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冷漠
于夢睜開雙眼,有片刻的時間, 腦中是一片空白, 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擡起遍布傷痕的右手, 發現魂體凝實許多,糾纏她許久的寒冷也不再難熬。縱然不如昨日入睡前的溫暖, 也不會像往日一般,幾乎要将她整個人凍住,體內的陰氣仿佛都帶着冰渣。
坐在木雕床上, 于夢曲起雙腿, 習慣性地環抱住膝蓋, 将自己縮成一團,盯着窗欄上的花紋發呆。
無論生前還是死後, 她都習慣于隐藏自己, 避開旁人的目光。主動來到黃粱客棧, 找到店主求助, 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一件事。
咚、咚、咚。
規律的敲門聲在耳邊響起,于夢立刻跳下木雕床, 繞過屏風, 雙手拉開房門。
房門後, 顏珋單手提着食盒, 另一只手裏握着兩枚靈果, 見到她的樣子,揚起溫暖的笑,溫和道:“醒了, 休息得如何?”
于夢身材嬌小,退後半步,也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顏珋的表情。聽到他的話,立刻用力點頭。黑發散落在肩上,發尾帶着自然卷曲,随着她的動作輕跳,更顯得精靈可愛。
“餓了吧?”
顏珋走進室內,放下食盒的同時,指尖按住銅鈴,搖曳整晚的鈴聲戛然而止。
“先吃點東西。”
示意于夢在桌旁落座,顏珋打開食盒,取出三碟點心和一碗香糯的米粥。靈果被放在一旁,散發出甜蜜的香氣,同米香交織,引得于夢食指大動。但是,就如昨天一樣,哪怕心中再渴望,她也沒有立即動筷。
看出少女的猶豫,顏珋輕敲桌面,引來她的注意,口中道:“既然來了,就別想那麽多。先吃飽肚子再說其他。”
于夢看着顏珋,突然間發現,他和昨天有些不同。
不是指身材相貌,而是氣息。有些陌生,卻又十分和諧。認真回憶,似乎和昨天站在他身邊的黑衣男人有些相似。
“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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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于夢連忙搖頭,拿起調羹,捧起瓷碗,舀一勺米粥送進嘴裏。軟糯香甜的滋味,順着食道滑落,溫暖驅散寒冷,讓她忍不住想要嘆息,不自覺加快動作。
等她回過神來,碗中已經見底。
放下瓷碗,于夢又拿起筷子,夾起盤中梅花狀的點心,剛好兩口一塊,速度絲毫沒有減慢。
待到盤中清空,于夢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顏珋,控制不住垂下頭,近乎要将頭埋進胸口。
顏珋搖頭失笑,探手拍了拍她的頭,如同安慰受驚的小動物。
過了許久,于夢才慢慢擡起頭,低聲道:“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顏珋收回手,詢問道。
“我、我不該吃這麽多,太沒規矩,太沒有禮貌,我錯了,我絕不會再犯,我……”
少女不斷認錯,不斷重複相同的話,很快陷入不安和慌亂。
顏珋臉上的笑漸漸消失,起身繞過圓桌,掌心覆上少女的發頂,輕聲安慰道:“別慌,聽我說,你沒錯。”
“沒錯?”于夢擡起頭,在她短暫的人生中,父母親人,師長同學,甚至于她認定的朋友都在不停地指責她,仿佛她做任何事都不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沒錯。”顏珋俯下身,看着于夢的雙眼,認真道,“你沒錯,沒有做錯任何事,你不需要道歉。”
于夢咬住嘴唇,視線變得朦胧,眼角淌下兩行血淚。
鬼不該傷心的,對不對?
鬼不應該哭,對不對?
鬼……
痛苦的記憶在腦海中沸騰,于夢再也控制不住,撲進顏珋懷裏痛哭失聲。
她期待這句話,期待了整整十四年!
可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和她說,她沒錯,她不需要道歉!
從懂事那天開始,她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裏,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被放在顯微鏡下,不斷地方大,揪出每一個細節,稍有不對就會引來一頓斥責。
在旁人眼中,她的父親事業有成,她的母親美麗溫柔,她的家庭條件優越,上的又是省內數一數二的學校,該是生在福窩裏萬事不愁。
可誰能真正看到,這所謂的“福氣”下掩蓋的是什麽?
模範夫妻在家中是什麽樣子?
家境優越的同學是怎樣的兩張面孔?
她真心結交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暗地裏懷抱什麽樣的陰暗心思,又是如何做了暴力者背後的推手?
她的傷疤又開始疼,明明不再流血,她明明已經死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仍是如影随形,折磨着她,讓她永遠無法解脫。
顏珋沒有說話,任由少女在懷中哭泣,手輕拍着她的背,視線落在相距不遠的屏風上。
随着鬼哭聲不斷,怨氣在室內彌漫,空白的屏風上閃過模糊的畫面,那是少女生前的遭遇,冰冷,苦澀。
她無法向任何人求助,因為傷害她的本就是親人、師長、同學和朋友。
她只能在冷漠和痛苦中抱緊自己,藏到無人注意的角落,盡量縮成一團,獨自舔舐傷口。
少女的哭泣聲慢慢減弱,卻不想松開顏珋,像是恐懼的小動物終于找到依靠,用僅存的力氣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你的經歷?”顏珋沒有推開少女,而是帶着她轉身,指向屏風中的畫面。
少女咬住嘴唇,點了點頭。
顏珋手捏法印,桌上的銅鈴又開始搖擺。房門開啓,一只博山爐被靈力卷入,落在銅鈴架旁,随着靈力注入,升起袅袅白煙。
以少女的表現,讓她親口說出遭遇太過殘忍。稍有不當,很可能會促使戾氣和煞氣叢生,讓她由怨鬼化身成為厲鬼。
但要消除她的執念,了解她最真實的願望,就必須了解她的過去。顏珋只能破例一回,無需入夢,以鬼香引出她的記憶,展現到屏風上。
鬼香不斷升起,萦繞在室內,這是魂體才能嗅到的淡香。
于夢漸漸冷靜下來,松開顏珋的腰,小心拽住他的袖口,回頭看向屏風上的畫面,鼓起勇氣道:“這是我上幼兒園的時候,第一次沒有得到小紅花……”
随着少女的敘述,屏風中的畫面逐漸凝實,清晰現出穿梭的車流,一輛紅色的私家車,以及車上的母女。
穿着粉紅園服,抱着小書包的于夢坐在後座,一名畫着淡妝,容貌精致的女人坐在駕駛座上。
和面對外人時不用,女人臉上再沒有得體的笑,變得異常冷漠。等待信號燈時,從鏡中看到女兒畏縮不安的樣子,更是嫌惡地皺起眉心。
“小夢,你太讓媽媽失望了。”女人聲音冰冷,沒有大聲斥罵,卻讓後座的小女孩低下頭,整個人縮成一團,甚至隐隐發抖。
見她這個模樣,女人眼底的失望和嫌惡更深。
“從一數到一百,背誦兩首詩詞,你竟然也做不到?難道媽媽和爸爸沒有教過你?還是說你一直沒有認真學,轉頭就忘在腦後?”信號燈轉綠,女人不想再多費唇舌,冷冰冰道出最後一句,“回家後不許吃飯,回房間去背。什麽時候能背好,什麽時候才能吃飯。”
“是,媽媽。”女孩低聲道。
沒過多久,私家車駛進一處高檔小區。
見到門口的保安和外出的鄰居,女人都會放下車窗問好,面上是得體的笑,言辭令人如沐春風,予人的觀感極為親切。
面對自己的孩子,她又會是另一副面孔。
愛之深責之切?
于夢不明白,也從不敢确定。
自她懂事開始,這樣的對待就一直持續。
于父于母從不曾打罵她,卻會以另外的方式懲罰她,不許吃飯,關禁閉,将做錯的卷子和題目抄寫幾十遍,什麽時候不再錯,什麽時候才能回去休息。
“從上小學開始,一直到初中,我都在拼命學習,每次考試前後,都在祈禱自己絕對不要犯錯,絕對不要掉出前三名。”
屏風中,小學五年級的于夢站在茶幾前,沙發上坐着一個相貌英俊,氣質儒雅的男人。男人面前是兩張試卷,上面鮮紅的分數,在班級中名列前茅,男人卻不滿意,手指落在錯誤的試題上,沉聲道:“小夢,這次考試你馬虎了許多,回去将這些題重做十遍,反省自己的錯誤。”
“是,爸爸。”
于夢沒有抗議,也沒有像尋常的孩童那樣和父親撒嬌,而是默默拿起試卷,轉身回到房間。她十分清楚,說什麽都沒用,不将父親的話完成,今晚又不會有晚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同父母說得最多的話,永遠都是“是,爸爸”,“是,媽媽”,“我錯了,我一定改”,“我不該犯錯”,“我下次一定更加努力”,“我不會再讓你們失望”。
房門關上之前,于母端着果盤走到客廳,對于父道:“小夢不聰明,性子又不好,不像你也不像我,到底像誰?過年帶她回家,你大伯母說的話都讓我臉上發燒。”
于父嘆息一聲,扯松領帶,口中道:“沒辦法,不開竅只能慢慢教。”
“這是能教好的?”于母仍是不滿,“我給她新報兩個藝術班,本想着錦上添花,哪裏想到她這麽不争氣,學習下滑,什麽都學不好。和王寧出去逛街,說起她家的唐銘,你不知道我有多尴尬。人家那孩子多争氣,再看看咱家的,我真是……”
房門合攏,父母的話變得模糊不清。
于夢雙手用力捂住嘴,順着門板滑坐在地上,頭埋進膝蓋,不敢哭出聲音,只能任由淚水浸濕校服,肩膀不斷地顫抖。
小學的時間一晃而過,等她上了初中,遵照校規,每星期需要住校三天。
能暫時離開家中,離開近乎讓她喘不過氣的父母,于夢以為自己會輕松許多,心情都随之雀躍,掰着手指期待開學那一天的到來。哪裏會想到,在走進宿舍的那一刻,她才是真正踏入地獄,再也無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