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福禍相倚(一)

翰林院裏,李鴻章剛剛接下了聖旨,就順手塞給了傳旨的小太監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那小太監眉開眼笑地推脫了一下,連忙就收進袖子裏頭去了,李鴻章手段活絡,兩下寒暄,沒幾下就和小太監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起來。

李鴻章送着小太監出了翰林院的門口,在門邊還好生說了些閑話,看到那個小太監跟着自己有了些親近,方裝作不經意間說了句:“微臣倒是要多多感激軍機處的大臣們了,給了在下這樣的機會,讓下官回家辦團練去。”

那小太監嘿嘿一笑,瞧着門口沒什麽別的人,方才壓低聲音悄悄地和李鴻章說了一件在六宮裏頭都不算秘密的事兒,“李編修,您這燒香呀要找對了廟才能拜,可不能看到什麽神仙就拜,橫豎這事也不是什麽秘密,小的和你說了也無妨,您的名字皇上還是在從蘭嫔娘娘哪裏聽到的!和軍機啊,沒什麽關系兒!”

李鴻章不動聲色,內心确如自己房內的開水壺裏頭的水,翻滾了起來,裝作好奇地問:“這可是真的?蘭嫔娘娘居然還知道下官?”

“可不是嗎?蘭嫔娘娘心氣大,在內宮裏頭也不每日想着拈酸吃醋的,只一心想着幫着皇上出主意,那《戰武昌》的戲文裏唱的可是半點都沒假,那火攻之計就是蘭嫔娘娘想出來的,皇上都說了好幾次蘭嫔娘娘是女中諸葛呢!”小太監搖頭晃腦地上了馬車,感嘆了幾番,“對着下人也厚道,儲秀宮裏頭的奴才滋潤的不得了,也不知道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遇上這麽個好主子!”

李鴻章目送了小太監的馬車離去,轉身回院裏,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喜氣,自己終于能放下手裏無趣的編書事務,外出去厮殺戰場、建功立業了!

沒想到前段時間,富察氏請了自己夫人去家裏,拿了一個匣子和一封信叫夫人轉交給自個,那匣子裏有一把小小的鎏金銀如意,那信裏沒多寫什麽,只寫了兩個字。

“淮軍!”

兩個字此時如同驚濤駭浪一般在年輕的武英殿編修心裏翻滾着,果然是成了,如意如意,如君之意!這蘭嫔娘娘果然能給皇上出謀劃策,左右皇上的心意!

等回到自己個的書房,喜滋滋地又看了一遍手裏的聖旨,突然想起來了什麽,把站在外頭的伴當叫了進來,吩咐道:“你回家,告訴太太,叫她今日無論如何要去劈材胡同一趟,拿些咱們老家送上來的年禮,不管貴賤,心意必須要到,叫她言語恭順點,随便告訴她,叫她收拾好我的東西,明個不管是不是吉日,我即刻要南下的!”

“是。”

麗貴人在永和宮裏陪着鹹豐皇帝說笑,二月份的日頭已然有些緩和了,但正殿裏頭的紅羅炭還是點的極旺,把殿內烘地溫暖如春,鹹豐皇帝陪着麗貴人膩在炕上,笑眯眯地摸了摸麗貴人稍微有些顯懷的肚子,麗貴人見到皇帝的高興樣子,不由開口道:“皇上,肚子裏的小阿哥有反應了嗎?”

“哪裏有如此快,太醫說要等着六個月才能有胎動,阿哥?我倒是盼着有個阿哥啊,芊芊。”鹹豐皇帝感嘆地叫了麗貴人的小名。

“芊芊在呢。”麗貴人的聲音越發膩了起來。

“芊芊你若是誕下阿哥,朕就封你做妃,麗妃,怎麽樣?”

麗貴人身子震了震,忍不住喜上眉梢,“皇上您說的可是真的?”

“君無戲言。”

麗貴人越發高興了起來,整個身子縮在了鹹豐皇帝的臂彎裏,“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愛芊芊了呢。”

“這是自然,現在是誰也比不上你重要啊。”鹹豐皇帝說道。

兩人正在說笑之間,楊慶喜拿了一本折子上來,打了個千,報告道:“皇上,新任的安徽巡撫李嘉端上的折子,軍機處的大臣說,這折子涉及內眷,不敢擅專,請皇上乾綱獨斷。”

“內眷?拿上來。”皇帝直了身子,輕輕的把麗貴人扶到了一邊,疑惑地接過楊慶喜手裏拿的折子,翻開一看,刷的一下,皇帝的臉色變得鐵青。麗貴人看到鹹豐皇帝臉色,只低着頭盤在炕上,越發不敢說話了,殿裏伺候的人也閉緊了嘴,一片寂靜。

“楊慶喜。”皇帝的聲音沒有半點溫度。

“奴才在。”楊慶喜低着頭聽着皇帝的吩咐。

“起駕,去儲秀宮!”

“喳!”

麗貴人欲言又止,看着皇上起身毫不眷戀地離開,眼神中有些複雜的神色,梅馨等到皇帝走了之後,才起身幫着麗貴人按了按鋪在腿上的錦被,低聲說:“娘娘,皇上這是怎麽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內眷?這次皇上可不是去儲秀宮鬧着玩的,找人去盯着儲秀宮,咱們好瞧樂子。”麗貴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詭異地笑着。

“是。”

孩子啊孩子,你可千萬要是個阿哥,麗妃?額娘我的福分可都在你的身子上了!

杏貞正在後殿的漪蘭館裏頭澆灌着種的幾株蘭花,最近幾日北風弱了不少,料想天氣很快轉暖,這幾棵春蘭也差不多要抽箭長芽了,想到滿庭的蘭花香,杏貞的心情不由的變好了起來,嘴裏哼着“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的小調,怡然自得,小安子在邊上伺候着,幫着移動花盆,好讓玻璃窗戶透進來的陽光能夠均勻地灑在蘭花的葉子上。

“小安子,你家裏是做生意的,這擺弄花草不會吧?”

“回主子,這我本來是不會的,自從進了儲秀宮,跟着安茜姑姑和帆兒姐姐擺弄了幾回,倒是學會了幾手,日常伺候這些蘭花啊,倒是沒什麽問題了。”

“喲,你倒是自信的緊啊。呵呵。”

小安子陪着杏貞笑了一會,突然帆兒掀了門簾進來,急急地和杏貞說道:“娘娘,皇上來了儲秀宮了,現在正在正殿,安茜叫我來告訴娘娘一聲,說皇上的臉色不太好呢。”

“知道了。”杏貞不在意的把水壺遞給小安子,“你把這些都澆完了再出來到前殿伺候。”皇上什麽時候來儲秀宮的時候臉色好過,反正都是南邊的軍情鬧得,這儲秀宮都要成了消防隊了,自己就是那無私奉獻的救火員化身。

日後的李鴻章自稱是清朝的裱糊匠,我現在倒是成了大清的救火員了。

帆兒跟着杏貞到了正殿,看到皇帝板着臉坐在正殿的寶座上,杏貞行了個禮,等到皇帝木然地說起之後,才款款起身,看着皇帝一臉不爽的樣子,關切開口問道:“皇上,您這是怎麽了。”

鹹豐皇帝擺了擺手,示意楊慶喜把奏章遞給杏貞,“你自己個看吧。”

杏貞困惑地接過楊慶喜手裏的折子,才看了幾頁,臉色大變,渾身發抖,身子就忍不住向後仰去!

帆兒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杏貞,口裏還焦急地發問:“娘娘您這是怎麽了?”看到杏貞兩眼發直似乎癡呆了的模樣,忍不住趁着自己扶着的空擋,狠狠的掐了杏貞一下,杏貞吃痛,“哎喲”一聲,不過好歹眼睛裏有了神采,回過神看到皇帝目無表情的看着自己,隐隐有着暴風雨爆發的征兆,連忙定了定神,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新上任的安徽巡撫李嘉端的折子。

“臣李嘉端上奏,自敵過安慶之後,順江東下,連克沿江等地……徽寧池太廣道道臺惠徵分巡江南六屬,地方一切事務責無旁貸,何以所屬被賊蹂躏,該道竟置之不理?即使護饷東下,而一月之久大江南北并非文報不通,乃迄今并無片紙禀函,其為避居別境已可概見……除由臣另行查辦外,所有芫湖道員缺緊要,相應請旨迅賜簡放,以重職守。”

奏章裏居然寫着自己的父親惠征和新任的巡撫李嘉端失去了聯絡,暗示已然畏敵如虎,逃往別省了!

杏貞心亂如麻,用力地捏着那明黃色的折子,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這可如何是好?之前已然寫信提醒了父親,若是事有不偕,押送府庫和疏散人群糧草就好,豈能臨陣脫逃還失去了聯絡,以至于被懷疑逃往別省!

一旦确定父親是臨陣脫逃,嚴行治罪之外,說不定也得抄家。若是鬧到這個地步,那祖父可慘了,到晚年遭受這種打擊,簡直是滅頂之災。杏貞也想到母親、妹妹、弟弟,那時處于何等悲慘的境地。進而又想到自己,除了在主位們中擡不起頭來,恐怕皇上一怒之下,還會将自己降位。

确定了?

不,還沒确定!

奏折上也只是說“可概見”!并沒有說确定!

杏貞的心稍微地放了些下來,低着頭思索了一番,組織了下話語,方才開口道:“皇上,李嘉端這奏折裏頭,除了說臣妾的父親不在徽寧池太廣道境內這個唯一的事實之外,沒有任何證據表示臣妾的父親畏敵如虎,逃往別省!這堅壁清野之計需要的就是搬空府庫并疏散百姓!可這李巡撫僅僅是有一個‘可概見’而已,請皇上切勿動怒,令兩江總督和安徽巡撫細細查問,若是臣妾的父親的确有不顧軍民百姓錢糧,私自逃走的渎職之罪,臣妾不敢為家父求情,定然請皇上依律處置,以儆效尤,正我國法!”

鹹豐皇帝板着的臉終于柔和了起來,雖然為着這惠征的不上進而惱怒,可是這蘭嫔的确是懂事,對着自己的父親都說出了“以儆效尤,正我國法”的正義之言,可見的确是毫無偏私之意。皇帝揮了揮手,“蘭嫔你起來吧,你這話也對,朕先不急着處置你父親,楊慶喜,叫軍機按照蘭嫔的意思去叫着兩江的人查查,這道臺的位置先不急着換給別人。”

楊慶喜弓着身子退下了,杏貞還沒起來,跪在地上,又說了別的話:“皇上,臣妾自請辭去協理六宮之職。”

“哦?這是為何?”

“雖然臣妾的父親如今下落不明,可是終究少不了嫌疑,若臣妾還協理這後宮,免不得招惹更多是非,宮人的閑言碎語也會流傳的更多。”

“也罷。”鹹豐皇帝站了起來,準備走出去,“那接下來就叫皇太貴妃先照應着,橫豎年節已然過了,沒什麽大事,就煩勞皇太貴妃了,你先休息幾日吧。”

“是,恭送皇上。”杏貞行了禮,帆兒用力地把杏貞拉了起來,杏貞才發現,自己的腿已經麻了,一瘸一拐地走到裏間去,歪在炕上,倚着寶藍色川錦的歲寒三友靠墊不做聲,帆兒擔心地看着杏貞,默默地給杏真按着腿活血推宮。

父親啊父親,你可千萬別叫我失望!

安徽,廬州城。

底下的太平軍終于如潮水般的退下了,站在城頭上衣衫褴褛滿臉煙灰的李鴻章舒了口氣,這逆賊,為了惠征老大人帶的十幾萬饷銀圍了廬州城半月之久,眼看着攻不下這淮水邊第一重鎮,終于不得不悻悻然退兵走了。

李鴻章的伴當給李鴻章遞上了一個水壺,向來講究世家子弟風度的李鴻章此時也顧不得什麽形象,接過水壺,咕嚕咕嚕地準備一口喝完,還未來得及說上什麽,那廂出來了廬州知府四品黃堂王金智,肥胖的身子宛如滾上了城牆一般,走到李鴻章邊上,拱着手笑眯眯地說道:“全虧了李編修及時趕到,坐鎮廬州,才使逆賊無功而返,此役,編修首功也!”

李鴻章連忙還禮,廬州府可是四品黃堂,品級遠遠在自己之上,“王大人謬贊了,這首功自然是發出五千兩犒賞的惠道臺大人,其次自然是王大人的運籌帷幄,最後才輪到下官而已,首功實在是不敢當。”

王金智聽到李鴻章如此識趣,越發笑的開心了,“少荃(李鴻章的字)過謙了,你的功勞自然是誰都比不上的。”不過也沒再說什麽首功的了,李鴻章謙虛了幾句,轉了話題,“不知道臺大人的傷勢怎麽樣?醒了沒。”

“惠大人已然醒了,那一日惠道臺在城門上督戰,當場打開庫銀箱子,白花花的五千兩雪花銀擺了出來,這守城的兵丁如同看見黃花大閨女一樣,紅着眼喘着粗氣哇哇直叫,逆賊不甘心,射了一陣冷箭上來,射中了道臺大人的左肋,這才受了傷,不過吉人自有天相,這不是少荃剛剛擊退了逆賊的大軍,惠道臺就已然醒了。”王金智心裏不無羨慕,惠征這厮的運氣太好了,這葉赫那拉家估摸着要起來,不僅保全了安徽江西一半的饷銀,還幫着守住了廬州城,最最關鍵的是生了個頂争氣的女兒,在皇上的後宮裏頭封着蘭嫔娘娘,不僅手握協理六宮的大權,還幫着湖廣那些庸才燒掉了逆賊的幾萬大軍!湖北巡撫直接升任湖廣總督!王錦繡封了男爵,還得了個世襲恩騎尉(正七品),武昌知府更是平步青雲,欽命署理湖北巡撫,省去了按察使、布政使等一幹職位,直接到了正二品!真是一步登天!那武昌知府可是自己的同年,他什麽成色自己還能不知道,可是這以後,自己遇見這個同年,就要不得不甩着馬蹄袖子,跪下磕頭口裏山呼:“給撫臺大人請安了”!真是要丢臉到家了,王金智想到這裏,心頭火熱,這必須要和這國丈大人搞好關系啊,未雨綢缪,自己還想着往上爬呢!

“好,咱們先去探望惠大人,王大人,将來下官在家鄉辦團練,可是要多勞煩大人了?”

“好說好說,少荃你請。”

“知府大人請!”

王金智早就将自己府衙的內院騰空了出來,灑掃幹淨讓惠征一行并十五萬兩的兩江饷銀搬了進去,自己吩咐了親兵日日在府衙外頭巡邏,生怕惠征和饷銀有什麽閃失,軍機那邊倒是罷了,若是這儲秀宮的枕頭風吹起來,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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