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事了

“姐姐,能把我的話錄下來, 然後給大家看嗎?”

于夢靠在欄杆上, 能感到體內的鬼氣不斷流逝, 變得越來越稀薄。整個人愈發蒼白和疲憊,仿佛下一刻就會閉上雙眼, 再也不會睜開。

“小夢,你先過來,到姐姐身邊來, 好不好?”葛珊試着說服于夢, 讓她越過欄杆, 回到頂樓平臺上。于夢所在的位置實在太過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中間又隔着欄杆, 更增加救援的難度。

于夢搖搖頭, 翻看筆記本, 道:“姐姐, 就在這裏說,可以嗎?”

“答應她。”攝像師對葛珊低語, 同時扛起攝像機, 借身體的動作掩護消防員繼續靠近。

葛珊點點頭, 向于夢遞出話筒, 道:“好, 小夢,你說吧。”

于夢微微側過身體,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從小就被要求努力學習, 一定要乖巧懂事,不能惹事,不能給爸媽惹麻煩,凡事必須努力,不能落在別人的身後……”

少女的表情十分平靜,聲音略有些沙啞。生者看不到的淡薄鬼氣在她周身彌漫,似水霧蒸騰,自邊緣處開始消散。

雲層之後,一道靈力驟然落下,包裹住少女的身體,暫時穩固住她的魂體。同時放大她的聲音,使教學樓下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包括學生、老師、趕來的媒體人以及于夢的父母。

于夢的敘述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話中沒有抱怨,也沒有哭訴,只是平鋪直敘,将自己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講出來。

從懂事到進入幼兒園,從小學到初中,十分短暫,又過于漫長。

哪怕僅是傾聽,都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壓抑和控制。

葛珊握緊話筒,手背因用力鼓起青筋,整個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父母,還配稱父母?

在他們眼裏,孩子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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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像師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如果不是在頂樓,如果同于父于母當面,他不确定自己會做出什麽。

消防隊員同樣如此。但他們必須壓制自己的情緒,趁于夢被轉移開注意力,盡量靠近她,以備在最短的時間內,能夠隔着欄杆抱住她,避免發生不測。

教學樓下,衆人聽到于夢的講述,無暇去思考聲音為何能傳得這麽遠,又這麽清晰,不少人都紅了雙眼,鼻根發酸。

唐銘更是掙開好友的束縛,沖到于父和于母面前,怒聲道:“你們就這樣對小夢?她是你們親生的嗎?你們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唐銘!”

幾名男同學迅速沖上來,拉住他攥緊的拳頭。

唐銘被拉住,幾名趕來的媒體人卻沖了上去,将話筒和錄音筆遞到于父于母面前,質問他們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于父表情陰沉,舉起手臂格擋,始終不言不語。

于母控制不住,尖銳道:“她是我生的,我教育孩子有哪裏不對?就因為沒管好,她才會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才會惹來這麽多麻煩!我倒要問一問學校,你們的校規都是擺設,老師是怎麽教育學生的……”

于父和于母的表現讓衆人瞠目結舌,當場大嘩。

孩子被逼到如此地步,他們竟還振振有詞。事到如今,難道他們還沒意識到自己錯了?

一名同樣有女兒的媒體人忍不住,憤然丢掉錄音筆,怒道:“那個男孩說得對,你們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教學樓前的混亂并未影響到于夢,她認真講述自己遭遇的一切。

遭到同學欺淩,父母為了面子不追究,學校為了聲譽壓制消息,害人者受到法律保護,她這個受害者卻被迫休學,在家中被父母斥責,一次又一次依靠傷害自己才能暫時得到解脫。

“我常常在想,活着這麽累,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上?”

“我媽經常說,當初就不該生下我。”

“我記憶中,爸爸最常說的就是‘小夢,你太讓我失望了’。可我努力了,我盡力了,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于夢合上筆記本,擡起頭,低聲道:“姐姐,我很累,真的很累。”

“小夢,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你父母不對,是他們的錯!聽姐姐的話,先過來,姐姐給你出氣,好不好?”葛珊紅着眼圈,聲音中帶着哽咽。

于夢仍是搖頭。

“姐姐,我請您和叔叔幫忙,不單是為自己。我想讓更多人知道我的事,讓更多人關注和我有同樣遭遇的孩子,讓他們能擺脫這樣的困境,讓他們能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再被逼迫,不再……”于夢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皮也漸漸垂落。她體內的鬼氣瀕臨極限,這具身體已經失去生機,正排斥她的魂魄。

“孩子!”

消防員察覺情況不對,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前,在千鈞一發之際,隔着欄杆抓住于夢的外套,伸出胳膊牢牢抱住她。

看到這一幕,以為于夢已經脫險,于夢的母親立刻道:“于夢,你別再任性惹麻煩,給我下來!回家!”

這話一出,衆人看她的眼神都變得不對。

于夢的班主任顧不得其他,直接沖上前,就要捂住于母的嘴:“于夢家長,你在幹什麽!”

于夢母親被拉住,于夢父親突然開口:“小夢,別胡鬧了,快下來。”

頂樓上,于夢看一眼人群中的父母,又擡起頭,對流淚的葛珊和攝像師道:“姐姐,叔叔,麻煩你們,一定要把我說的給更多人看。還有這本日記,給姐姐。”

于夢把日記本遞過欄杆,随後挽起衣袖,現出深可見骨、兩側翻卷的傷口。

傷口已經不再流血。

不是因為愈合,而是血已經流幹。

看到她的手腕,消防員不由得大驚,道:“孩子,這是怎麽回事?”

“叔叔,我活不成的。”于夢很冷,身體內外都冷得像冰,她隔着欄杆靠近消防隊員,汲取從不曾在親人身上感受過的溫暖,“叔叔,很抱歉,我的任性給你們添麻煩了。”

“孩子,不能睡,孩子!”

消防員用力抱住于夢,少女的雙眼卻緩緩合攏,再也沒有睜開。

“快來幫忙!”

伴着嘶啞的吼聲,兩名消防員合力将于夢拉過欄杆。

“快下去,下面有救護車!”葛珊丢開話筒,大聲道。

一名消防員橫抱起于夢,飛快跑下頂樓。

衆人以為少女得救,都松了口氣。

于父于母卻神情陰沉,壓下僅存的不安和憂心,認定于夢是故意鬧脾氣惹麻煩,肯定是叛逆期,回家之後一定更加嚴厲地教育。

消防員沖出教學樓大門,媒體人立刻圍了上去。

“讓開,都讓開!醫生!”

抱着于夢的消防員紅着雙眼,在戰友的幫助下排開人群,徑直跑到救護車前。

少女臉色蒼白,手臂向下垂落,胸腔已經沒有起伏。

衆人意識到情況不對,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立刻退後,不敢繼續圍上前。

“快,把人放到這裏。”

醫生和護士動作迅速,快速檢查之後,使出渾身解數,能用的急救手段全都用上,仍是回天乏力,只能沉重地搖了搖頭。

“失血過多,已經……”

少女躺在擔架上,神情平靜,嘴角竟還存有一絲溫暖的笑,似寂靜綻放的夜昙,剎那暗香,柔弱卻又堅韌。

唐銘走到于夢身邊,嘴唇不停顫抖。在于夢被白布遮蓋之前,突然握住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于夢的同學站在人群後,全都煞白着臉。

尤其是和孫玲王遙等人為伍,一同欺負過她的人,更是垂下頭,被愧疚和害怕籠罩。他們終于清楚明白地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同齡人做了什麽。終其一生,他們都會被這種愧疚蠶食,再也無法擺脫。

于父于母呆滞地站在原地,他們不明白,人明明救下來,怎麽轉眼會變成這樣?

比起悲傷,他們更多是惶恐。

于父最先反應過來,轉向攝像師和葛珊,必須想想辦法,不能讓這段錄像播出去。如若不然,他的事業,他這些年來的奮鬥全都會毀于一旦!

僅聽了半句話,葛珊就看出他的打算,壓抑的憤怒徹底爆發。

“你的孩子死了,自殺死的!哪怕是陌生人也知道那是一條命!你不反省自己,不傷心,反倒擔心自己的工作?你還是人嗎?!”

“哦,對了,按照畜生的邏輯,孩子沒了再生就是,工作沒了錢就沒了,優渥的生活就沒了,對不對?”

“說不定你們還在高興,高興讓你們失望的孩子沒了,你們就能再生一個,說不定生的更是個男孩!”

“你怎麽血口噴人?”于父惱羞成怒。

“我血口噴人?你敢說你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這個動機,之前和我說的話是為什麽?發瘋放屁嗎!”

“我要投訴你,我……”

“盡管去!”葛珊怒到極點,當場将話筒砸到于父身上,扯下身上的工作牌,“就算被辭退,我也要把這份錄像發出去,我要讓世人都知道,有些人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天生就該是畜生!”

在場的媒體人不少,葛珊的話被錄下來,一字不落。

盡管有教職員工在場,不少學生也拿出手機,将事情上傳至各大網站。

消息很快傳播開,同時發酵的還有孫玲和王遙的幾段視頻,兩件事聯系起來,引起大衆嘩然。

校園暴力,校園欺淩,不稱職的父母,家庭冷暴力等标題,很快占據報紙和新聞的頭版頭條,引起大範圍的讨論和争議。

值得關注的是,當日為于夢診斷的醫生,以及在現場的醫護人員先後發聲,向有關部門舉證,提及于夢父母的行為不單是冷暴力,已經涉及到虐待。

事情越鬧越大,葛珊和衆多媒體人發聲,呼籲全社會關注這些被欺淩的孩子,不要讓于夢的慘事再次發生。

随着事态不斷擴大,王遙和孫玲的信息被公布在網上,罵聲和斥責如影随形。兩人不得不休學,整日不敢出門。

兩家人被整個小區排斥,出入都要被指指點點。

孫父和王父的生意受到重創,生意夥伴紛紛取消合作,許多問題集中爆發,不出半年就先後關閉公司宣告破産。

孫母和王母也被各自的圈子排斥,遇到事想找人訴苦,電話全都打不通,顯然是對她們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

幾個月後,兩家人終于撐不住,趁讨債人沒有上門,匆匆收拾起行李搬走。

王遙和孫玲受到刺激,終日裏渾渾噩噩,連學都沒法上,只能呆在家裏。更糟糕的是,兩人的健康狀況也不好,大病小病不斷,很快就耗盡家中僅存的積蓄,只能被房東趕走,從住宅搬進棚戶區。

昔日的優渥生活成為幻影,只能出現在夢中。圍繞兩家人的永遠是尖利的争吵、叫罵和互相指責。

于父于母的日子同樣難熬。

在于夢去世後半個月,于父被公司辭退,于母的茶室也開不下去。被朋友和熟人排斥,兩人只能賣掉住房,搬去陌生的城市,等待這場風波淡去。

無奈信息社會,消息傳播的速度和範圍都無法想象。

不管搬到哪個城市,兩人都會被認出來,想找工作近乎是天方夜譚,連租房都被趕走數次。直至五年後,情況才稍有好轉。

等于父找到工作,于母也開起一家小店,生活變得安穩,兩人準備再要一個孩子。

然而事與願違,兩人努力許久都沒有成功。到醫院檢查之後,被醫生告知,兩人患上罕見疾病,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

更糟糕的是,科室中有一個小護士,剛參加工作不久,年幼時也曾遭到過欺淩,對于夢的新聞十分關注,在于父于母檢查當日就認出他們。

随着消息擴散,于父又被公司辭退,于母的小店也生意冷清,兩人只能再次搬家。

耗盡餘生,他們都在這種颠沛中度過,直至百病纏身,死在病床上,孤獨終老。

唐銘還是延續曾有的軌跡,選擇成為一名記者。

不過和之前不同,因為葛珊公布的錄像和于夢的筆記,整個社會對校園欺淩和家庭冷暴力愈發關注,不會再有人敢冒大不違,像孫、王兩家一樣雇兇傷人。

在唐銘從業的三十年裏,他報道出的新聞、追蹤的線索不計其數,救助的孩子超過百人。每幫到一個孩子,他都會去看于夢,将事情說給她聽。

哪怕是年華老去,精力漸漸變得不濟,行動不再利索,唐銘仍沒有放下手中的筆。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都在為幫助和于夢有相同遭遇的孩子而努力。

于夢醒來時,屏風上的畫面定格在唐銘的家人遵照遺囑,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于夢所在墓園。

唐銘終生未婚,卻收養兩個兒女,更用畢生積蓄設立“于夢基金”,幫助那些擺脫欺淩和暴力,卻無法回到家中的孩子。

看到屏風中的畫面,看到滿頭華發的老人,于夢仍能回憶起那個站在街邊,用外套蓋住自己,幫她遮住眼淚的大哥哥。

“謝謝。”于夢轉過身,對顏珋真誠致謝。

兩枚木簡浮現在她面前,紅色的紋路迅速蔓延,将黑底盡數包裹。

“你以陰氣破一子命緣,使其延遲數年投胎,進到地府之後,必然會被追究。”顏珋道。

“我明白。”于夢輕輕颔首。

“不後悔?”

“不後悔。”

少女解顏而笑,哪怕臉色蒼白,臉頰遍布傷痕,仍是清靈俊秀,似展開絢爛翅膀,在陽光下破繭而出的彩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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