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紅蛟的記憶

木簡陸續飛出,環繞在顏珋周圍。

地上龍紋綻放金光, 俄而化作金色長線, 牽引木簡懸浮在半空, 一枚接着一枚,很快靜止不動。

冷風平地而起, 鼓起顏珋身上的襯衫,下擺舞動,飒飒作響。

顏珋雙手結印, 打出一道又一道靈力。

簡上紅紋浮動, 幻化出一幕幕真實又虛幻的光影, 赫然是亡者生前經歷。自言契達成後,即随一魂一魄封入木簡, 此刻随靈光釋放, 逐一呈現在顏珋面前。

“趙武, 漢時生人, 戰胡死,家中妻兒為歹人所害, 定言契, 盡誅惡徒。”

“王氏女, 唐長安人, 家中世代耕讀, 後嫁于孫氏。夫以舉人為官,欲娶高門女,同父母密謀害發妻子女。王氏化為厲鬼, 以一魂一魄為代價,滅孫氏滿門。”

“劉河,清道光年生人,家中一十三口皆為匪徒所害,尋至黃粱客棧,欲報血仇……”

一幕幕畫面飛速閃過,顏珋雙手結印,擇出暗藏印記者,盡數歸于一處。

萬年間搜集的魂魄數量繁多,完全篩選一遍,尋出被烙下印記的,絕對是一項大工程,耗費的精力和靈力都十分驚人。

若非有龍氣支撐,且舊傷已經恢複得七七八八,顏珋未必能堅持下去。

白尾和紅蛟趴在櫃臺後,望向被木簡包圍的顏珋,看着飛速閃過,近乎成為風旋的光影,都是瞪大雙眼,滿臉驚嘆。

白尾心中充斥對力量的渴望,雙眼一眨不眨。

紅蛟盤過尾巴,望見光中虛影,受磅礴的靈力和龍氣牽引,封存在內心最深處的記憶開始突破藩籬,似撥開重重迷霧,逐漸浮現在眼前,一點點由模糊變得清晰。

“我想起來了。”

“什麽?”白尾過于專注,以致于沒聽清紅蛟的話。

“我說,我想起來自己經歷過什麽,是如何受傷。”紅蛟低下頭,看向正生出新鱗的尾巴,沉聲道,“我誕于河川,生出靈智之前,曾受一對夫妻恩惠,為了報恩,守在凡世百載,直至兩人投胎轉世。”

“我為蛟身,自不能投身凡胎,故化作山中獵戶之女,僞做年幼同家人失散,恰被這對夫妻遇見。”

紅蛟将下巴擱在櫃臺上,想到曾有的溫馨,仍不免心痛如絞。

“那對夫妻忠厚心善,同前世一般無二。哪怕家中貧困,妻子又染上重病,仍願意留下我。其言兩人成婚多年,始終無一兒半女,若我不嫌棄,可以留在他們家中,做他們的女兒。他日我的家人尋來,是走是留皆由我自己決定。”

小狐貍豎起耳朵,聽得入神。

如果這對夫妻當真這般好,紅蛟身上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這些傷并非源于他兩人,實際上,是我行事不謹慎,反連累他們。”紅蛟擡起頭,眼底隐現怒意,更有驅之不散的仇恨。

“我化作十歲女童,跟着義父進山采藥,借靈力牽引,尋到一株有些年頭的人參,正是義母缺的那味藥。”

“待義母病愈,義父的身體也調理得一日比一日好,我時常偷跑上山,終于獵得一頭猛虎,賣得不少錢,為家中購置許多田地。”

“那一次吓壞了義父和義母,無論如何再不許我上山。若是我不肯,義母就哭給我看,哭得我只能點頭。”想到義母哭時的樣子,紅蛟不是一般的無奈。

“待到家中生活漸好,義母又懷上身孕,我便每日跟着義父下田。義父不許我勞累,我就守在田邊,即使不能用靈力,也能憑借本體引來水汽,讓莊稼長得更好。”

“對家中的變化,村人既羨且妒,沒少傳出風言風語。尤其是當初救義母的那株人參,有大夫曾經見過,自是引來不少觊觎。”紅蛟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尖銳起來。

“流言愈演愈烈,臨縣有惡霸,聽到些風言風語,尋人證實不假,很快令媒人上門,欲納我做妾。義父義母自是不願,心知無法同其硬抗,表面虛與委蛇,暗中出售田地房産,就要帶我遠走他鄉。”

說到這裏,紅蛟忽然停住,将尾巴團得更緊。

“義母即将臨盆,如何能夠遠走。奈何對方逼得緊,用了不少下作手段,且在縣衙中有人,義父求告無門,只能讓我帶上盤纏先走,他們随後跟上。”

“萬萬沒有想到,義父送我走時被鄰居看到,村民們突然翻臉,不顧鄰裏鄉情,打着火把圍住村莊,堵住出村的所有道路,更連夜派人去臨縣通知惡霸,言我要逃跑。”

“平日裏和藹的老人,笑言相對的婦人,貌似憨厚的漢子,皆現出貪婪猙獰的嘴臉。”

“我這才知曉,那惡霸早就做好安排,應承村中上下,待事成之後,将我一家全帶去臨縣,留下的房産盡歸村中,田地也全部交給村人耕種。”

白尾轉頭看向紅蛟,神情十分複雜。

他年歲不及對方,卻比她經歷更多世間百态。聽到這裏,已經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義父被村人五花大綁,直接押在院子裏。義母本将臨産,他們也毫無同情之心,硬是将她拖拽到義父身旁。”

“惡霸的家丁如虎狼一般沖進來,在家中翻箱倒櫃,很快找到我在山中挖出的藥材,如數取走送至惡霸面前。”

說到這裏,紅蛟周身浮現紅光,聲音中充斥狂怒。

“我這才知曉,惡霸親妹為縣令續弦,他早就盯上我家,想要借花獻佛讨好‘妹夫’,繼續在縣中作威作福,稱王稱霸。”

“将我納為妾,自能随意驅使。義父義母捏在手中,不用擔心我不從。”

紅蛟聲色俱厲,周身紅光大盛。

“我在河中修煉數百年,未曾想過人心能如此惡毒。”

“為迫我點頭,義父險些被打斷腿,義母臨盆也不許去請穩婆,直至快鬧出人命,才臨時讓幾個婦人幫忙,最後誕下一子,仍是血崩而亡。”

“我投身塵世報恩,受天道壓制,不能随意對凡人使用靈力。如敢妄動殺念,更會受天律懲戒。”

“可我看到義母的屍體,聽到義父絕望的恸哭,我再也無法忍受,那一刻我只想殺人,殺盡害我一家之人!”

紅蛟聲音凄厲,雙眼看過來,不再是紅翡般通透,而是暗紅近似漆黑。

“我在人前現出蛟身,殺惡霸家丁,殺為虎作伥的村人,更一怒引來狂風驟雨,淹沒整個村莊,一個都沒有放過!”

紅蛟昂起頭,語氣中是無盡的痛快。

“做完這一切,我欲帶義父遠走。義父卻拒絕了我,不是怕我,更不是怨恨,他只是摸着我的頭,像初見時那樣溫和地對我說,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勢必會引來官府追查,若是發現我,恐會有化外高人出面,到時候我想走都走不了。”

“義父說義母去了,他不能一走了之,必要為她立墳,守足七七四十九日。再者,他在鄉中有些聲名,惡霸和村人死無對證,官府未必會拿他如何。”

“義父還說,他留在那裏,或許能設法周旋,讓我有更多時間遠走。”

小狐貍看着紅蛟,斟酌片刻,到底擡起前爪,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脊。

“後來呢?”

“後來?”紅蛟忽然笑了,可她的笑卻比哭更加悲苦,令人感到心酸,“我不肯将義父獨自留下,堅持和他一起埋葬義母,然後帶着義弟一同遠走。”

“起初計劃很順利,義父和我尋到一個靠海的小村,在村中安定下來,同村人相處得也十分融洽。義母留下的孩子被取名長生,長得很快,白白胖胖,虎頭虎腦,十分讨人喜歡。”

回憶起那段歲月,紅蛟眼中戾氣稍去,語氣變得格外柔軟。

“可惜好景不長,我當日未能斬盡殺絕,家丁中有一人擅長閉氣,裝死逃脫,回去後就上報縣衙。這一年時間中,數個縣城都張貼出懸賞緝拿的告示。村中人雖少去別處,到底不是與世隔絕,有人去縣城采買,聽到議論,特地到告示下聽小卒誦讀,心中頓生貪念。”

“官差和捉妖人到來時,我和義父尚被蒙在鼓裏。”

“那些人不确定我的來路,給村人兩枚符篆,要燒成灰騙我服下。我不知有詐,吃下村人送來的蒸餅,頃刻間頭痛欲裂,控制不住現出蛟尾。”

“義父大驚失色,想要上前扶我,長生被沖進來的官差抓住,吓得哇哇大哭。”

紅蛟聲音變得凄厲,方才褪去的兇戾重新浮上眼底。

“那幾個捉妖人頗有道行,符篆化在我體內,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烈火焚燒,使不出半分靈力。”

長生和義父都被控制,我也被拽出屋內,捉妖人親自動手,斷我兩角,挖去我一只眼球,剜去我半身鱗片,并當面告知官差和村人,食我之肉能延年益壽,百病不侵。

事實上,幾個捉妖人早就商定,借村人和官差殺死紅蛟。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大肆取骨剝皮,縣令追問起來也能有推脫之言。

“受捉妖人鼓動,官差和村人全都紅了眼,将我綁在一根木樁上,活生生剜肉放血。那種痛,那種絕望,那種怨恨,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

“我的蛟尾被切得支離破碎,尾尖的骨頭被捉妖人砸碎取走。在村人還要沖上來時,義父假裝被我所騙,迷惑看守他的村人,奮力掙脫鉗制,搶過村人手中的鐮刀,不顧一切沖過來,砍斷綁住我的繩子,拼命讓我快走。”

“捉妖人命官差上前,卻發現無人應答。”

“吃了我肉,喝了我血的官差和村人,盡已七竅流血,接連倒在地上。”

“我為蛟,修化龍正道,我之血肉豈是凡人能食!”

紅蛟忽然放聲大笑,笑得止都止不住。

白尾被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顏珋定住木簡,揮手祭出一道靈力,将紅蛟帶至面前,手指點在她的額心,助她恢複清明。

“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發現了?”紅蛟擡起頭,視線對上顏珋,“我體內的那股死氣是入魔的征兆,亦是天道降下的懲戒。”

她遭遇橫禍,難抑怨怒,殺盡在場的捉妖人。其中有人極端狡猾,臨死前給同門報訊,那之後數年,她一直被追殺,身上的傷越來越多。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義父和長生被她抹去記憶,安置在一處偏遠的小縣,後半生過得還算順遂。

“擺脫最後一次追殺,我陷入沉睡,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已經身處饕餮洞府,回憶也變得模糊不清。體內的魔氣被壓制,化作一道死氣,擴散至所有經脈,使得傷處無法愈合。”

說完這一切,紅蛟靠在顏珋掌心,大眼睛中浮現淚痕。

“大人,我有過,那些人一樣為惡!就因為我是蛟,他們是凡人,天道不問因由就要降下懲戒?”

“如此天律,當真公允嗎?”

顏珋嘆息一聲,指尖拂過紅蛟頭頂,輕聲道:“想自己讨回公道嗎?”

紅蛟擡起頭,一瞬不瞬地看着顏珋。

“大人?”

“此間事畢,我帶你去鐘山,囚住太一,再上天庭!”

聽聞此言,紅蛟近乎抑制不住心中激動。

顏珋微微一笑,任由她纏在自己腕上,雙手結成法印,靜止的光影又開始流轉。光影中心,蓮子狀的法器漫射開道道青光,精準捕捉魂魄中的印記,将之逐一擊碎,繼而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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