名,《西江月慢》。

太過用力,屈起的指節泛白,筆尖微抖。字跡在紙面陷下。

視線落在被紙面磨平的鉛筆尖上,陸時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削筆刀,削鉛筆。

木屑和鉛灰零碎地落在純白的紙上,蓋住了詞牌最後三個字,髒了紙面。

刀片鋒利。

陸時削筆的動作忽然停下。

削筆刀下移,刀刃最後停在左手的手腕處。

冷白的皮膚上,有數道深深淺淺的細細疤痕,醒目又刺眼。

想起刀尖刺破皮膚,鮮血溢出的情景,以及令人清醒的痛感,陸時眼神變得專注。

刀尖下壓,皮膚凹陷,泛起刺痛。

可這一次,陸時卻再沒有用力将刀尖紮進更深。

扔開削筆刀,關上抽屜。

燈下,陸時注視着自己手腕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他的血不能浪費。

要是沒血喝,那個小哭包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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