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薯糖 (1)
哐當——
被大戶吞噬的半扇門轟然朝着裏面倒了下來,薛寶珠甚至沒睜開眼,窒息感包裹着自己,她已如墜身地獄。直至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才幽幽睜開眼。
只見來人身後便是肆虐的大火,他步伐稍滞便将目光轉向了自己這邊,薛寶珠看不清他的面貌模樣,看見的只是一道黑影。可逆着熊熊火焰,那人的整個身形卻好像是渡了一層柔和的金光,宛若神邸一般。
薛寶珠看見那人朝着她伸出了手……周遭一切都恍惚不清,唯獨那只遞來的手仿佛穿破重重阻礙歷經艱辛,卻依舊堅定不移。她不急細想,下意識的就懷中抱着的薛寶霖和寶琴兩個推了過去。
然而,卻沒想到那人竟也一把抓住了薛寶珠的臂膀,氣力極大的将自己也拎了起來。
薛寶珠方才被大火炙烤身子早就軟了,這會站立不穩,又被那人奮力提拉了一把,如今整個人都撞入了他懷中。她只覺什麽東西罩在了自己幾人的身上,周遭烈烈火焰頓時被隔開,在她還未回神的時候就已經被人環着腰肢往外面帶了。
薛寶珠腦中昏昏漲漲,可在貼着那人的身軀,方才還緊逼的火焰被隔絕在外,俨然圍出了一小塊妥帖安全的小空間。
薛寶珠聽見那人的心跳穩健有力,自己的那一顆亂顫的心仿佛也跟着安穩了下來。她頭一次覺得……竟也有人可以叫她在生死攸關的時候生出這樣覺得可以依靠的念頭。
不多時,頭頂的東西被忽然掀了開來,外頭的聲響一下子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燒燎人的火舌早已遠離。薛寶珠被人一把摟入了懷中,“寶珠!你吓死大娘了!”
原來是莫大娘方才瞧見火中有團火球往外頭沖她便急急趕了上來,看見裏頭露出的髒污小臉先是松了一口氣,後又緊張查看,等确定薛寶珠平安無事才喜極而泣了起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一壁接過裘和一手摟着的倆小的,抱過來緊緊摟在懷裏,挨個看過都沒事才徹底放下心來,一塊都摟緊了在懷裏,後怕不已。
大家夥也都高興,圍攏了過來關心。而薛寶珠這時候卻恍若覺得周圍一切都很遙遠,旁人的話她一概都聽不進去,而是将目光轉去了身邊。可她身邊哪裏還有人,裘和不知道去了哪裏了。
薛寶珠不覺心中略空,她記得人是跟自個一塊出來的,可目光越過人群再想要搜尋那人的時候卻又找不到了。
他去……哪裏了?
方才這樣兇險卻沖進去,不知道有沒有受傷?
薛寶珠整顆心滿是疑問,仿佛周遭一概都與她無關,眼下唯一的念頭就是想知道那人怎麽樣了。薛寶珠擰着秀氣的眉四處搜尋,旁人問了一句怎麽了,她便脫口道:“我表哥呢?怎麽出來就不見人了?”語氣中的焦急竟是自己都沒察覺到。
旁人也沒注意,自然答不出,莫大娘後怕似的說道:“那孩子也是憨厚性子,換做了旁人惜着自己的性命哪裏還會冒險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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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珠回想方才,腦中只剩下他出現在烈焰中朝着自己伸手的那一幕。她從未想到她救回的那個內斂的男子……在那一刻竟然會有那樣氣勢。心瀾被不經意攪動,投映入了一人。
寶霖方才一直憋着,縱然心中再害怕也只是細細抽噎着,到了這會雖然沒出聲,可淚珠子卻只往下來。他小小年紀,方經歷了生死,自然心中害怕得緊,可又自覺已經是男子漢了,不願意叫人看出弱态來,忙拿袖子擦着眼淚。
薛寶珠見狀揉着他的頭,喉頭發哽,竟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眼神憐惜又愧疚,心中想着倘若自己警醒着,也不會讓這弟弟妹妹遭這樣的驚吓了。寶霖仿佛明白了自己姐姐心中的愧疚,揚着沾了煙灰青白不定的小臉道:“姐,我的沒事……你別擔心。”
而那邊薛寶琴早被莫大娘摟在了懷中哄着,她才是結結實實受了驚吓,嗓子也早哭啞了,被莫大娘一頓心肝寶兒的哄着才稍稍安穩些。這才竟也仿佛有感應似得從莫大娘的懷中探出身子朝着薛寶珠張開手,奶聲奶氣的喊着:“姐——”
薛寶珠更是心疼她不到不行,忙接了過來抱在了懷中。她剛才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現在想着自己無論如何總還被這兩個小的需要着,得打起精神來才好。她心中有着這樣的念頭,精氣神也漸漸的回來了。
眼前的房子遭大火燒得千瘡百孔,幾乎看不出原來樣貌,外頭晾着的番薯片是她做不了生意後改做的,也全都烤得焦黑不能吃了,薛寶珠定眼不錯地瞧着,卻是心中起了古怪,她這房子還是新修葺過的,怎麽可能會燒成這幅樣子。然而不等她開口,老村長便已經沉着臉問了起來:“寶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咋好端端燒起來了?”
孫喜也是滿臉的緊張,跟着道:“總不會半夜三更還在搗鼓吃的罷?”他是知道薛寶珠起早貪黑做吃食,可燒竈能把房子燒沒的還是覺得怪不可能的。
小孫氏跟在他旁邊,旁邊還擱着兩鐵箍紮的桶,對他這話可不認同,能燒成這麽厲害的哪是從裏頭開始的,還有掩在空氣裏刺鼻的火油味道,她挑了挑眉,當即問道,“寶珠,最近你可有得罪什麽人麽,或者在外頭跟人有過什麽口角?”
她言下之意指的是有人故意縱火,這一結論可把一衆圍着的都給驚着了,若是人為縱火,那就可怕了!
“嗬!”大家火兒都在那聚精會神的等着薛寶珠回話,冷不丁的卻冒出了一個嘲諷的冷笑聲。卻是林氏抱着手臂在胸前,滿臉怨憤的盯着薛寶珠,“她是掃把星,這回是老天爺自己要收她!這種人不收了去,難道留下來要牽連咱們整個村子的不成?”
這話委實說得難聽,何況又幾乎是當着整個村子的面兒,幾乎是在喊薛寶珠死,盼着薛寶珠死的。老村長板着臉朝着林氏一瞪,“昏了你的頭!現在什麽場合,哪裏由得你一個婦人嘴碎插話!”
林鐵柱也緊忙拉了自個媳婦一把,剛才不就是沒拉住讓她蹦了話麽,可還沒拽過去,就被林氏一瞪眼,一甩胳膊,又縮回去了。
也有人不滿林氏這刻薄模樣的,還是寶珠家鄰居哩,這次走水非但沒有救火只顧着自己家那也就算了,還一直在旁說着風涼話。“就是,可不會就是林氏你做的吧?”
“啊呸!你可別誣賴老娘!”林氏聽人說是自己放的火哪裏還能站得住,立即要跳起來反駁,再看老村長也是滿臉霜寒的盯着自己不放,一時心中也有些慌張,索性撇開面子哭嚎了起來,“你們這無憑無據的怎麽就冤枉我哩!我這一晚上擔心受怕的也沒落個好,我家這兩株果兒樹葉片都給燒禿嚕了,怎麽就被你們冠上了兇手了?蒼天大老爺啊……您可開開眼了,民婦可好生冤枉啊!”
林氏素來就是這麽個耍橫的性子,此時往地上一坐徹底抹開了臉在那哭喊,好似是全村人在欺負她一個。她那兒子林寶根跟在旁邊,小胖墩眯着臉同他娘一道咋咋呼呼,“你們合起夥兒欺負我娘一個!不準你們欺負我娘!”
薛寶珠心道這時候全村的人幾乎都在這,真要追究是誰起的惡念最好不過,不能叫林氏一頓攪合過去了。她忙朝着村長道:“村長,這火的确不是家裏頭起來的。屋子外沒堆幹柴稻草,四面都是用土夯實的牆面,哪裏就容易這樣起火了?我們姐弟幾個險些丢了性命,村長一定要給我們讨回公道。”
她雖然沒刻意示弱,可經過方才那一場此刻臉色慘白,聲音沙啞,加之剛才急忙起身身上實在單薄,在這凄清的夜裏頭,身後仍是的沒有燃燒完的屋舍,越發顯得她柔弱可憐。自打薛老二死了之後,就這姐弟三個相依為命,如今遭逢大火,當下各個都起了恻隐之心,唯獨那林氏不然。
林氏雙目圓睜,指着薛寶珠姐弟結幾個的方向惡狠狠的念道:“好你個薛寶珠!你倒是要将這髒水潑到老娘的身上,老娘還不信你的邪了!”這架勢就是起身要來跟薛寶珠拼命。
老村長也是心煩這人,偏偏這時候摻和着鬧事,他見林氏往薛寶珠這邊來,立即揚起了自己的拐杖往她身上重重打了下去,真是半點情面兒都不給。“你再鬧個試試!”這話剛說完就朝着林氏的男人林鐵柱看了過去,“管好你婆娘!”
正當這時候,一個叫反扣了雙手的婦人叫人推到了地上,不偏不倚就在村長的面前。衆人先去看了地上的人,頭發披散衣裳淩亂,俨然是個瘋婆娘,她嘴裏頭還在那念念有詞不知是在說些什麽。
“這就是縱火的兇手。”适時響起了一把清亮冷淡的男聲。衆人再尋聲看過去,只見這開口之人赫然就是裘和。以往大家夥雖然都認得此人,可心裏頭都不大重視,多半是見他沉默寡言又不跟旁人接觸只悶聲音幹着自己的活計,便當他也是傻子一般的人。可方才見他沖入火海救人,哪還有不心生佩服,扪心自問就算是他們當時也未必有那勇氣能進去的。
“咦——這不是荷花娘嘛。”人群中有人輕輕疑了一聲,而薛寶珠死死盯着此人,也早認了出來,她心中聚起怨恨,手在袖中握成了拳頭。
說來也奇怪,裘和帶了人來說是兇手,她并未有半點懷疑,心中有種難以解釋的信任感。薛寶珠擡起眼看了過去,只見裘和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墜入了星辰,透着叫人挪不開眼的光芒。他長相俊朗,實在是難得一見的人物,在這鄉野之地更是鶴立雞群,又經此番事情,衆人見他再沒一個敢輕視的。
“你說她是兇手,可有證據?”無論什麽事總歸是要講究一個證據,老村長雖然也隐約覺得大有可能是聶氏,可也得以理服人。
裘和抿了抿唇,緩道:“自打聶木槐做了缺德事叫人陳塘了只有,她就時常在我們家跟前轉悠,剛才我去抓她的時候,她手裏頭還抓着火石。方才被摔在地上的荷花娘并沒有叫人綁着手腳,她仿佛真的瘋了一樣,即便是被人摔在了地上也不立即起身,只是坐在那撥弄的手裏頭的東西。
有人大喊了一聲:“還真是火石!”
莫大娘立即往薛寶珠身邊去,挨着她以示寬心安慰。
瘋瘋癫癫的聶氏擦着火石,高興地笑起來,“燒,燒死你,都燒死!”可她乍一擡頭就瞧見不遠站着的薛寶珠,雖然身形狼狽,可實打實是活生生站着的——這人跟她那個表哥都該被燒死了!怎麽沒死?怎麽還不死!聶氏的眸子陡的又炸開精光來,死死凝向身邊站着的正是害死自個兒子的兇手,登時兇狠地要撲上來。
她這發力又兇又急,咬着牙齒面容猙獰的過來,一副要将薛寶珠拖下地獄的氣勢。旁人只當她瘋了,哪裏想到她會忽然發難,一時都反應不及,而薛寶珠更是只來得往後倒退一步。
衆人心中一寒,只當薛寶珠這遭是避不開了,誰知道聶氏卻身形一頓,重重跪在了地上,發出好大一聲悶響,指不定膝蓋骨頭都要摔碎了。
只見聶氏後頭就是裘和,衆人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辦到的,只覺得眼前一花,那聶氏就被制服了。這等手段,真是聞所未聞。衆人再看裘和,見他面容清冷,深邃的眉眼中透着肅意,氣勢實在逼人。
平日不過是個憨厚不多話的小子,這下倒像轉了個性。旁人只當他是經這事恨毒了聶氏,真叫落自己身上恐怕也如一般,所以卻沒十分詫異。
“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給我兒下去陪葬啊——”
“哎,這都瘋了,可還怎麽是好,說起來也是可憐人,才剛死了兒子的。”有人見了荷花娘這副聲嘶力竭含淚的模樣生出些許不忍,中年喪子,最過悲痛。
卻是莫青彥開了口,“殺人放火,自當要扭送官府去的。也讓人支會老聶頭一聲吧。”
老村長沉吟許久點了點頭,薛老二家的房子到底是叫燒了,這事他不能壓下來,何況今日饒了她,只怕她後頭心中恨意不小消,更要出其他事情。“孫喜,你挑幾個人将她送到縣城去。”
薛寶珠看向地上那人,心中亦是發沉,自己來此從未想過要跟什麽人生事交惡,卻沒想到同老聶家竟會鬧到這樣的地步。該有的那點憐憫早就被磨光殆盡,此刻更是攢動着滿腔恨意,若不是裘和,她同寶霖寶琴今兒就要喪命于此了。
“……”董大昌從遠處跑回來,氣喘籲籲的說道:“老聶頭吃了酒醉着呢,這事還得等他醒了再跟他說。”
而聶氏依舊睜着要吃人的目光緊追着薛寶珠一家不放,直到被人扭送離開。
裘和重新站在了薛寶珠身旁,身上的衣服被火星子燒出好幾個洞,破爛爛挂在身上,該是寒酸落魄的,可教他眼底那一絲的慶幸貪看占了全部,“沒事了。”
短短三字,卻叫薛寶珠莫名鼻尖發酸。“嗯……”
薛寶珠睡的屋子起的火太大,眼瞧着是不能救下來了,只能任由着燒掉,倒是旁邊原來薛老爹的那間囫囵救下了半間。天快蒙蒙亮的時候,最後一點火星子才被撲滅。老村長招呼大家各自回家去休息,聶氏也叫孫喜同另外幾人一道押着去了城裏,這去了縣牢,不管是瘋是傻,以後都沒得好日子過了。
莫大娘道:“寶珠,跟大娘回家去,這屋子是住不得人了。”出這事之前,莫大娘還叫那些流言蜚語壓得擡不起頭來,可這如今那一切都好像被抛到了腦後。她是個熱心腸,又真把薛寶珠幾個當孫女孫兒看待,短短一夜也看穿了許多——旁的都不緊要,只要人平安就好。
薛寶珠遲疑了一下卻是搖了搖頭,轉而去看向了裘和,見他也看着自己。分明還是一張臉,那一雙眼裏卻深不見底,只一眼就叫人要溺亡在裏頭。她倏然收回眉眼,深吸了幾口氣才平穩了心底波瀾。她心中知道,經此一事,她再不能……平常待他,注定了他不會是她生命中尋常的過客。
這心思朦胧又複雜,薛寶珠心下慌亂怕叫人瞧出,忙将此意收斂按捺起來,面上只當平常一般。
就同前頭跟孫家拉開關系一個理兒,莫青彥回來了,她卻不好再常去莫大娘家了,就算莫大娘心善不顧忌,她還是要顧的。家裏剩下的一間是裘和住的,原來嫌空蕩,這一燒就更空了,索性還剩了張床,推了窗子散味道,又仔細收拾了一陣才勉強能待。
她是給寶霖寶琴收拾的,小的那個緩過驚怕,就腦袋開始點一下點一下地犯困了,寶霖眼底也是一團青黑,這一宿太熬人,薛寶珠把屋子收拾出來就是給倆小的能再睡一覺。
莫大娘見她不肯随自己走,也留下幫忙,莫青彥也卷了袖子搭手,不過百無一用是書生,就他忙活一塊的地方,裘和已經利落弄完了一間,“……”
等到了午時太陽高照,這一屋子的慘相就更清楚了。
“寶珠,你不跟大娘回去,真住這裏,這咋住麽?”莫大娘眼瞅着問,這可還有個裘和呢。
裘和卻是收拾了兩條燒了了一截兒炭黑的長凳往堂屋一并,明顯那意思就是這能解決。
莫青彥站在一邊倒是清楚是因為自個的緣故,遂出聲打趣化解道,“寶珠這是跟我們生分了,以前可是青彥哥長青彥短的,看來是有了表哥忘了我啊。”
“……青彥哥。”
“我說笑呢,你知道我一向是把你當妹妹疼的,你住過來也沒什麽不方便,過兩天我要上鎮上教學,這是先前應了院長的,書院有住的地方,我便留在那省得來回,所以你不用顧忌。”莫青彥這才緩緩道。
莫大娘聽着目光落在了莫青彥身上,這才剛回來……
薛寶珠眨了眨眼,聽了之後竟是将重點放在了當妹妹這三個字上,心驀地一疼,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失落感。“……”有些意外正主的殘餘意識竟還沒完全消散。
裘和又走了回來,往她嘴裏塞了一個東西,口腔內彌漫開一股清甜,夾雜着番薯絲絲的香醇。是她前陣和番薯片一起熬做的番薯糖,五斤紅薯只熬了一斤番薯糖出來,她怕被寶琴找着,特意藏在了薛老爹那屋角落裏,他肯定是從那拿的,卻是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咳咳——”莫青彥別開眼,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存在。
薛寶珠回神,對上他略打趣的目光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他剛才說的還是搖頭婉拒,“我曉得青彥哥好意,那這樣,要實在住不了,到時候還得麻煩大娘和青彥哥多多擔待了。”她沒把話說死,只是怕在這兒争說起來,畢竟她心裏想的還是搬到鎮上去,走了個荷花娘,還有老聶頭,還有林氏,董氏,薛奶奶小叔小嬸,若長久下去,麻煩也是源遠流長。
原本她今個一早就去喜來坊一趟,誰知道被這場大火打亂了計劃,不過就她知道的,喜來坊後頭有後院,能住人哩。
再次謝過了莫大娘祖孫倆的好意,薛寶珠将人送了出門回頭就對上裘和直戳的目光。她叫那目光瞧得莫名心虛,嘴裏的紅薯糖化了大半,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方才将那不屬于自己的情緒化去,不由眯着眼笑罵,“你當我小孩兒呢,拿糖哄。”
本來只是一句吐槽,孰料那人竟還認真地點了點頭。他也不說話,只一味看她,眼眸沉沉,似有薄怒,又似有情思潋滟,一切種種……盡在其中流轉。
薛寶珠雙頰發燙,匆忙從他身邊錯身而過折轉去了裏屋,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她強壓着鎮定去查看她的錢罐子了,逼着自己滿心都挪往那些方方圓圓上——在瓦罐待着應該沒事罷。這麽一想,奔廚房的步子更快了。
裘和欣然而立,眉眼透着星星笑意的看她手忙腳亂。
***
這一晚薛寶珠也不敢多大睡,雖不至于時時睜着眼警醒着,可也總是下意識去留意外頭動靜。許是昨兒晚上鬧騰大半宿,今兒夜裏的村子格外安靜,聽不見半點犬吠,連風聲都沒有。寶琴和寶霖兩個跟着她睡,大抵受了驚吓還沒緩過神來,睡夢中也不安穩。
薛寶珠輕輕捋着小寶琴的腮邊的碎發,聽見不遠處睡在門跟前的裘和壓低了聲音問:“你還未沒睡?”
“嗯——”薛寶珠也不敢大聲,屏聲斂氣的應了一個字。
那邊大概也就知道她有顧忌不敢大聲說話,遂并沒有将話繼續說下去,隔了許久才輕喃道:“我看着……”
薛寶珠心頭陡然一顫,仿佛是被這話觸動到了,可這分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她蜷在身側的手又不自覺的緊了兩分,想她之前一直未有翻動身子,甚至都沒有出聲音,薛寶珠不知道他如何知道自己還沒睡的。
然而這話卻好像帶着蠱惑的力量,薛寶珠先前還毫無困意,不一會兒眼皮就已經往下沉了,腦子裏頭也如同漿糊一般渾濁了起來。等她再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寶琴早已經在她懷中睜開了眼,一雙圓溜溜的眼珠直盯着薛寶珠,十分乖順。在薛寶珠睜開眼的時候,她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
薛寶珠原本心情低落着,然而在新的一日能瞧見這樣毫無心事的歡欣笑顏,實在是一件令人暢懷的事情。
失火的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人總也是要往後面看的,這屋子将就住兩日還可以,可要真常住卻不合适了。薛寶珠收拾心情打算去鎮上一趟,帶上倆個小的一起,說她迷信也好,反正相房子鋪子這種的,要惹上小孩哭鬧不止的不能買。
薛寶珠一手領着弟弟,将薛寶琴沒吃完的那個卷餅給帶上,一壁哄着她多吃點,熱乎乎的卷餅裏頭裹了黃瓜丁和土豆絲的餡兒,刷了一層自個制的鮮蝦醬,餅子皮焦噴噴的,裏頭又爽脆,正喂着就遠遠遇見了林氏,這架勢約莫是從鎮上剛回來的。
林氏瞧見薛寶珠活活一副見到了瘟神的模樣,直接讓了大道出來繞開走在了旁邊的田埂上,一面走,一雙眼還直盯在薛寶珠的身上滿是防備的意思。
薛寶珠想到那喪門星的由來,服了她臆想過頭生怕被害的毛病,可也清楚這人刻薄德行,沾上了只怕又是個沒完,在這當口并不想再起意外。當然,除非她想有什麽意外那就另說了。薛寶珠見她沒上來招惹自己,遂也相安無事地走了過去。
倒是裘和慢了一步下來。
那林氏原本心中就惴惴不安,雖然走了過去仍是時不時的回頭張望,這一對就對上了裘和轉過來的那雙眼。眼神當中好似有萬千利箭,飛似得往她這呼嘯而來,林氏心裏頭發抖,雙腿一軟打了個踉跄,分明還是青天白日,她卻覺得森氣重重,後背已經沁出了一層冷汗。
緩了許久,林氏才從當中回過了神來,再看那兩人的身影早已經瞧不清了。“呸!”她心裏頭有恨,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看後頭荷花要怎麽收拾你們!
這林氏甚少去鎮上,更何況是趕了個大清早,為的不是旁的事情,而是為了通知荷花。前兒夜裏頭荷花娘連夜就叫人扭送去了縣牢,這事同老聶頭雖是說了,可這老聶頭自打沒了兒子便是整日裏醉得稀裏糊塗,自己都顧不上了哪能顧上旁人。荷花娘出事到現在還沒個人往鎮上給荷花報個信,林氏便當了這個‘好心人’。
再說薛寶珠一行人到了鎮上,直接奔向了來喜坊。原本約的是昨日,可等了一日沒見人來那掌櫃的便以為這事攪合了,本不再對這兩人抱希望,真沒想到今兒反倒見到他們來了。
夥計忙是迎了人進去,陳掌櫃先是一愣,轉而又沉了沉臉:“做生意講究個信用,兩位可真不是做買賣的人。”
薛寶珠昨兒是真遇着了事兒才失了約,可這緣由卻不好細說出來,只怕當真說了也是叫人疑心是編排的假話了。薛寶珠只好和聲悅氣的賠禮,這才讓掌櫃的稍稍消了氣。
“看你們也是誠心要盤的,我這倒是沒接洽旁的人。”陳掌櫃掩了桌面上的紙收起來,從櫃臺裏頭轉了出來,想到的是當初薛寶珠初來乍到跟他借碗桌的畫面,這都算過去一年了。
偏他這一開年的就各種倒黴,打從廚子被挖走一樁樁的糟心事兒直把食肆逼得沒法開下去。是以,當兒子勸他舍了鋪子跟他去冀州生活的時候應了,算薛寶珠是來了當口上,雖說是真要舍了,可還是免不了生意人本性,唯利是圖,最後關頭還是要撈一筆。
“兩位跟我進後頭廂房談吧。”
陳掌櫃擺了個請的姿勢,正要往後門走的裘和卻是回頭看了一眼收拾幹淨的櫃臺面兒,額前有些長了的劉海微微遮住了那雙眼睛裏的暗芒,只停頓一瞬,就緊跟着往裏走了。
三人圍着八仙桌而坐,飲過了茶後陳掌櫃才斯條慢理的開口道:“大致情況你們也清楚了,我這鋪子八尺寬的門面前窄後寬,那是來財的。”他瞧着跟着來的倆小的,像是補充說道,“前頭開店後頭可住人。”
“即便是不住人,往後改成廂房雅間也是極好的。我一生的心血都擱在了上頭,若不是兒子催着要接我去冀州往後不再回來,我也不會将這鋪子盤出去。你們既然盤下來也是做食肆的,那這裏頭的東西也都不用大改,都是一應好用的,只消在外頭換塊匾額就能立即開張了,便利得很。”
薛寶珠聽他這話的語氣,直将自己鋪子誇上了天,這般下去只怕是不能還價。她故意不接話,朝着窗子外左顧右盼了一會方才開口道:“只是這地方倒是有些偏,外頭人不清楚的不好找進來……”
這正是喜來坊的軟肋,地段不好。陳掌櫃沒想到薛寶珠一開口就點了要害說,卻是按捺着淺啜了口茶穩着道:“唉——小丫頭你這話可說的不對了,我這鋪子開在幾十年,早将名聲揚出去啦,不知道積累了多少來顧客,喜來坊的牌子也響呢,哪裏就會是你說的這樣。你們盤下這鋪子,那些喜來坊的老顧客照舊來吃飯自然也就成了你們的新客。這可不比你們辛辛苦苦從頭開始做起要來的便利?”
薛寶珠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的到底說的也是實情,然而這事恰恰是成了不好講價的原因。正當她不知如何接口的時候,裘和忽然道:“掌櫃的店外頭可沒貼歇業的字兒。”
薛寶珠起先還一愣,當即回過了神來,嘴角彎彎一笑,“今兒店裏頭人可不算多呢……”何止是不多,根本就沒兩個。
陳掌櫃的面上閃過一絲尴尬,但他多年為商,不過略笑笑就将尴尬化解了過去。他只當沒聽見這話,将話題重新換了過去,“可不就是,鋪子歇不得,我總得将他交給了妥帖人才好放心。”
他朝着對面小丫頭同來的少年身上看了眼,心中暗道先前不吭聲,這一出氣卻是撿了要緊的說來了。啧啧,真是好一雙清亮的眼。陳掌櫃閱人無數,只這一眼便瞧出了這少年不是尋常人。他剛才看這丫頭厲害,這下看來倒是自己看走了眼,分明這少年更厲害些。
“罷了罷了,我這還有個夥計,都是簽了整年工期的,你要是誠心想要盤這鋪子,我索性結清了他今年的工錢留給你打下手。好歹都是熟手,既然都是剛這一行當,在你手底下肯定也幫得上忙。”陳掌櫃自覺要價一百兩不多,當然還存有一絲僥幸,希望薛寶珠并不清楚廚子鬧的那樁,要接着做食肆,恐怕将面臨跟他一樣的窘境,這也是他急于脫手倒貼條件的原因之一。
掌櫃這話倒是讓薛寶珠心中一動,她是打了要将生意做大的心思的,這鋪子若是能盤得下來到時候只裘和一個人幫忙只怕是不成的。倘若立即出去尋人,一是花銷不說,另外一個未必能立即上手。她心中暗暗道這掌櫃真是會拿捏人心思,居然給了這樣的許諾。“這個暫且不提,掌櫃的所開的價碼實在太高。我也是誠心想要盤下來,只看掌櫃的是不是也誠心了。”
陳掌櫃臉色稍稍露不悅,“我怎麽會不誠心,如今就等這了了鋪子這樁心事我就該去冀州了,難道還是在這同你們玩笑不成?”
薛寶珠如何不知道他此時喜怒哀樂皆是為了賣鋪子,為的是不叫自己講價錢。分明是他急着出手鋪子,如今卻好像是自己得了多大的便利一樣。她之前擺攤子到底是憑廚藝做買賣,這下卻真是實實在在跟生意人做周旋。薛寶珠始知自己這裏頭道行還淺着呢。
***
一百兩,其實說多也不算多,說少也不少,畢竟薛寶珠前些時候跑斷腿的找尋不是沒有比這個便宜的,可合适的卻似乎只有眼前這個,但她只有五十兩,其中還有二十兩還是管虎子叔和莫大娘借的沒還的,就是防着自個遇着合适的卻買不起的情況。得虧虎子叔這筆錢本來就是放在莫大娘那應急用的,該是不着急,所以她私心打算晚些還,若相中了鋪子可以算作入股,當然最後還得問過虎子叔意思才行。
可陳掌櫃咬死了一口價一百兩不松,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怪是讓人不甘心的,若是能定下就不用委屈弟弟妹妹住破房子了,這沒下雨還好,一下雨連屋頂都漏可咋辦。只這麽一想,薛寶珠流露的一絲迫切被掌櫃捕捉,落了下風。
“小姑娘,錯過這村可沒這店,這價還是看在你我算是相識一場的份上給的,也想畢生的心血有個交代,你說是不。”
早在外頭支着耳朵聽的夥計此刻瞅着掌櫃的一臉笑眯眯地坑人,再待不住走了出來,“掌櫃,你走都要走了,就留個好,要是沒有廚子鬧的那遭确實能賣着好價,可這外頭天天說咱們喜來坊用髒菜爛葉,硬是傳吃壞肚子,接手做食肆恐怕沒那麽讨好。”
“你進來幹什麽!”陳掌櫃沒想到夥計進來拆臺,一張老臉繃不住怒得抖了起來,指着喝道。
夥計也是實了心,平日裏借碗的交情在,他和薛寶珠往來多,經常能蹭上個吃的,吃人嘴短,何況他将是被附贈出去的人了,若真能找着薛寶珠當小老板,估摸比陳掌櫃還好弄呢。“剛外頭吃飯的是外來的腳夫,鎮上的誰還上這吃飯,連像樣廚子都沒有,夫人燒的菜您自個都不怎麽吃,哪會有客人上門!”
“你你你……反了你了!”陳掌櫃想拿東西砸劉四兒,可東西都是自個的沒個下的去手,只得怒拍着桌子要找算賬。
薛寶珠看着一對主仆吵鬧,确是自個疏忽了,一陣兒沒來探聽,只記得劉四兒上回說鋪子快沒生意,沒想到還有這些個原因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