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均和鄒向南相知相識了足足七年,第七年,鄒向南第一次沒去林家過年。
鄒向南對父母的離異沒有任何記憶,他從記事起就在鄉下和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奶奶去世,他才随父親去市區。他後來和父親幾乎不聯系,逢年過節也只去山令城的木黃村祭拜奶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親戚可以走訪。
而在山令城的習俗裏,大年初一是要回娘家的。鄒向南從未見過生母,更不知道外公外婆是誰,七年前的除夕夜林均給他打電話送祝福,聽着他在爆竹聲中沉默,就笑着邀請道,要不你明天來我家。
這一來,就是六年。
以至于都要吃午飯了,林母陸婉見坐在餐桌前的只有兒子一人,也稀奇地詢問:“今年怎麽不見小南?”
林均給陸婉倒了杯茶水,說:“他今年不是一個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運氣背,鄒向南雖然談過幾段戀愛,但只要過年,就肯定是單身的狀态,一個人冷冷清清。鄒向南孤單慣了,也很獨立,他要不是對團圓的概念一直有所渴求,也不會從陰冷的江南飛到溫暖的北方,每次都是托運行李都等不及拿,就跑到出口尋林均的身影。
林均也從來早到。
但今年沒必要了。
“他現在應該在港島。”林均告訴母親,“和陳漾。”
“陳三太的小兒子?”陸婉對這人有印象,不由有些意外,“陳三太能同意他們在一起?”
“不是您說的嗎,做父母的不求兒女出人頭地,只要幸福安康。”
“她的育兒理念能和我一樣嘛,”陸婉搖了搖頭,“自從去年陳先生三進icu,他們陳家那些小輩啊,上趕着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就等着陳先生真的去了,能多分一份家産。陳三太又是最無名無份的那一個,他能讓自己兒子這麽……”
“我也有想到這一點,”林均握着自己那杯暖茶,“所以我當時想,陳漾應該是真的很喜歡向南。”
“……你說得也有道理,”陸婉笑,都快六十的人了,還會俏皮地沖兒子眨眼,湊近做出私語的動作開玩笑道,“我當年也是賭你外公不會真的不認我這個獨女,不然也不敢跟你父親私奔。”
陸婉的父親是觀念非常傳統的南方人,他有多寵陸婉,就有多不能接受唯一的女兒遠嫁,再加上陸父當年的第一桶金是劃着小船去賣草鞋來得的,多年來白手起家搞得都是實業,對互聯網的發展不僅不敏銳,也不信任,女兒要嫁一個在電腦裏寫蝌蚪文的窮小子,他怎麽肯定答應。
但陸婉還是非她的意中人不嫁,陸父執拗不過,到底是舍不得女兒過苦日子。林父自主創業後他還是投財砸錢,也幫着牽了不少線。林均出生那會兒,林氏科技已經在互聯網市場搶占到一定份額,并穩步發展至今。林父和陸婉也堪稱模範夫妻,三十年過去依舊如膠似漆。這讓林均從小就耳濡目染于健全美滿的家庭關系,養成了沉穩純善的心性。等他年歲增長事業逐漸穩定,陸婉也不會像其他母親一樣催着兒子結婚,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林均身上,別人替她着急想給她介紹兒媳,她每次都婉拒,說她就是要選,也是選兒子喜歡的,而不是自己中意的。
托爾斯泰曾說,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有這麽一對相愛又尊重的父母,再加上祖輩財富做庇蔭,林均在一個非常年輕的年紀就擁有了一切。最難得可貴的是他并沒有被寵壞,他從高中起就在國外念書,見了高山和整個世界。當然,這并不會給他造成壓力,幸福安康是父母對他的唯一要求,其他的一切成就都是錦上添花,包括創辦華城娛樂。
“你們母子倆背着我說什麽悄悄話吶。”說話的是獨自進餐廳的林父。林家平日裏已經夠門庭若市的了,所以過年的這幾天謝絕他人登門拜訪,只同最親近的家人共度美好時光,陸婉也難得下廚,親自做了幾道家常菜。林父原本一臉探究,但坐到自己的位置後一聞菜香,二話不說就拿筷子開始夾菜,陸婉就逗他,說向南都還沒來呢,他怎麽能先吃。
林父不甘地收回筷子,吃了口白飯後點頭道:“夫人說的是,得等人都來齊了才能開始吃。”
“不用等了,”林均拿起筷子,夾的是鄒向南愛吃的魚香茄子,“他今年不來。”
“……你們鬧別扭了?”
林均略尴尬地扶額:“爸,你別說得好像我們關系有多親密似得。”
“你們關系還不夠親密無間?”林父笑道,“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這小南要是個姑娘啊,你肯定早把人娶回家了。”
“爸……”林均不是很樂意聽這話。
“吃飯吃飯。”陸婉打圓場道,“小南現在和陳三太的兒子在港島呢。”
“他們上個月不是舉家去了蘇黎世嗎,”林父的消息比他們靈通,“年初陳先生身子好轉後就一直想去清淨人少的地方。”
林均聽到了,夾菜的手一頓,再沒了胃口。吃完飯後他坐在客廳,拿着手機想給鄒向南發信息,但輸入了多少,就删了多少。
他于是打電話問許喬峰,許經紀人說鄒向南确實在幾天前的金曲獎頒獎結束後和陳漾一起去了瑞士。
“您不知道嗎?”許喬峰似乎也挺驚訝,“我看他那天晚上和您獨處過,以為他都告訴您了,就沒再跟您彙報,怕叨擾到您。”
林均在電話那頭不滿地蹙眉,差點就來一句,他何時會覺得鄒向南的事情不重要。
“以後他有什麽行程,你都給秦曉一份。”
“好的好的,”那邊沉默了片刻,“其實……其實鄒向南現在已經沒什麽通告了,只有影視部那邊寄過來一個劇本,但還沒談到合作。”
林均問:“片酬的原因?”
“倒不是因為錢,而是……而是向南和咱們公司的合約,今年七月就要結束了。”
林均一愣,随即想起來,鄒向南确實是簽了七年。
“所以電影的事兒我也一直沒跟他提。不過他現在唱歌都沒心思,何況是演戲……”
林均挂了電話,視野裏重新出現和鄒向南的對話框。他點開那個小熊貓的頭像翻到鄒向南的朋友圈,明知道刷不出新動态,還是做無用功地往下滑了不知多少次。
他很煩躁。
他很想打電話質問走得一聲不響的鄒向南,可時差又讓他不願意吵醒可能還在睡夢裏的鄒向南。
同時他也不解。曾經不管發生了什麽,鄒向南都同他無話不談,當他是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當真應了他父親那句“親密無間”。
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變得疏離。每當鄒向南陷入慘淡困頓,陪伴在他身邊的只有自己,這本應該讓他們的關系更進一步,可每次鄒向南重新振作起來,他就會更用力地推開自己,一如七年前從山令城回到北市,借酒消愁的鄒向南卑微地索要一個擁抱,他給了整個良宵。他在第二天清晨滿心歡喜地打腹稿,希望自己的告白不要太笨拙,鄒向南卻慌張的衣服都沒穿好就跌撞地要出房門,眼中滿是搖搖欲墜的驚恐。
你不是異性戀嘛。鄒向南語速很快,也很抖。
林均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并不果斷地支吾道,可我好像……
那“好像”後面的“喜歡你”就要出口了,他改口道:“我會負責的。”
林均說那句話的時候其實很篤定。他更相信行動而不是言語,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喜歡和愛,他是怕鄒向南會覺得醉酒雲雨後的喜歡輕飄飄不可信,所以才給出這個更為實在的承諾。
但鄒向南卻被那句話傷到了,至少在林均說緩慢地斟酌那句“好像”時,他雖然恐慌,但眼底還是有點點奢望。
“不、不需要。我……我有男朋友!”他當時是用這個理由推脫的,慌不擇言地像找一個借口。
他希望林均當一切都沒發生。林均當然答應。他确實是異性戀,在遇到鄒向南之前從未被異性吸引,等他冷靜下來,他也發現自己并不能确定那份從未有過的情感就是他理解的愛情。而當他七年來看着鄒向南談過的每一個男朋友都同自己毫無相似之處,他再沒有傾訴過情意。
鄒向南喜歡搞藝術的,搞藝術的也喜歡他,趙孟之給他填詞作曲,陸廷将他的容顏捕捉入畫,陳漾則在金曲獎的舞臺上大膽改詞,把”春天”唱成鄒向南的名字,将戀情開誠布公。
當時所有人都在歡呼,反而顯得坐在嘉賓席只是微微一笑的鄒向南過于平靜。那個鏡頭一度讓林均有種錯覺,他相信陳漾确實很赤誠地喜歡着鄒向南,但鄒向南未必敞開了心扉,像以前迷戀趙孟之那麽投入。
可如果他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付出,又怎麽會跟人去瑞士呢。他的朋友圈是三天後才終于更新的,地點是一處私人滑雪場,照片裏落在雪地上的兩道影子顯然是他和陳漾。
那個定位讓林均莫名地較勁,差點就冒失莽撞地給鄒向南發訊息,說他在洛桑也有雪場。
他當然沒有,賭氣地不願意在鄒向南找他前主動。他也聽說陳先生這次去瑞士是準備安樂死,整個準備流程要兩個月,所以要求一家人都整整齊齊地陪着。
這意味着鄒向南也會在瑞士呆到四月,然後再回國決定是否續約。他不慌,林均就也沒催,只當時間還充裕。他去c市的精神衛生中心的住院樓探望一位朋友是在三月底,那是業內知名的編劇,寫完手頭最後一個劇本後就吃了一整瓶安眠藥,被救回後就住進了醫院,他跟林均聊的時候情緒已經穩定了,會坦然地說搞文字創作的大多容易鑽牛角尖,那個劇本他越寫越想不開,越想不開,就越陷進去寫,渴望落下最後一個字後,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解脫感。
他就是導演寄給許喬峰的劇本的創作人。那故事講一個熱愛搖滾和舞臺的年輕人經歷了九十年代短暫的爆紅後,其音樂才華随着市場的萎靡而被埋沒,徒增的只有年歲。但他依舊沒有放棄音樂,生命不息,歌唱不止,他的初心從未改變。
那編劇似乎還是對創作時的精神奔潰記憶猶新,翻開匆匆只看了幾行就合上了,問:“他們準備找你公司的藝人演?”
林均答:“找了鄒向南。”
“巧了,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歌單裏有他那首《撞南牆》。他寫成名曲的時候,也跟這故事裏的人物一樣二十歲出頭吧。”
“二十歲整。”林均糾正,“這歌他在以前駐唱的酒吧就唱過。”
“我義無反顧撞南牆,心心念念遠方……”編劇還記得《撞南牆》的歌詞,笑,“有些歌啊,還真的只有二十歲的年輕人才寫得出來,渾然天成。不像我,到了這歲數啊,寫出來的東西說好聽點是精雕細琢,但實際上啊,如果有足夠的靈氣,誰願意去追求匠氣呢。”
“……那你寫完這個故事,解脫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才是林均今天來的目的。
那編劇沒立刻給出答案,眯着眼看着三月的暖陽,說:“當時是我自己打電話叫的救護車。”
“那感覺還蠻奇妙的,我覺得我絕不可能後悔。我是真的沒東西可以寫了,如果源泉是口井,我已經把這口枯井掘地三尺,再挖不出別的東西。我要麽現在解脫,要麽行屍走肉地活到死,因為真的沒東西可以寫了。”
他強調了好幾遍,真的沒東西可以寫了。
“可真到那個臨界點了,我又突然覺得吧,我還真的挺喜歡寫劇本這件事本身的,人得活着,才能繼續寫。”他戳了戳那劇本的題目《把青春唱完》,輕松道,“那就先活着呗。”
“嗯。”林均受教地點頭。但他的人生太過于順風順水,被眷顧的前半生注定他無法擁有一顆敏感的心,難以體會到靈感蟄伏時的煎熬和乍現後了無遺憾般的喜悅。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為了彌補這份缺憾才進軍傳媒娛樂行業,他自己難以體會,就希望給那些有靈氣和夢想的人提供更多機會和渠道,這些年來在迎合大衆品味的同時,也會簽小衆但獨特的音樂人、樣貌不出彩但演技精湛的演員,投資劇本紮實的文藝電影,致力于建設鄉鎮影院的公益事業……歷經七年的穩紮穩打,華城娛樂漸尖成了業界的标杆,所有人都在迅速地成長,依舊停留在原地到似乎只有——
林均停下了腳步。
他這時已經離開了住院部,正穿過門診部的二樓離開醫院。他并不趕時間,但絕不會對那些等候的病人投去好奇的目光。他之所以會注意到那個角落的少年是因為發色,長到遮住眼睛的頭發挑染了幾抹紅。那劉海估計是太擋視線了,林均看向那人的時候,他正粗暴地把前面的頭發全紮起來,然後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繼續側頭靠着牆,把自己縮得更不引人注意。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別人的注視,那少年僵僵地擡頭,一雙溫潤的杏眼裏藏着白煙黑雨。
那個少年只身一人。
與此同時坐在咨詢臺的護士叫號:“請鄒向南前往302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