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當歸羊肉湯 (1)

“哪個稀得賣你,那是我生好心看你們幾個可憐,讓我大兄弟救濟!”王婆同樣拔高了聲音,描得細長過分的眉毛豎着,嚷嚷嗓門一下蓋過了薛寶珠,一副好心被人當了驢肝肺的後悔模樣,“結果你這麽個水性楊花的,拈三搭四,我都毒了我的嘴了!”

莫大娘是聽狗蛋說王婆擱寶珠家門口吵起來了才匆匆趕到,手裏還提着個繩子套住的瓦罐,裏頭飄出羊肉香味兒,是滿滿一罐兒的當歸羊肉湯,大冬天最是滋補身子,裏頭特意添了根骨頭,是給寶霖補的。網還是前些時候王大虎送來的,她一個人吃沒味兒,索性弄了帶給寶珠一塊喝。

一到就聽見王婆那不要臉的話,莫大娘想也沒想直接怒罵了道,“還救濟,你虧得了良心說,我寶珠好好一閨女盡給你糟蹋話兒,我……我今兒就做主替寶珠爹讨個公道!”

說罷,莫大娘把瓦罐讓狗蛋捧着,自個順手抄起人挑水來的擔子,也是給氣急了,漲紅着臉都敢拿着扁擔怼王婆,一時沒顧着往寶珠那看,只覺得孩子又受糟心委屈了,就王婆口裏的大兄弟她見過,她家挨王家,曉得有那麽個在鎮上的表哥,就是個給賭坊看場子的,一臉橫肉,喝酒好賭,酒喝多了就喜歡打人,聽說還有打死人的,不過賭坊那地兒黑,事兒沒到官府,反而漲了他的威名。

就這樣的,叫寶珠嫁過去,那不是把孩子往火坑裏推!哪是生的什麽好心!莫大娘手下更是用了勁兒,旁個攔都攔不住。

後者也沒想到一個老好人會突然發難,冷不丁一下沒有防備就給挨着了一記,腰上火辣辣一疼,一壁拉人往後躲一壁張口叫嚷,“你瘋啦,打我幹什麽,要我說你喜歡薛寶珠想收當孫媳婦兒,可你也得看看你喜歡那人什麽樣,你看看你看看,她後面站的,不知打哪來的野男人呢!”

莫大娘當她胡說,還怼着,等聽着旁人也示意她看時才往寶珠那看去,大開的門縫道露出的清瘦影兒分明是個男的,沒眼花,一下就跟卡了殼兒似的,木愣愣舉着扁擔傻了。

薛寶珠遭那麽一打岔,看着門前鬧哄哄一處,方才那憋狠了的火兒反而沉澱下去,歸熄成一座死火山,心內暗潮湧動唯有自己清楚,面上極是冷靜,也就那麽一會兒功夫,把未來得及想的想了個通透,心底沉了主意。

“寶珠,他……他……”莫大娘這時候疑心起來昨個晚上并非是自個錯覺,還真有人哩?

“嗳,你們看,那是村長不,往這邊來哩!”董氏眼睛亮,一眼就看到遠遠過來的幾道身影,認出打前頭的是村長,一下叫出聲兒來。

王婆順勢一望,露出得意神色,再轉過頭,呲牙撩着小吊眉,“該,等村長拿了主意,這種傷風敗德的玩意兒就該抓了去沉塘,小姘頭也別放過!”她指着薛寶珠身後不遠的,目光一接,反而被駭得縮了一記,心道這少年郎皮相長得好歸好,可就是煞氣重的哩。

旁個有看熱鬧不嫌事大,也有真擔心薛寶珠的,分作兩撥圍堵着,等到村長來紛紛讓出一條道兒來,等着看怎麽收場。林氏人群裏,嘴角噙着冷笑看着,她昨個夜裏沒走眼,王婆也不負她所望挑起事端,她倒沒想到沉塘什麽的,就是光看着她叫人唾罵就夠解了上回的氣兒了。

薛寶珠看事情驚動了老村長,斂眉神色愈發暗沉。少年已經站到了她身後,挨着衣角就要把人扯到身後,卻被一只瘦弱手兒拂開,手的主人沒瞧自個一眼,可小小身子卻像是蘊了巨大能量,叫人不敢小觑。

“寶珠丫頭,咋,這人是咋回事麽?”老村長也不相信自個看好的丫頭會做出那種事兒來,王婆什麽德行他是清楚,路上還懷疑是昨個下了王長龍面子,折騰出事兒讓王婆恨了寶珠來鬧事,可打真瞧見了後頭那人又有些不确定了,咋還真有人哩?

“還能有咋回事哩,村長,咱村裏可從沒有這邪風歪門的,決不能叫一個丫頭給毀了,要是傳出去都帶壞咱一村閨女的名聲哩!”王婆急乎乎地扯着嗓子喊。

“你閉嘴。”村長聽着她喊慣的尖細嗓兒就腦門子疼,“你再喊兩聲十裏八鄉就都知道了。”

Advertisement

王婆嘴皮子蠕動了兩記,到底是不甘心地憋了聲兒,兩眼兒瞪銅鈴似地睨着薛寶珠,掩着一絲絲得意,村長都來了,這丫頭定沒好果子吃。

“勞動村長是寶珠不應該,若是提早打個招呼,可能就不會有這事兒了。”薛寶珠面向老村長,神情饒是懊惱,還憋着些許委屈。

薛寶珠轉而目光幽深地睨向王婆,“你一口一個沉塘,要真做了,我是沒話說,可我要是沒做,這一筆筆賬怎麽算?”

孫金山一聽果然裏頭有內情麽,“怎麽回事?”

“你咋會沒做!”兩個聲兒幾乎是同時響起的,孫金山看着王婆快把手指杵到那人身上,一副巴不得倆人有私情的樣子叫他一眼就看出是故意找寶珠麻煩來的。

“這本來是我家的家事兒,後來叫寶霖鬧失蹤給耽擱了,竟叫人質問上門了,既然你們都想知道,說出來也無妨。”薛寶珠的目光涼涼掃過王婆林氏等,緊咬着下唇克制住那股昏沉暈眩感,接着說道,“大家夥也知道,我舅舅家以前也是鎮上大戶,我娘在的時候,娘家風光,舅舅也帶照拂我們家的。”

“這跟他有啥關系哩!”王婆沒得耐心聽,插嘴喊了一句。

孫金山卻比她多轉了一個彎道,聽出些許意思來,看着叫嚣的王婆,再掃過因她而停下的寶珠丫頭臉上神色,忽而心思動了動,“長龍媳婦,确實好話賴話都你說了,還能不能聽寶珠丫頭說了,要這事真是你搞出來的烏龍,你怎麽賠人家姑娘清譽!”

王婆簡直是納了悶了,這薛寶珠是給孫家灌了什麽*湯藥了,孫長明是,小孫氏是,如今連一村之長的孫金山也都不分青紅皂白了,“村長,你瞅瞅哩,人都擱眼皮底下站着,再說是我瞎胡說也說不過去罷,您可不能偏心眼兒。”

孫金山被她最後陰陽怪氣諷了一句,反而給氣樂呵了,再看後頭跟着來的王長龍,給了一記意味深長的眼光,你娶的好媳婦,直把王長龍看得寒毛豎起,轉開眼讓寶珠往下說。

薛寶珠目光森寒地凝着王婆,清淩淩開口,“舅舅生意失敗帶着一家離開永安鎮另謀就再沒回來,之前我爹讓人找過,說舅舅再落魄,這兒也能給騰個地方讓安家落戶,我爹在的時候沒找着,反倒是我前兒個去鎮上意外見着跟乞兒搶吃食的大表哥。”

“我不知道人咋回來的,問舅舅他們下落也問不出,大夫說他磕着腦袋患了失憶症,我也不知道咋能好。舅舅一家是好人,我家窮,可我也不能不管讓大表哥被一群乞丐欺負,沒想到……沒想到還硬給人賴上難聽名聲。”薛寶珠說到最後帶上哽咽,似是再忍不住悲痛,到底是才十二歲的小姑娘,哪能經得住那麽诋毀。

眼淚包在烏蒙眼兒裏一串往下掉,就是咬着唇沒哭出聲兒來,卻偏偏像刀子紮人心口子上。

那些摻和裏頭鬧的,紛紛避開眼。莫大娘了了心裏疑問,也是給懊惱不行,拿着扁擔猛地就砸向王婆,這一記一記不帶話的光砸,這會攔得人倒少了,還有人給拉偏架,硬是讓王婆挨了好幾下,直把人打得嗳喲直叫喚打死人了。

莫大娘上了年紀沒幾下就喘了,扔了扁擔被小孫氏扶着緩勁兒。老村長也是搖頭看,不過看的不是王婆是王長龍,“你那婆娘厲害,是要鬧得整個村子不安生喲。”随即叫過小孫氏,“下回見着搭理都別搭理,傷陰德唉。”

這話是重了,可對王婆卻又是實在。

王長龍哪經得住旁個這麽指點,一張麻子臉臊得*辣的,一把扯住王婆喝罵了聲敗家娘們家去。

“那是表哥就不丢人啦,到底是沒出閣的姑娘家裏弄一男人像話——啊!”

王長龍見婆娘還這麽叫嚣反而揚起手臂,狠狠地抽了她一個耳光,一邊嘴裏還罵道:“人那是知恩圖報,到你嘴裏就不幹不淨,你、你、你氣死我了。”

王婆被打得暈頭漲腦,身子搖搖擺擺好不容易才站定。她擡起頭,左邊臉頰也有了個明顯對稱的巴掌印,一條紅豔豔的鼻血順着嘴唇流了下來。

她臉上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這死老頭子竟然還敢當着大家夥的面打她?

一瞬間,王婆瘋了一樣向王長龍撲過去,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嘴裏叫道:“你敢打老娘?老娘就說了幾句話你就打老娘。”

可是她往常經久耐用的一招今兒似乎不管用了,王長龍昨個夜裏就打過一回,雄風大振,揪住她的胳膊使勁地一甩,一下子将人給甩了出去,跌了個屁股蹲重重在地上。

這還不算,王長龍還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再鬧?再鬧就休了你這婆娘,你信不信?海子,還不将你娘拖家去,關在屋裏,沒我允許不準她出房門!”李王長龍威嚴地對從家裏趕來的兒子王海命令道。

身高馬大的王海緊繃着臉,出奇地配合,連扯帶拉的拽着他娘就往後面拖。

人群裏原來還有跟王婆最後那點想法一致的,這會兒也沒啥好說了,就跟王長龍說的一樣,人知恩圖報收留自個親戚,再說豈不和王婆一樣讨嫌。

孫金山等人慢慢散去,看着寶珠丫頭,以及後頭那個,心說她表哥瞧着倒是一表人才的,可惜怎麽就撞了腦袋沒記憶了呢,要是寶珠舅舅在,即便收留一家,那也是湊合一家,能過好日子哩。

“苦了丫頭你了。”到頭來也只得嘆氣。

薛寶珠舌尖嘗着一片苦澀,人就是這樣,沒人疼安慰的時候什麽都能撐着強大,偏生一點安慰受不住,最後還是強忍着鼻尖酸意,依然傲氣挺立着,“村長,自打我爹走了之後家裏頭沒男人可以撐門面,往後我表哥在,也就再沒人敢這麽欺負咱們幾個了。”

孫金山搖了搖頭,他說的不是那意思,是為了她名聲,家裏有個人幫忙是好,可以後說親可就難上加難了啊。

殊不知薛寶珠也是知道這茬才故意為之,要像李金香那樣嫁個情投意合的還好,要像荷花那樣殺豬似的哭嫁老頭,她得慶幸沒有那麽個狠心父母,旁人覺得的好日子對荷花來說未必,等嫁過去不等同于身陷囹囵,磋磨一輩子。這會想起來司家要回庚帖于她來說也是慶幸事兒,當初想的安穩度日同現在想的已截然不同。

她一定要有足夠的實力來抗衡這時代,首先便是積累財富,積累足夠的財富,她的命運才能自己做主,而非被迫逐流。

等門前都沒人了,薛寶珠眼前一黑,在莫大娘的驚呼聲中,陡然栽倒進一個溫暖懷抱中。

****

“這咋燙這麽厲害,都多久了,哎喲不好哩,要燒壞的,得趕緊找大夫來看看。”莫大娘焦急的聲音模糊傳來,就像隔着一層,怎麽都聽不真切。

薛寶珠迷迷糊糊看到有黑影往門邊走,忙是将人喊住,“櫃子裏有舊棉被,拿兩床壓壓捂出汗就好了,不用找大夫,明兒個就能好。”她在家也是這樣,去看病還得折騰,通常捂着睡一覺第二天就能退。

那黑影走到跟前顯了出來,少年看她似乎很冷地往被子裏縮,沉默着去櫃子那拿出棉被往上摞。

薛寶珠雖然病得迷糊,可也瞧出這屋是薛老爹的,沒跟寶霖寶琴睡一塊免得把他倆給傳染倒是安了心,身上壓着的那根被子是新打的,現在蓋稍微薄點兒,可架不住軟和,等舊被子往上厚實一壓,一下就暖烘烘的,一會兒就又沉沉睡了去。

莫大娘看了看在被窩裏只露了頭發絲兒的寶珠,上前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她給倆小的弄了吃的,本來想問寶珠要不要吃點,現在估摸也叫不醒了,前頭那亂糟糟的事兒再次浮上來又是一陣堵心,可不就是吃了家裏沒大人的虧麽。

再看跟前坐着的年輕人,約莫二十的年紀,不上不下,怪叫人不好說的,人是長得模樣周正不假,可從來也不見吱聲的。年紀輕輕的小夥兒,倒像是個鋸嘴葫蘆一樣,渾身上下都透着木讷憨傻。“那啥,寶珠她表哥,旁邊那間雜房我給收拾了,今晚你就在那将就一晚,明個一早我再來哩。”她家裏還養着雞鴨呢,不走也不放心吶。

少年慣是垂着眼睑,半晌才沉默地點頭,雖然沒出一個字的聲響,可行動上倒有了一絲兒人氣。他等将人送到門口,遞了煤油燈才折回屋子,不過沒去雜房,進的是他原先住過的屋兒。

薛老爹那屋大,也顯空,天冷了總是涼飕飕,所以薛寶珠寧願跟弟弟妹妹擠一床也讓它空着。眼下叫幾床被子壓着,可也睡得怪不踏實,眉尖兒蹙着,時不時搗鼓翻個身,額頭上起了一層細密汗珠。

少年原本找了兩長方木凳拼一塊,就擠在上面抱着手臂小憩,橫在狹小的空間本就不甚舒服,何況薛寶珠睡一會兒就搗弄出點聲兒。隔了不知多久,少年豁然坐起身子,像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神色依然沉默寡淡,卻在望見被角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蒼白小臉時,眸子眯了眯。

他稍稍放緩神經走過去,見她潔白的額頭有細汗,呼吸時而輕輕柔柔的,時而又悶哼兩聲,應是汗熱的,便直接用那被角替她擦了一把,兩人也好圖個安靜。可少女卻顯得極其不舒服,秀眉緊颦着。

透不過氣來似的喘息加重,少年遲疑了一陣,直覺不對起身去廚房端回來盆熱水,熱水是從竈臺中間專門沏出的口子裏舀的,前邊莫大娘剛燒過飯這會水正熱着。

剛放下盆兒就急急把布巾放了進去,手碰着熱水一下被燙紅,少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頭,愣是沒停下,絞了絞替她擦拭過額頭,再過一道給敷上,等涼了之後取下重複。

這麽弄了幾回,薛寶珠不再像烙大餅一樣翻來覆去,只眉間還皺着,從被子裏伸出手來,一把攥住了替她擦汗的手,等抓着了,才像是安了心似的露了安寧神色死死抓着徹底陷入沉睡。

纖細的小手冰涼得很,少年長眉輕皺遲疑了片刻,卻一反常态的沒掙脫,聽着幾道細碎的痛苦□□只挨着床坐下。屋子裏點的油燈被漏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晃得床上躺着的少女容顏亦是明滅。

因為發燒,少女臉上顯着不正常的紅暈,方才不小心碰到的觸感此刻也從指尖帶起回憶,熱熱柔柔的,他見過她往臉上抹東西,白白膩膩,抹勻了後更瑩亮,還給剛會走路的小女娃兒也抹上,小女娃兒鬧,她笑,烏亮的雙眼變成彎彎的月牙兒,渲染得周遭都是生機……

那只牢牢抓握着他的手纖細而小巧,掌心的粗粝卻不容忽視……少年忽而垂眸,眸光一閃,掩住了心中微微生出的些許波瀾。

薛寶珠睡得沉沉,夢裏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父親還在的時候,牽着她的手上街買菜,給她做頓好吃的,因為常年做木工手掌心硬硬的繭子硌着,她還會故意摩挲那繭子形狀來着。

翌日,薛寶珠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沒了頭重腳輕的感覺,一摸腦袋果然沒了熱度,就是身上出了好多汗渾身黏糊得難受,只想痛快兒地洗個澡。等推門出去,乍看見院兒裏埋頭劈柴那個還愣了愣,前後一搭才想起自個撿回來一人,得,還是個傷殘號,這就能幹粗活了?

“醒了?”少年有所感應回頭,見薛寶珠站那又垂頭沒停下手裏活兒,燒是後半夜退的,他一直留意,因為她退了燒後嫌被子蓋着熱又開始踢被子,這麽下來,反而一宿沒睡光顧着人了。

“你,怎麽……”劈起柴火了?薛寶珠瞥了邊上摞的,一堆工工整整裏就最邊上幾塊歪七八扭的突出古怪,仔細一想,這人撿來時穿着那樣光鮮估摸沒幹過粗活,就不知後面怎麽就能劈柴劈出講究來了。

“廚房裏沒了,燒水,洗澡。”少年立在那,木木開口。這些都是寶珠沒醒的時候他在薛寶霖指揮下做的,奇怪的是他好似把這些做活的記性也丢了,摸索了好一陣才勉強湊合。

這話依舊短小幹練,薛寶珠卻聽懂了,按下心頭起的怪異感,突然咧了嘴樂呵,人撿都撿了,銀子也花了,既然打算把人留下,功能實用才緊要啊。

要說原來薛寶珠也不打算留,要沒出王婆那茬子肯定一早就把人給打發了,可王婆那麽一鬧倒教她改了想法。家裏多個男的,于她來說傳出去名聲是不好聽,可要是沒有,她的麻煩事兒也一點沒少,反而說不準能擋點麻煩,過了年她就十三了,難保她叔嬸不又來折騰什麽幺蛾子。

就像現在,多個苦力也蠻好的嘛。

薛寶珠想着,對少年也和顏悅色了些,“有這麽多夠了,先燒水。”

少年默,卻沒起身。“……”空氣裏有那麽一絲兒的尴尬。

“……我去。”薛寶珠意會後自個去了廚房,因為病了一場,懶得折騰吃的,在鍋裏焖了荠菜粥。看竈頭還有個柚子,個頭小小,黑黑灰灰,是狗蛋和薛寶霖前些時候玩去摘回來的,她拿刷子仔細把外皮刷幹淨,取了果肉和切絲兒的果皮少量一塊兒炖,對症正好。

餘下的果皮仔細弄幹淨白色那層,去了苦味兒再切絲,泡兩個時辰後用冰糖煮,最後熬成糖汁兒挂醬就可以盛起來在白糖裏滾滾,就成了柚絲兒糖,金黃黃的,酸甜口兒,過年好給倆小的吃上。

等收拾好的功夫水也燒開了,薛寶珠喊了少年打水去屋裏,跟火桶子一塊做的還有個洗澡用木桶,就擱在薛老爹屋裏,她洗過兩回就是裝水太麻煩,有了大力少年就不一樣。

一壁等水裝滿,薛寶珠試着水溫,忽然發現嗳嗳叫喚也不是個事兒,“你還記得自個名字麽?”

少年把水倒進去,擡頭木木看着她,熱氣蒸騰得看不清臉,隔了許久才悶聲回,“不記得。”

“沒個名字叫挺麻煩的,那……我給你起個罷。發財,阿牛,二狗子,你覺着哪個?”

“……”

“發財吧,我覺得發財好,其他都太俗氣了!”薛寶珠自說自話,一壁準備好了衣服,回頭高興道。

“……”少年看她似乎完全沒受那樁事情影響,跟着恢複樂呵呵模樣,沒開口反駁亦未有抵觸,似乎是默許随她高興。

薛寶珠把臉湊近蒸汽,感覺渾身毛孔都舒服張開,又看他那麽老實聽話,更是眉眼彎彎,“那就這麽定了,為省麻煩對外你是我大表哥,不過可不是真的,你是我在河邊碰着的,身上的傷也是我花銀子給治好的,是你救命恩人,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這叫……這叫賣身抵債曉得不,你最好趕緊想起來把自個贖了,不然有的你苦日子過!”

少年看着她故作兇巴巴下掩飾暗喜的生動小表情,如鏡子一般平靜的心池恍似被吹風吹皺,生出漣漪點點。他木木然的點了點頭,緊抿着唇,又埋頭不吭氣了。

薛寶珠看少年發傻樣子,得逞一笑,傻點好,好拿捏呢,“我跟你說我娘姓裘,別兜漏嘴了。”随後憋着笑把人往外推了關門洗澡。

而少年,站在門口嚼着她最後那話——發財,裘,求發財?!

*****

薛寶珠拿着布帕抹鼻涕的日子持續了三四天,怕給傳染,都是避着小的。索性家裏多了個人,能幫上手,過了兩天閑散日子光燒燒飯就成。先前門前那塊空地兒讓她也搗鼓了起來,撒下去的菜種子像苋菜菠菜等,出得綠油油一層苗,依着長勢,過不多久就能吃了。家裏多留了個人,吃穿用度上都得作考量,薛寶珠省歸省,可也不願意在吃上面苛待自己和弟妹,如今倆小的身上都長了肉,尤其是寶琴,抱着都沉甸甸的了。

這天夜裏下了一場大雪,鵝毛似的飄下,到了第二天早上整個村子就變成白茫茫一片,獨獨挨着小莽山山腳的幾株梅花樹透出豔紅的生機來,實屬南方罕見的大雪。

瑞雪兆豐年,年關将近,長渚村的年味也漸漸濃了起來。薛寶珠前一陣忙得腳不沾地,又鬧了不少事情,所以耽擱了置辦年貨,這日就起了大早,燒熱水打算收拾得清清爽爽再鎮上頭去。

氤氲熱氣中,這具身子再不是原先幹巴巴的模樣,而是終于有些豆蔻少女該有的起伏,皮膚也瑩潤了不少,如同沾着晨露含苞的花蕾。唯一不足的是那一頭長發,雖然後頭精心養護,可依然梳頭時痛得龇牙咧嘴,晚上洗了睡一覺還容易油,難養得很,這才得一早折騰。

等泡足了之後,薛寶珠才從木桶中起身,中衣之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襖,半幹的頭發披散在背後,荏苒稚氣,可卻也有種逼得人挪不開眼的清麗。

上回從鎮上買的發膏就擺在桌子上,薛寶珠打開木盒用手指在其中挖了一塊,那氣味嗆人當即直撲面而來,不一會兒辛辣刺激感從指腹傳了進去。薛寶珠不禁皺了皺眉頭,不過想着這東西是實實在在何首烏所配制,最是養發滋潤,也就咬牙忍了下來。等她将整個頭發的都養護了一遍,原本瑩白的手上肌膚泛出了些許緋紅。

屋子裏是薛寶珠泡澡,而屋子外是裘和帶着寶霖寶琴兩個在候着。年下各家各戶都忙得厲害,莫大娘家只有她一人張羅,又加上她孫兒來信就将回鄉,這些日子來薛寶珠也不再将弟妹送過去。好在自家家中多了個人,總歸是幫了薛寶珠不少,好比現在。

薛寶霖傷了腿,在床上捱了五六天再捱不住,再看今兒下了大雪鬧着要出來,就是待着不動就透透氣兒也好,薛寶珠瞧着他可憐巴巴模樣只得讓裘和抱出來顧着了。

可對于薛寶琴來說,那可就是撒歡了,地上積雪剛好到她小腿肚子,薛寶珠給她穿了改過的長靴,裏頭又套了厚厚襪子,跑動起來反而不覺冷,揉雪球,打雪堆……玩得是不亦樂乎。

少年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石墩上,手裏捏着塊木牌,東西裏外已經被翻了個透徹,沒有任何花紋也沒有留有什麽訊息,普通至極,然心底卻覺得這東西對自己來說很緊要,餘光瞥見薛寶琴踉踉跄跄忙是收進了衣服裏,在她快跌倒的時候出手接住了人。

明明這人身上攜着的冷峻氣息跟這寒冷的天兒有的一比,可薛寶琴卻不怕他,反而圍着撒歡,後來似乎發現這個好玩,故意作出要摔跤的樣子來考驗,每次被扶着都是咯咯一陣笑,覺得這個哥哥很厲害!

薛寶霖在旁邊看着有點不是味兒,突然出聲讓小寶琴過來,後者捧着一雪團子,小臉紅撲撲得撲過去,就被她哥哥捏住變了形兒,“鍋鍋,八要……”依然是咯咯咯地歡笑不斷。

玩了一陣,薛寶琴看着手裏雪白雪白的團子,圓溜溜的眼兒裏流露出一絲饞,拿着就要往嘴裏塞。裘和一把提溜起小家夥,雪啪嗒就掉了地上,薛寶琴眼巴巴看着融為一體的‘食物’,哇的張嘴就要哭,突然對上裘和那雙寒幽幽的眸子,小嘴一癟,突然就不敢鬧了。

吱呀開門聲突兀響起,薛寶珠從裏頭出來,順勢往倆小的所在處一瞥,就看到少年抱着寶琴的‘和諧’一幕,愈發滿意,原先對于身份的那層擔憂在跟衙門當差的王大虎打探過後打消了,并沒有被通緝或者找尋的,許真是遇着山匪落魄的。不過既然留下了,對外說是表哥了,那明面上還是必須要用表哥的名,免得再生事端。發財是自己哄騙他的,沒想到這人竟還傻傻當真了。

薛寶珠噙着笑去廚房給弟弟妹妹搗鼓中午的吃食。砂鍋裏面是碎玉米摻着稻米煮出來的飯,飯上面鋪了一層菜,有綠油油的菠菜和茼蒿,還有煎得焦黃的小魚幹,襯着碧綠的小蔥,格外香氣誘人;湯是雞蛋湯,裏面有綠色的菜葉和黃色的蝦仁,雖然簡單但卻是用了心的美味。

等廚房飄出飯菜香,薛寶霖忽然擡起頭,直直盯着裘和,老神在在的開口道:“水缸空了。”

頂了表哥名字的裘和聞言雖然面上無甚表情,可還是利落的站起了身,目光在院子中巡了一圈,最終擡步去拿了水桶往河邊上去了。

薛家屋子離開河還有一段距離,村子裏但凡洗洗刷刷都要去都河邊,那些大媳婦小姑娘也認得了裘和,見了無一不是投來*的眼神。可偏偏裘和是個眼觀鼻鼻觀心的,一路過去竟然目不斜視,連眉毛都懶得抖動半點。

王婆正拿了棒槌在河邊上敲打床單,往日這些活拿哪要她出來幹,都是家裏頭燒了熱水舒舒服服洗了的。這會寒冬臘月,手指頭往河水裏一浸都要失去知覺了。同在河邊上還有不少婆娘,王婆礙着那日吃了虧,這幾日做人也低調了不少,如同鋸嘴葫蘆似得,不肯出聲了。

那些好閑事的就逗她說話:“我說王家嫂子,這大冷天的你出來做什麽哩,你們家那口子往常不是最疼你嗎?”

有人起了個先,餘下那些便忍不住嗤笑了起來。

王婆子平日也最是牙尖嘴利的,這會被人踩着短處來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裏頭早将這些人罵了祖宗十八代,可在表面上,仍然沒撕開臉,虛虛的應付着說道:“我家男人疼人是我家男人的事兒,喲……李嫂子你怎麽就巴巴盯着別人家男人哩,要我說李大哥人也是不賴的。”

那婦人叫她一沖,當即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餘光一掃瞧見身後來人,随即讪笑了起來,“喏,克你的人來了!”

王婆子一愣,旋即橫着臉瞪她,見對頭那人實在不像是在唬她這才挪了眼去看後頭。這一之下,連着眼皮都跳了起來。

“喲喂,還真是吓着你了呀!”立即有人冷嘲熱諷的來了一句。“咋地,瞧見寶珠家裏頭有個表兄弟就沒底氣了呀!”

王婆子心裏頭還真是害怕得緊,想她雖然出身不算富貴,這自小到大沒有吃過虧的地方,撒潑耍橫也總是她占旁人的便宜。活了這大半輩子,卻沒想到對一個毛頭小子吓破了膽子,實在是跌面子得很。王婆子又臊又害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直瞪着裘和。

近旁那些看熱鬧不消停,悉悉索索的笑着王婆。王婆惱怒至極,朝着那些嘲笑她的惡聲惡氣道:“管好你們自家家裏頭的破事!少來摻和老娘的!”她這也是一時怒氣上頭,才出了聲,原本想着裘和一路過來也沒在意自己,總當那日的事情是過去了。可沒想到等她再擡起頭去看朝着裘和打水的地方看過去的時候,他正提着水桶直起身來,目光好巧不巧的盯着射向了自己。

王婆子心裏頭狠狠一震,只覺得自己手腳都涼了,背後冷汗直出。“你……你……”驚吓之餘,竟然連個痛快話都說不出了。外人都瞧不出這小子的厲害,只當他是個木楞子,可她卻是深深記得那日他的目光,那股子兇狠似乎要将自己拆骨撥皮吃了一樣。

王婆子在那心裏頭打顫,而正主卻是徑直打了水離開,好像衆人談論的不是他似的不在意。

自覺失了面子,又看人走後,王婆到底忍不住啐了一句,“嗬,那喪門星不要臉,男的也不是什麽好貨!”說完,兜起衣服盆子就往自個家走。

等走出有段距離,王婆忽然覺着背後陰測測的,心裏頭冒出股不安來,腳下也快了步子,可身後有東西跟着的感覺越甚,她猛地回頭,後頭弄兒卻是空蕩蕩的沒有一人,正覺着自個多心回身卻是啊的驚叫出聲。

“你你你……”前面突然冒出來的人可把她魂兒都吓飛了,連話都不利索了。

裘和攔住了她去路,居高臨下睨着,細長眉眼仔細看透出一絲邪氣來,不笑時就寒氣逼人,這突然咧了嘴角,讓少年五官更是生動明麗,卻叫唯一的看客生不出一絲欣賞意思來,反而心頭突突直跳,手腳發寒。

“你确實說對了。”話音起的同時,裘和的手已經掐住了她的脖子,緩緩施力。“我不是什麽好人。”

王婆想起呼救,可已經喊不出聲兒了,只餘下幾個氣短的音節,在這前後無人的弄堂裏,這人就是弄死了自己都沒人知道,一想到這她就覺得異常可怕,拼命打着那只掐着自己的手,瞳孔漸漸縮緊,奈何卻動不了那人分毫,這種下一瞬就可能被了結性命的感覺叫她簡直快要吓得昏死過去了。

就在王婆眼神開始渙散,呼吸不過來的時候,那力道陡的松了,重新呼吸到空氣的王婆猛地大喘了一口,反應過來,整個人立馬往後退貼了牆地往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