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鄒向南擡手,捏了捏口罩邊角,然後撐着椅子的兩邊扶手吃力地起身,側開身子不碰林均的肩膀往門診室走,林均比他眼疾手快,扶住鄒向南的肩頭,說:“我陪你。”
鄒向南停下腳步,沉默着沒回頭,單薄的肩膀不受控制地細細一聳。林均的一顆心一瞬間就揪起來了,後退一步站在鄒向南面前,看到那雙蒙着煙雨的眼紅了透。這比直接看到眼淚更讓林均心疼,他微微低頭,重複道:“我陪你。”
林均和鄒向南一起進了診室。鄒向南是今日淩晨臨時決定想來看病,所以也沒仔細研究要找哪個醫生,就挂了最貴的特需。接待他的是一個主任醫生,他把就診卡遞過去,醫生在電腦上刷出以前的病例後問:“怎麽了嗎?”
鄒向南深吸了一口氣,摘下口罩後對醫生說:“不是很開心。”
他說着不開心的話,可他卻是在笑。從林均的角度可以看到醫生的目光在鄒向南的笑臉上停留,斜着眼,似乎有些疑惑,不能确定鄒向南是不是真的不開心。
醫生于是給安排鄒向南先去做一個性格測試,鄒向南接過就診卡後說了好幾聲“謝謝”,出門後直直的往右邊走,林均就提醒他,說收費窗口就在左邊。
鄒向南縮了縮脖子,似乎也是被自己的路癡屬性蠢到了,原本只是抿着嘴憋住,到了窗口前排隊,還是露齒一笑。之後林均陪着他去做測試,然後一起坐在門口等報告,鄒向南沒再戴口罩,并不擔心會被人注意到。哪怕是在他最火的那幾年,他出門也極少被人認出。
這和氣質有很大關系,有見過真人的歌迷評價過,鄒向南在臺上和臺下完全是兩種狀态,差異大的像超人和克拉克肯特。
沒有人會把戴眼鏡的普通上班族和超級英雄聯系到一塊兒,就像鄒向南站在你面前了,你也很難說服自己,他站在舞臺上是會發光的。
他在現實生活中真的很普通。手裏沒吉他的鄒向南毫不惹眼,他今天穿的也沒一件名牌,都是簡單的純色,反而稱得旁邊的林均氣質不凡。
而他們一直沉默,鄒向南從測驗室裏出來後就挺喪的,死氣沉沉地低着頭,身子動都不動。林均看着他摘下圍巾後那一小截瘦到突出骨頭的後頸,有很多話想問,但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于是掏出手機,打開“圖片”,點開一張後放到鄒向南腿上。鄒向南近視,但今天沒帶眼鏡和隐形,就擡頭瞅了瞅林均,然後才去看那張照片。
但旋即,他就稀奇地”咦”了一聲,跟活過來似得雙手捧着手機,把那張照片放大,那只棕紅色的小熊貓正趴在樹枝上,一只前爪托着臉,吐着舌頭對鏡頭做了個wink。
閱小熊貓無數的鄒向南露出撿到遺珠的笑:“這張這麽可愛,我居然沒見過!”
“是在國外的動物園拍的,我前幾天看到就存了。”見鄒向南對小熊貓還是有積極反應的,林均終于松了口氣,“後面還有。”
他把照片一翻,那只小熊貓不僅在吐舌頭,還擡起前爪站立,一雙圓滾滾黑秋秋的眼裏只有枝頭挂着的蘋果。這個動作讓它滿是黑毛的小腹全都露了出來,鄒向南就打開了畫筆,要給這只小熊貓穿衣服。
“選紅的,”林均幫着給鄒向南挑顏色,“給它畫個肚兜,寫福字,喜慶。”
“那我再把它的耳朵包起來,這樣就像小福娃了。”鄒向南三下五除二就畫完了,皺了皺眉,“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林均又建議:“再給它手裏挂個籃子,裏面都是蘋果。”
“對對對,”鄒向南邊畫邊笑,最後一筆落下後,那只小熊貓喜慶到他愛不釋手。林均說那幹脆給剛才那張照片裏的小熊貓也裝飾裝飾,鄒向南就給那只小熊貓畫挂着各種吊墜的抹額,鄒向南加了幾顆水晶,鄒向南在旁邊添上兩朵花……
他們都低着頭看同一部手機,額頭就漸漸抵在了一起,在精神衛生中心的檢查室門口,他們坐在能照到太陽的位置上和患者一起等待,手指在屏幕上你一筆我一劃、樂此不疲地給小熊貓換裝。
直到一個醫師推開門,看了看檢查報告後喊:“鄒向南在不在?”
鄒向南一個激靈,差點把林均的手機摔到地上。林均幫他去拿報告,也比鄒向南先看到那一句——被測驗者目前存在病理心理問題。
随後鄒向南把報告交給醫生,整個過程都沒有表現出絲毫情緒上的異樣,醫生又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很配合地回答,也都在笑。他實在是太喜歡笑了,就算是掉眼淚,也會掉在咧開的嘴角上。這讓林均很擔心醫生會做出誤判,覺得鄒向南其實沒什麽大問題,可他能感受到鄒向南很不好,他會跟沒事人一樣笑,又會在下一秒掉眼淚,情緒在兩個極端游走。他也很壓抑,很……
很孤單。
醫生問:“這種不開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周期性的,基本上每個月都會有幾天,我就陷入那種情緒抽不出來了。”鄒向南說的很直接,并不需要抽絲剝繭,是真的急需幫助,“而且我是寫歌的,我……”
他嘆了口氣,肩膀明顯的一垮,眼底也瞬間湧上了淚,他眨了好幾下,又是笑。
“搞創作的啊,”醫生點點頭,“那你可能是太投入了。如果你想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我可以給你開一點藥。”
“但是我的情緒如果穩定,我是寫不出歌的。”鄒向南舔了舔唇。
“那我還建議你把創作這件事停一停。”
“醫生……”鄒向南扯扯嘴角,“我就是想快點繼續正常地工作,才來找你求助的。”
“但你首先要健健康康的,才能更好的繼續工作,”醫生提議,“我幫你開點藥?”
鄒向南覺得自己聊不下去了,還是林均幫他說:“他不喜歡藥物治療。”
“行吧……”醫生又看了遍鄒向南的病例,“你這種情況的話,我也更建議心理治療。”
鄒向南放在腿上的手都緊緊一握。那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但他又不想吃藥,也只有去找咨詢師這一條路。從門診室出來後他上了林均的車,林均沒馬上啓動車輛,而是問:“要不要幫你聯系?”
“不需要。”鄒向南想都沒想,“我很好。”
他說“我很好”的時候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和林均一對視,他就會潰不成軍。林均也不逼他,也希望氣氛別那麽緊張,就問:“頭發什麽時候染的?”
“就上個月。”還在瑞士的時候。
“怎麽突然想染頭發?”
“陳漾想看。”
林均覺得自己問不下去了,他扭過頭看向副駕駛,鄒向南還是之前的姿勢。
“……那他今天為什麽不來陪你,你沒告訴他你很早就有抑郁症嗎?“林均真的是在為鄒向南着想,“現在告訴他确實有點早,但我想,他肯定也是願意——”
“我們分手了。”
林均一愣。
鄒向南終于扭過頭,面無表情地說:“上個星期的事,然後我就自己回國了。”
“……嗯。”林均很難說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鄒向南現在很有可能在中度抑郁複發的邊緣,可他卻因為對方恢複單身而有那麽一絲絲卑劣的竊喜。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像以前很多次一樣陪着鄒向南,而這一次,他絕不會再放手。
但鄒向南的心思和林均所想顯然截然不同,他擠出一個笑,再一次鄭重其事道:“我很好。”
“你不好,”林均一改以往的平和,“你剛才和醫生說,你寫不出歌了。”
鄒向南笑不出來了,右手也握住門把手。
“所以你現在需要好的咨詢師,我可以幫你聯系以前的,我——”
“我、寫、不、出、歌、了!”鄒向南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打斷,“從今年年初開始,就一首都寫不出來,”他紅着眼,揪着自己的衣服像揪着一顆心,“一個字、一個音符、一點靈感都沒有,你要怎麽幫我?誰能幫我?”
“向南……”林均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在一舉成名後,鄒向南也陷入過這種困境。他的所有歌詞和曲都來自于親生經歷,當他把21年來的生活經驗都寫完了,他自然無歌可寫。這也是他會選擇在鼎盛時期和趙孟之在一起的原因之一。趙孟之很擅長寫曲,兩年來的分分合合裏,鄒向南确實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也一起合作制作了好幾首經典。他們分手後鄒向南還是會寫,沒之前那麽高産,但一年也有幾首。可是他從來不唱,而是出一首就批一個馬甲把歌給別人,這樣一來就算歌火了,觀衆也只記住了歌者,而不知道這首歌真正的創作人。
林均是少數的幾個知道鄒向南還在筆耕不綴的,也看着他再沒有成名前單純的沖勁,而是每出一首歌就是把自己掏空一次。
他不知道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到了現在,寫歌對于鄒向南來說,确實不再是一件純粹而快樂的事。
所以,他也斟酌地,像那個醫生一樣,跟鄒向南說,他真的沒必要這麽逼自己。
鄒向南雙眼微微瞪大,不可思議地看着林均。
“真的,向南。如果這個事情讓你不開心,我們就停一停,沒關系的。”林均其實是在給一個承諾。這種話從別人口中說出可能是質樸的甜言蜜語,但林均的穩重是從內到外的,只要鄒向南願意,他可以停一輩子而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但鄒向南給他的回答是掰門把的聲音。所有車門都內鎖了,鄒向南打不開,也不去請求林均,就是執拗地一次次機械地扳動,好像他的身體本能地想要逃離,可內心柔軟的一處又被林均的那句話戳到了,他也渴求那份被保護的安逸。
于是林均給了他選擇,他解開了車門鎖,同時,也握住鄒向南的左手,把袖子撩上去,撫上小臂上一條狹長的疤。那是鄒向南十二歲的時候留的,他省下一個學期的早餐錢,買了琴行裏最便宜的那把吉他,但他父親看到後第一反應是以為他偷了錢,氣急敗壞地把吉他摔壞後還要折琴頸,鄒向南去奪,争執間整個小臂被琴頸的尖銳部分刺穿。他本身是疤痕體,那次受傷後的治療也很潦草,以至于到現在手臂皮膚上還有疤痕增生。因為這道疤,鄒向南極少穿短袖,也習慣用綁帶把這個部位遮住,好像他和別人都看不見,這段過往也就沒發生。
但林均在七年前的那個晚上觸碰過鄒向南的全部,他在撩袖子前甚至有去親吻的沖動,他想告訴鄒向南,他接受他的全部。
所以,當林均看到鄒向南的手腕上有很明顯的被手铐**摩擦後留下的紅痕,他的大腦在一瞬間是空白。
一瞬間過後則有千萬種念頭湧入,他想知道是誰幹的,又是什麽時候。鄒向南肯定不是自願的,那他身上身上是不是還有沒別的受傷的地方,他抑郁複發說不定也和這些痕跡有關,他——
他對林均說:“情趣。”
“很奇怪吧,我也覺得要重新認識我自己了,”他在回憶自己過去的戀情,平靜又直白地就像是在轉述另一個人的經歷,“我和那個美國人連手都沒牽過。原本以為和趙孟之是soulmate,可以談一輩子柏拉圖,沒想到他會出軌。陸廷确實是好人,那麽好的人我當然不想耽誤,就也分了。”
他哼笑一聲,似乎很看不起那個被他剝離出的“我”:“我哪能想到和陳漾在一起兩個月,我一個前面硬不起來後面*不進去的性冷淡,居然會有受虐傾向。”
他閉上眼,再睜開,裏面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就玩過那麽一次,他沒強迫我,我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