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從教師辦公室走出來時,林之葉發現父親一直捂着胳膊。
“怎麽了?”他朝父親揚起下巴,冷冷地問。
“沒事,從公司出來的時候摔了一跤。”
“有什麽可急的……”
林父笑笑,“你們班主任在電話裏特別嚴厲,我還以為你出什麽大事了。”
“還能開車嗎?”
“打車來的。”
“快回去工作吧,”林之葉轉身就走,又多看了兩眼父親發白的臉色,“不舒服就去醫院。”
晚自習時,林之葉收到了孟省的信息,說放學要直接去醫院,讓他和李遇先回家去。
林之葉剛想回複,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他來到洗手間接起,那邊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女人的聲音:“林之……林同學,你爸爸胳膊骨折了,你放學之後來看看他吧?”
想起父親蒼白的臉色,他很想問是否嚴重,話一出口卻變成了:“你們不是分手了嗎?”
“啊是的是的,我們确實分開了,各種聯系方式都删掉了,”女人連珠炮似的飛速解釋,“我是從同事那得知他受傷的,因為他今天約好要來打球……是我主動聯系他的!你別誤——”
“哪家醫院?”林之葉不耐煩地打斷她。
孟省和弟弟打過招呼,便與林之葉一同來到了位于同一樓層相隔不遠的骨科病房。
“328,是吧?”孟省邊走邊查看房號。
“對。”林之葉推開門。
這也是間雙人病房,另一張床空着。林父正靠在床頭,右手吊在胸前,打了厚厚的石膏,小桌板上放着一碗牛肉面,冒着熱騰騰的香氣。
“林叔叔,你怎麽樣了?”
林父怔怔地望着孟省的光頭,呆了幾秒才回答:“沒事,這幾天消腫後就可以做手術了,術後幾天就能出院。”
床頭櫃上放着透視片子,林之葉拿起看了看,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一點,前臂的骨頭像劈了一刀的樹叉似的,一定很疼很疼吧。
“你也夠笨的。”林之葉輕聲說。
“正好摔在了臺階的棱角上,還被我自己給壓了一下,沒想到會骨折。”
“快吃啊。”林之葉看向那碗牛肉面。
“不急,不急。”林父用左手笨拙地擺弄着筷子,“對了孟省,你怎麽剃了個光頭啊?”
孟省在空床上坐下,邊彎腰系鞋帶邊說:“我弟腦袋受了點傷,我就陪他——媽呀鬼啊!!!”
孟省像彈簧似的一蹦三尺高,落地後退兩步坐了個屁墩,驚恐地指着床下。
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爬出來,理了理頭發,滿臉通紅地嗫嚅:“對不起,我現在就走,剛才正要走呢,就聽見你們在走廊說話……”
“大姐!你貓那幹什麽?這可是醫院,這樣很吓人的!”孟省驚魂未定地給自己順氣。
林之葉突然反應過來,女人剛才大概是在給父親喂飯。不然一個右手不便的人,怎麽會選擇用筷子來吃面條呢?
“接着喂,喂完趕緊走。”林之葉拉着孟省走出病房,像醫院的幽靈一樣在走廊游蕩。
孟省小心地露出半只眼睛,透過玻璃窺視着,看見女人夾起面條吹了吹,遞到林父嘴邊,又夾起一塊牛肉。她的臉上有一種極大的滿足和幸福,好像正在吃東西的人是她,而那東西是天下最最好吃的。
孟省對林之葉招招手,讓他過來看。
林之葉瞥了一眼,很是不屑。
“她是真的喜歡你爸。”
“你怎麽知道?”
“你看我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啊。”
林之葉“切”了一聲,“原來我這麽膩歪……表情怎麽了?”
“這個表情就是喜歡喽,難道你不喜歡我?”
“也就那樣。”林之葉嘴硬地說。
“李遇看黎昕,黎昕看李遇,還有我爸看曼姨,曼姨看我爸,都是這種表情……這就是喜歡,非常非常的喜歡。”孟省堅定地說。
“恭喜你啊,偉大的孟科學家,你大概總結出一條定理。”
“嘿嘿。”
“那根據你的定理,你認為我爸真的喜歡她嗎?”林之葉貼近他輕聲問。
這是一道送命題……孟省支支吾吾的。
“我爸這個渣男還挺有女人緣的。”林之葉的聲音帶着嫌棄和恨意。
孟省忙轉移了話題:“今天上午,我聽見你挨訓了。”
“啊,我們班主任很生氣,不要在意。”林之葉突然不耐煩地皺起眉,“哪有一根一根喂的,這不得喂到後半夜。”
他推門而入,對女人說:“你走吧,給我。”
女人順從地退開了,挎上包笑笑:“那我先回家了。”
“路上注意點。”林父的目光追随着。
林之葉看都不看女人,夾起一大坨面條,送到父親嘴邊。
林父吃了滿滿一大口,嚼着嚼着就咳了起來,一截面條從鼻子裏嗆了出來,看得孟省鼓起腮幫子強忍着笑意。
林之葉笑了一聲,随即又板起臉。
“葉子,你都好幾年沒對爸笑過了。”林父露出笑容。
“你來喂他。”林之葉對孟省一招手,随後起身讓開位置,坐得遠遠的。
孟省只好尴尬地承擔起喂“岳父”吃飯的使命,勉強堆出一個笑容,配上他的光頭顯得很詭異。
林父看着他,微笑着說:“你的頭有點晃眼。”
“你該不會又和她勾搭在一起了吧?”林之葉大聲問。
“……沒有,真沒有,一直沒有聯系,現在是普通朋友。”
李遇和黎昕也是“普通朋友”,孟省想。
一碗面條終于喂完,孟省尴尬得腦袋上蒙了一層汗,像一顆沾了露珠的果子。
得知孟省的弟弟也在此地,林父提出要去看看。他們進門時,孟卓正坐在床上玩玩具,孟父和曼姨停止交談,定定地望着林父。
林之葉似乎很不願意在父親面前說出“爸”這種親切的字眼,而是用一種現代人幾乎不再用的方式別扭地介紹:“孟叔,曼姨,這是家父。”
孟父愣了愣,随即笑容滿面地對林父說:“這是拙荊,這是小犬,那個……兄臺貴庚?”
一陣尬聊之後,林父打道回府,孟父一邊微微鞠躬一邊說:“再來啊,林哥!”
“呃,啊,好的。”林父略顯尴尬地回應
“哎呦忘了,我還當這是在店裏呢!”孟父哈哈一笑,“以後來我家坐,咱們也算是親家。”
面對如此豪放的孟父,林父震驚地睜大雙眼,半晌才說:“我平時工作很忙,多虧孟省照顧我兒子……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爸爸挺有趣的。”回到病房後,林父對孟省說。
“他特別能聊,理發師嘛。”
“你是什麽時候和家裏說的?”林父頓了頓,“你和葉子的事……”
“過年的時候……說的。”孟省感覺自己的光頭有點發熱,萬萬說不出“和令郎在桌子上玩被當場捉住”這種話來。
林父點點頭,“我看他們挺接受的。”
“唔,算是吧……”
林之葉在父親的病床邊轉了一圈,發現吃的用的應有盡有,“還缺什麽東西嗎?我去買。”
“不缺了,那個誰……都已經買好了。”林父有點中氣不足。
林之葉不再說話,站在窗邊望着外面的樹冠,夜色讓它們綠得發黑。
林父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沉默着,氣氛突然僵了起來。
孟省也跟着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林叔叔,你還想吃什麽,我喂你?”
沉默讓他的嘴變得有點不好使,聽起來像是在說“你還想吃屎嗎”。
林父搖搖頭,“不吃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陪我弟,”孟省對林之葉的背影說,“葉子,走的時候叫我。”
然後,孟省逃離了這個氣氛詭異的房間。
整個病房都映在玻璃窗上,包括男人的身影。林之葉定定地看着,突然,窗上的人影說話了:“葉子,幫我洗個蘋果吧。”
将濕淋淋的蘋果遞到父親的左手,林之葉坐在空床邊,依然通過鏡子似的玻璃窗看着他。男人咬了一口蘋果,也側頭望向窗戶,父子二人的視線通過玻璃相交了。
“你為什麽,要在高爾夫俱樂部的會籍上填單身?”林之葉淡淡地開口。
“我不想參加那些家庭活動……我只想把它變成一個,完全與家庭無關的地方。”嘎吱嘎吱咀嚼蘋果的聲音停下了,“我不知道,俱樂部會為了提高續費率,而給單身的客戶安排異性教練。”
林之葉冷哼一聲,“你倒是不白花錢,安排給你,你就人盡其用。”
“當時……我的身體和絕大部分精神,都沒有出軌。”
“那一小部分是多少?百分之一嗎?出軌還可以計算百分比的是嗎?”林之葉扭過頭,狠狠注視着父親,“可我媽百分之百死掉了。”
“不是你一個人無法承受這種結果,”男人耷拉着頭,“你還想知道什麽?”
“照你說的,你是把我和我媽,當成你的負擔嗎?”
“不是,從來沒有。”
“那你為什麽……”
“你沒有過,想把全世界甩在身後的沖動嗎?”沉默了半晌,男人又說了一個合理的答案,“我的工作壓力太大了,需要找一個和家庭無關的地方歇歇。但是……我愛你媽媽,一直都愛。”
“反正人都不在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林之葉不想再問了。談及早已不在世的人,每個人都會鬼話連篇,因為不必負責,只需在夜裏提心吊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