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年夏天很熱,熱度蔓延過整個暑假,直到開學後的9月末,午後的陽光還是會讓人覺得燥熱難耐。黎昕不覺得那天有什麽不同,除了要從早到晚進行月考之外。

早上教室裏拉了單桌,一張座次表貼在黑板旁邊的通知欄上,黎昕掃了一眼後,就坐到分配好的座位上等着考試。

周圍的同學在三五成群地打鬧,商量什麽樣的紙條不會被發現,黎昕只是把水瓶放在桌子一腳,默默旁觀着。

與衆不同的動物會被保護起來,與衆不同的人卻會被孤立,尤其是對這群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在這個小縣城的普通初中裏,黎昕是班裏為數不多的認真學習的人之一,又是這少數派裏最出類拔萃的——他和全校第二名一起去省裏參加競賽,他拿了一等獎,而第二名連個參與獎都沒摸到。

半大的孩子們最讨厭被老師和家長挂在嘴邊的人,所以無論成績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步調一致地看不慣他,從初一開始就鮮少和他說話。

這倒是黎昕喜聞樂見的,反正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會在原地打轉,而他會離他們越來越遠。況且,他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因為妹妹黎晴就在隔壁班,有時候即使隔着一堵牆,他也能感受到那種血脈相連的奇妙感覺。

黎晴也成績優異,不過大家更關注她的外表多一些。再加上她性格開朗,愛玩愛笑,常有男生對着她唱周傑倫的《星晴》。

班裏最橫的那個毛頭小子“桶哥”一陣風似的坐到黎昕身後,很快,他就感覺兩道灼熱的視線刻在自己的後腦勺上。

“哎,三好學生,跟你商量個事。”桶哥的聲音帶着股夾雜着揶揄的谄媚,“三好學生”這個偉光正的外號就是他最先叫起來的。

黎昕微微回頭。

“你寫完的題能不能往邊上挪挪,借我對對答案。”

黎昕笑了一下,“不方便吧。”

“我家裏說只要能前進5名,就給我換手機,幫個忙嘛。”

黎昕盯着他有些外翻的厚嘴唇看了幾秒,微微搖頭。

“考完試我請你吃東西。”

“謝謝,你還是看看邊上同學的吧。”黎昕轉過頭去,看了眼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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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麽不近人情嘛……”鈴聲響起,監考老師“蹬蹬”踏上講臺,桶哥還在黎昕背後小聲叨叨着。

黎昕沒再回應過。

第一科語文,桶哥倒是消停。從第二科開始,桶哥就不斷在黎昕身後用那對厚嘴唇做着噗呲噗呲的怪聲,還時不時踢他的凳子。黎昕皺着眉,盡可能地把椅子前移,胸口緊貼桌沿,飛速答題。

除了語文之外的科目,他都在考試時間還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就交了卷,在全班同學的訝異聲和桶哥愈發仇恨的目光中閑庭信步地走出班級,到圖書室看書去了。

路過妹妹班級的時候,他還曾駐足片刻,透過後門的玻璃觀望一會。

黎晴專注答題的側影亭亭玉立,似乎是有所感應,她小心翼翼地側頭望向後門,随後俏皮地翻了個白眼,吐了吐舌頭。

後來,黎昕再也沒見過,這麽嬌俏可愛的表情出現在妹妹臉上。

十一長假的第三天,天藍得像假的一樣。下午,飯店難得閑了下來,黎昕回家寫作業,正撞見妹妹穿着一條嶄新的深藍色秋裝連衣裙沖出家門。

“出去玩嗎?”

“我同桌找我。”

“早點回來。”

“我晚上不回家吃飯啦!”

黎昕猶豫一下,又叫住像小鳥一樣急于飛出家門的妹妹,“要是吃到天黑以後,就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黎晴歡快地應了一聲,最後原地轉了個圈,“好看嗎?”

“有點老氣。”

“這是你買的啊!你忘啦?”

黎昕恍然大悟,“哦,就是上次我去比賽——”

黎晴已經小跑着下樓去了,“晚上借我抄一下,作業。”

那個下午,黎昕一鼓作氣把作業全寫完了,結果黎晴直到8點還沒回來。

黎昕給妹妹打了幾個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8點10分的時候,他收到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三好學生,你妹三圍不錯。

黎昕一陣惡心,删掉這條信息,撥通了妹妹同桌兼好友的電話。

“小晴?她還沒回家嗎?我們大概七點多從商店出來的……哦對了,她和另一個同學繼續逛去了!她說要買筆和本子。”

黎昕略松口氣,但心慌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他想去店裏給父母幫會忙,又不想錯過妹妹回家,不知不覺在屋裏打起轉來。

坐立不安直到9點半,一陣亂鼓似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越來越近,停在門口。

黎昕的心懸了起來,緊緊盯着門。

擂門聲和嘶啞的哭喊同時響起:“哥!!開門!!”

黎昕幾乎是一步蹿到門邊,防盜門剛開了個縫,黎晴就像被獵殺的小鹿一樣驚慌失措地擠了進來。

她的頭發像荒草一樣淩亂地披在肩頭,身上裹着條花床單,一進門就嗚咽着撲倒在地,随後手腳并用地爬到了衛生間,咔一聲鎖上門。

點點滴滴的血跡連成了紅線,從黎昕眼前一路延伸……刺眼極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妹妹被車撞了,可又不像。

淋浴的水聲傳來,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哭聲。

黎昕腦中像是有驚雷炸裂般轟然作響,那條讨人嫌的信息一閃而過。

他撲到衛生間的玻璃拉門上,用力拍打,“你怎麽了?小晴!告訴哥你怎麽了!”

嘶啞的哭聲持續沖擊耳膜,黎昕大喊:“你把門打開!”

黎晴依舊沒有回應,只是不斷發出瀕臨窒息般的哭聲。

黎昕拼命一扳拉門,水聲和哭聲驟然增大了幾分,門鎖竟被他扳壞了。他猶豫了一瞬,還是闖了進去。

他最愛的人,他的另一半骨血,正側躺着,赤裸地蜷縮在花灑下,冷水不斷傾灑在她的布滿淤痕的肩膀上,大腿上滿是鮮血,和白色的污跡……

黎昕慢慢癱坐在地上,從頭皮到腳底都在一瞬間涼透了,再也熱不起來了。

黎晴濕漉漉的黑發黏在紅腫的臉頰上,喉嚨裏發出重傷獸類般的悲鳴,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越過他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黎昕猛然起身關掉水,從浴櫃裏拿出一條浴巾蓋在她身上,聲若蚊吶地說:“不能……不能再洗了,報警之後……之後再洗。”

黎晴閉上眼睛,艱難地吐字:“讓我洗洗,太髒了……”

黎昕強作鎮定,慢慢扶起她,“我去找爸媽,你先起來,到床上去躺。”

“所有人都會知道……”黎晴像是夢呓般喃喃自語。

黎昕動作輕柔地抱起妹妹,放到自己卧室的床上。盡管如此,她還是痛苦地哀鳴起來,“好疼……”

黎昕蹲在床邊,将她的濕發從臉上拂開,扯動幹澀的喉嚨問:“你記住他的樣子了嗎?你認識他嗎?”

黎晴痛苦地皺着眉,斷斷續續地說:“兩個你們班的……還有一個不認識……”

三個人……黎昕晃了一下,像挨了一擊悶棍。

“你躺着別動,我去找爸媽。”

黎昕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踉跄着走向房門。

“為什麽不給他抄。”

黎晴微弱而嘶啞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像是猛地将一把刀插在了他背上。

“為什麽要考全校第一……”

黎昕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跑到樓下後才想起來,其實可以打電話的。

取證前,一個女警察拿出白色的藥片讓黎晴服下。

“這是……什麽?”黎昕小聲問。

“緊急避孕藥。”

黎昕覺得喉嚨像是猛地塞進了一百顆這種藥,噎得無法呼吸。

妹妹在女警的陪同下去取證、做筆錄時,黎昕被雙目血紅的父親打翻在地,那拳頭上有濃重的油煙味道。

“你怎麽照顧你妹妹的?!”

母親沒有阻攔,蹲靠在牆邊泣不成聲,幾個警察上前阻攔。

第二天淩晨,三個人就在一間網吧被抓住了。桶哥,他的死黨,還有他的表弟。但是2天之後,桶哥的表弟因不滿14周歲而被家人接走。

一切都是在一處位于黑網吧樓上的小旅館裏發生的。三個人剛看了黃色視頻,一出門就盯上了和同學走在一起的黎晴。桶哥讓另外兩人上樓找個房間,自己則跟上黎晴,告訴她,她哥哥和他們在一起玩,受了傷在附近歇着。黎晴匆匆告別同學,跟着桶哥走進了地獄……

幾天之內,親戚們全都來醫院走了一遭。見過的,沒見過的,真心悲痛的,看熱鬧的。

空洞無力的安慰在耳邊滾來蕩去,還有各種各樣的惋惜和感嘆:“兩口子都是老實人,怎麽會這樣。”

似乎要是黎昕的父母不夠老實,他們的女兒遭遇這種事就也不奇怪。

一個黎昕叫她姨姥姥的人,神叨叨地告訴他“萬事皆有因”,他妹妹是前世造業才會今生還債,他也是一樣。黎昕直接讓她滾了出去,假如她白頭發再少幾根,也許會扇上一巴掌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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