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鄒向南坐在副駕的位置上,久久緩不過神來。他抖着手掏手機,林均眼尖,一把奪過,直接關了機。
“不是你說的嗎,現實是現實。這幾天就別管網上的論調了。”
“不行……”鄒向南後背冒着冷汗,也挺不住。他扶額,手心觸碰到涼意。他并沒有發燒,純粹是腦子太混亂。
“我們現在去哪兒?”鄒向南問。
“東魁村,你推薦過,那裏的楊梅是最好吃的。”
“……我們去機場吧。”
“什麽?”
“去機場,飛北市,開新聞發布會。”鄒向南咽了口唾沫,再開口就流利了,“我跟記者說這兩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作風問題,跟你沒任何關系。我自己不自愛,不知輕重,我有錯,也有愧,我不會再出現在公衆面前,我——”
林均緊急剎車,将車停到了路旁。他憤憤地錘了一記方向盤,然後再握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明顯。
“……你身邊的不應該是我。”鄒向南說,“你太好了。”
“太好是我的錯?”
鄒向南不回答,重複:“你身邊的不應該是我。”
“你可以找更好的,你應該……應該找溫柔得體的姑娘,或者書香門第的才女。你們會有很美滿的家庭,小孩有這樣的父母,肯定也像你一樣正直溫暖,勇敢善良。你值得比我好千百倍的,而我,我連自己最喜歡的事情都做不好,只想着養小熊貓逃避。勢均力敵門當戶對我全沒有,我也沒有勇氣,我什麽都沒有林均,我不行。”
鄒向南紅着眼,喉間的哽咽讓他無法再胡言亂語。
林均淡然:“我在你眼裏原來是這樣。”
鄒向南點了點頭。
“那你知道,你在我眼裏到底是什麽樣嗎?”
鄒向南數落自己:“戀愛腦,一根筋,鑽牛角尖,沒事業心,你好心幫我,我還屢屢給你添麻煩。”
“還很燒錢。”林均給他補充。
鄒向南笑了。
“但這不是全部。”林均重新啓動車輛,調轉了方向。鄒向南問這次又去哪兒,林均賣關子,說去了就知道了。
他們停在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博物館門口,博物館也沒到營業時間。林均不是地頭蛇,但輾轉幾個電話後還是能和鄒向南提前進去。工作人員介紹說這個視頻形式的新展還在技術調試階段,所以官外并沒有海報。鄒向南就問林均是從哪裏知道這個神秘的展的,林均說要辦這個光影展需要問國外的美術館買版權,他有藝術行業的朋友也在談相關合作,他也有所了解。
他們摸着黑進入一個房間。林均開了手機的閃光燈,和鄒向南一起坐在正中間的凳子上。随後他就關了唯一的光源,他們的肩膀在黑暗中衣衫輕碰,在林均握住鄒向南手的那一刻,他們眼前綻開了回旋于夜空的星和月。略帶沙啞的歌聲寧靜安和,引領觀衆走進那個畫中景——starry,starry night。
星是藍的,月是明黃,特效的加工讓那些粗糙又細膩的線條活了起來,随着鏡頭的拉近如風中的雲卷起又舒展,整個過程鄒向南都沒舍得眨眼,那是他少數的、沒有看過真跡的梵高作品——《星空》。
随後,四面牆壁被投影儀打上梵高的自畫像。還是原來的歌聲,梵高從帶着氈帽,到剃了個平頭,
到頭發長出來再帶回另一頂新帽子……他會用不同的顏色畫背景,臉永遠是胡子都無法遮擋的瘦削,氣質中平靜和澎湃矛盾又和諧。他的眼眸也一直變化,有時候黑,有時候藍,他到最後割了自己耳朵,湖綠道眼珠中蘊着絕望的生命力。
很多人以為梵高這般自殘出于對一個妓女的求而不得,但若真的回到書信裏追溯蛛絲馬跡,梵高那時候跟高更住在一塊兒。他們相互欣賞如遇知音,但美學觀念又相互碰撞和排斥,誰都說服改變不了誰。高更是冷酷地能為了藝術抛家棄子的人,同住兩個月後,他無法忍受梵高頻繁的精神失常後離開,這個決定讓梵高的情緒再度失控,那把落在耳側的刀拿得再穩妥些,說不定就是落在心口。
創作讓他痛苦,痛苦又激發他繼續創作。随着時間順序,這段全景影像還播放了從《吃土豆的人》到《麥群烏鴉》等其他名畫。準确來說,《麥群烏鴉》并不是梵高最後一副畫作,但不同于以往的明亮用色,這幅畫及其之昏暗,像是寓意了梵高本人對自己生命的絕望。
這太能勾起觀衆的惋惜和低落了,所以這段錄像的封底用了《向日葵》,鏡頭一直放大,放大,大到其中一朵向日葵花盤上的種子都清晰可見。林均扭頭看身邊的鄒向南,他臉頰上的淚痕裏有向日葵的明麗。
他無聲地淚流滿面,情緒遠比兩年前來得克制。當時他和林均一起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觀看完所有展廳後,他們坐在一層大廳休息。鄒向南突然就開始哭,眼淚止都止不住,完全無法控制。林均以為他是被梵高對藝術純粹的追求所打動,正要開口安慰,鄒向南卻壓抑地一遍一遍重複,他那時候二十七歲。
“Vincent van Gog found his true call at the age of 27.”時隔三年,林均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一層大廳的介紹語。那句話戳得鄒向南撕心裂肺,使得他三年後也難以從某種共情中自拔。
“我其實不能理解,或者說,我一直都不能理解。”和鄒向南相比,林均很冷靜,不是刻意的,而是真如他所說,無法理解。
“我十五歲就出國,也去過歐洲大大小小無數個美術館,我站在那些名畫前,對其背後的故事和畫家本人了如指掌,我依舊不能理解高更為什麽有人會為了畫畫抛家棄子,梵高為什麽為了畫畫割耳朵。我敬佩這些為藝術奮不顧身的人,同時,我的理智也從未讓我有過這般沖動。我能看到美,也能用教育培養出的思維标準地欣賞美,或許是太标準了,我精于解構和分析,卻從未心動,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你站在臺上。我聽着,突然就明白了,原來被true calling擊中的人是這般模樣。”
“true calling……”林均意味深長地回味這兩個浪漫至極的詞,“我甚至都不想翻譯,那是人內心深處最真實的召喚,天才如梵高,也蹉跎到二十七歲才下定決心去追求,而你,你,鄒向南,你在十五歲,或者更早,當你隔着琴行的窗望着那把吉他,當你趴在欄杆上聽梅雨聲聲,你就已經找到了那個true calling。”
鄒向南瞬間哭出了聲,眼前的一些都模糊開來,只有林均是清晰的。
“你當時唱,‘我義無反顧撞南牆,身後有回不去的故鄉。’你在第一個酒吧駐唱時唱的是這個版本,”林均說,“在主動去找你之前,我就是你的聽衆。我從未那麽迫切地想認識一個人,怯懦地直到你換了三個酒吧才去詢問老板你的情況。老板告訴了我你的年紀,我們是同年同月生。”
“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林均喃喃,心滿意足地一笑,“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但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就好像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那在另一個世界裏的林均是不是也為自己的true calling成為別人眼中的傻/逼,一如21歲的鄒向南,不顧一切撞南牆不是為了名和利,而是純粹地因為喜歡。”
“你才不會因為老板的解雇而放棄,那只是你的一時氣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就算你沒有遇到我,沒有知音伯樂,你也會繼續寫繼續唱。毛姆寫高更,說他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紮,你也是這樣。音樂讓你魂牽夢萦,你喜歡到發瘋,喜歡到不得不寫不得不唱。”
“可我真的……寫不出來啊,源泉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那我們等啊,慢慢等,等一輩子都成。”林均勾過鄒向南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你只是暫時涸轍,你別忘了你是鯉魚大王。”
“別太逼自己,向南,都會好起來的。”林均說,“有我在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