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市

周梓寧第二天就發燒了。

沈澤棠讓柯宇從十幾公裏外請來了特區最好的醫生。吃了藥後,她的臉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不過沒有醒來的跡象。

沈澤棠把百葉窗卷到頂,太陽一寸寸射進了室內,黑暗無所遁形。他不由眯起了眼睛。

玻璃窗外,遠處草坪上有一對華人青年,像一對情侶,嬉笑打鬧着從噴池的這邊跑到了球場,雙雙滾到地裏去。他好像能聽到風的聲音,風裏夾雜着年輕人的歡聲笑語。

這是一種非常不真切的奇妙感覺,像荒蕪的沙漠裏忽然看見注入了一股清流,順着河床緩緩滋潤着幹涸的塵土。

藍天白雲,青草依依,心裏安靜地——非常微妙。

他翹起唇角,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身後傳來動靜,他回頭去看,周梓寧掙紮着要從床上爬起來。

沈澤棠比她快一步,扶住她的胳膊,雙手提了提她的兩邊腋下就給她提按到床頭的靠墊上了:“醒了?吃點東西。”他順手端起床邊的一碗白粥,低頭用勺子拌了拌,舀了一勺放唇邊觸了觸、試溫。

周梓寧看他這一連串熟稔的動作,有點兒恍惚。

沈澤棠見她不開口,擡起頭來,發現她正望着自己:“……怎麽了?”

她抿着唇搖了搖頭。

沈澤棠也就沒有多問。那勺子準确地喂給她,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帶着他特有的認真和細致。他這人做事,就是這樣,他不是什麽幽默的人,甚至有時候很固執死板,但是他做事認真,甭管這是什麽事。

約莫過了幾分鐘,他拿着空了的碗出去,周梓寧叫住他:“沈澤棠。”

他回頭露出疑惑的眼神。

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周梓寧想了想,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叫住他。沉默在彼此間蔓延,仿佛又回到了見面的原點。大概是他不笑的臉,過于平靜,讓她心裏惴惴不安。

後來他好像是笑了一下,眼神寬容:“我去放下碗。”

她點點頭。

這場病來得太突然了。除了她原本體質就孱弱外,病因有很多。就好比她當初剛從南地回到北京,也是生了好久的病。在一個地方待久了,難免被那兒的氣候影響,乍然換了個地方,還真不适應。

南亞的雨季,過于猛烈。她昨天在車裏确實也受到了驚吓。

一來二去,人就病了。

沈澤棠回來的時候,在離房門口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下了。不遠的木板廊道上,周梓寧光着腳站在太陽底下,白生生的面孔格外明亮。

“挺漂亮的姑娘。”身邊的黑人朋友贊嘆,拽着一口生硬的漢語,露出白牙。

沈澤棠和他道了別,一只手擱兜裏,慢慢走過去。

離她沒到兩米,她就像感應到什麽似的回過頭了。

“好點兒了?”沈澤棠過去,把手放她額頭上。

額頭有點兒燙,不知是病沒好呢,還是太陽太烈了給曬的。

“回去休息吧。”

她不幹了:“我好了。”

“真好了?”

“好了!”管他好沒好,反正她不想回去。

沈澤棠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看得她心裏頭都發慌,頭不由低下去。他約莫是笑了一下,聲音很低,不仔細聽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可周梓寧很仔細地聽了,還是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像諷刺,又像是寵溺。

說不出來。

但她的耳垂就是不争氣地紅了。

周梓寧到底沒有被他攆回去。沈澤棠回頭叫人給她送了雙鞋過來,周梓寧瞥了眼,是雙人字拖,繩子上卻綁着顏色鮮豔的向日葵假花。

她伸出右腳試了試,尺寸不大不小,正正好。心裏頭歡喜,正要把另一只也換上,他已經在她面前單膝下跪,拾起了那剩下的一只拖鞋。

周梓寧怔住。

沈澤棠近乎溫存地将她的腳托起來,慢慢送入那鞋裏,這時也擡頭看了她一眼,用一種仰視的角度,眼神黑亮。這個姿勢不顯得他卑微,更像一種證明,想要讓她明白點兒什麽。

當一個西裝筆挺、年輕英俊的男人跪在地上幫你穿鞋,你有什麽感覺?特別是他還仰頭對你微笑的時候?

她的心髒很不争氣地“砰砰”亂跳起來。

——他對你俯首稱臣,但更想征服你。

完完全全的征服。

路上碰到熟人,打了招呼,說起天氣的同時又聊起來特區的經濟。周梓寧很自覺地去了旁邊,正巧有侍者端着托盤過來,她要了杯青檸汁。

“男人聊天,女人只能靠旁邊。”江婉眉走過來,無奈地聳聳肩。

周梓寧說:“要是個男人,這時候也得靠邊。”

江婉眉被她的說話吸引,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周梓寧就側眸對她說了:“自己不了解的、不懂的,那就靠邊,在旁邊添亂沒意思,不是因為性別。要是我懂,我一定過去聆聽,認認真真地聽。那是你的男人,不是你的主人。”

江婉眉被她堵地好半晌沒說話。

“聊什麽呢?”沈培陵回頭問她。

江婉眉的臉在暮色裏染上幾分昏黃,有點兒半明半寐:“沒什麽,就聊了點瑣事。對了,你和沈先生聊什麽,特區的事嗎?”

沈培陵啜一口紅酒,單手叉腰,抿着唇壓了會兒:“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也有點兒麻煩。你知道‘申康立’在東域采礦出事兒的事了嗎?”

“聽過,但不熟。好像是有工人受傷,工頭糾集了一幫人,集體罷工抗議的事。”

沈培陵點點頭:“本來就是賠償一筆錢的事兒,不知道那些人瞎聽了什麽,現在一個個吃了磅秤鐵了心,不肯妥協,連賠款都不要了,一心就要鬧事。”

“真鬧起來了?”

“難道還有假?”

沈澤棠回來後,周梓寧和他說:“我想吃撸串兒。”語氣自然,像以前在北京時那樣,理所當然。

他知道她這是服軟了,卻不好當面直說,笑了笑,低頭看她。

她卻沒看他,垂着腦袋不停動着腳兒,鞋尖一下一下點着腳底下的路緣石。這地方有梧桐樹。常掉葉子,路面舊了,石塊間難免有松動,總有那麽幾片陷入石縫裏。她像個頑童似的,一門心思要把它們扣弄出來,執拗、不肯服輸。

沈澤棠也不催促,就靠在樹影裏等她。

她和這些樹葉耗了半個多小時,終于玩夠了:“走吧。”

“不玩了?”他問了一句,像在确定,語氣戲谑。

周梓寧走過去踩他一腳:“笑我?”

那雙價值不菲的黑皮鞋頃刻間被踩出一大個灰印子,配着他這身高定西裝,特別刺眼。沈澤棠挑了挑眉,把腳微微擡高了些:“呦,挺完整的。”

周梓寧瞪他:“不服再來?”

他攤開手,掌心朝下,不住往下壓:“服,怎敢不服?您要還不滿意,我馬上給它脫了,光着腳過去。”

“呸!”她啐罵他,“不要臉。”

從這往東順着大道走,不遠就是唐人街。背靠東港碼頭,這邊游人特別多,一年四季絡繹不絕,在特區也是經濟繁榮的商圈。

熱帶多雨,來得快,去地也快。7點抵達,天空毫無預兆就來了場暴雨。他們在一處賣飾品的仿古店面下躲了會兒,不刻就放晴了。

街道很繁華,飛檐翹角,殿宇綿延,店鋪和會館都是仿古的樣式,色澤鮮豔,金紅藍綠在随處可見的霓虹燈裏交織在一起,很有老北京故宮園林的味道。夜市裏,除了兩邊店鋪外,無數的小攤位也漸次搭起,圍了不少人。

這邊沒有城管,走着挺放松的。

她說要吃撸串,但是繞進一個個巷弄就被迷得睜不開眼了,排骨面、炒面、冰淇淋、水果……啥都有,啥都想吃,還能記得出門時信誓旦旦要吃的撸串兒?

最後兩人挑了家巷尾的店面,紅色招牌。可能是因為店面小,位置也不大好,聲音一般,三三兩兩幾個人,和外面的盛況兩相徑庭。

“你吃什麽?”周梓寧拔下兩雙筷子,一雙遞給他,一雙放手裏,左手捏一只,右手捏一只,習慣性地在桌上輕輕敲打着。

沈澤棠說:“随意。”

“怎麽能随意?”她歪過腦袋往店鋪裏面望,把面的名稱一個個念給他聽。旁邊吃着的人都望過來了,沈澤棠覺得丢人,忙打斷她,“就排骨面吧。”

“你确定?”

“點吧。”

她擡擡手招來老板,用手比劃了一下,然後伸出六根手指,點點店裏的招牌,又拿出了兩份排骨面的錢。

老板做慣了生意,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梓寧松一口氣,回頭對他說:“我還以為要繞好久呢。”

沈澤棠彎了彎唇角,擡起眼角瞥了她一眼:“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

這可把她氣得,但又能怎麽樣?對面人支着下颌靠桌邊,眸子半睜半阖,挺散漫的意态,偏偏又那麽雅致,讓人生不起氣來。

“喂。”她擡高了下巴,故作姿态地叫他。

“怎麽了?”

她雙肘抵着桌向前進了些:“你怎麽也是個跨國財團的老總啊,咱能有點兒節操嗎?”

“有話就直說。”

周梓寧就直說了:“這面錢還要我付啊?”

“沒錢。”他倒是直接,只懶懶地擡了擡眼簾,語氣也挺理直的。氣得她鼓起腮幫子:“沒錢你吃什麽面?”

“這不是你點的?”他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

很好,這可以。

他總有辦法倒戈一擊。有的人,平時不多話,但真到了談判桌上,三言兩語就能氣死對手。

她正憤憤不平呢,面端上來了。周梓寧挑起幾根送入嘴裏,“吸溜”一聲,動作一氣呵成,帶着一股氣。這時,他伸長的腿在桌底下撥了過來。

不偏不倚,正正擦着她撇着過來。

涼涼的布料,挺順滑的。她不由放下了手裏的筷子,擡頭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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