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長老會 (8)
半夜裏, 楚央的燒忽然愈發嚴重。睡夢中他輾轉反側,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呓語。床單也已經被他渾身的汗浸透,整個人仿佛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林奇起來幾次,用冰毛巾給他降溫, 一直折騰到天亮。
在混亂的夢境中, 楚央感覺自己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東西, 很多不屬于他的記憶。那些遙遠星球上絞纏在一起的美麗又恐怖的巨大生物、在翡翠色的太陽下舒展着數不清的觸手, 身體不斷震動着, 發出某種妖異的哨聲。仿佛肮髒又瑰麗的細菌和油漬,仿佛極致的美麗和醜陋古怪的融合,太過詭奇的畫面和聲音令他的大腦完全無法理解。
它們的藤蔓從四面八方包裹着他, 纏繞着他的手腳、他的腰身。那種纏繞甚至令人古怪地興奮,帶着種色氣的暗示。它們在對他說話,可是他卻無法理解它們在說什麽。
他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的沮喪, 自己理解不了他們呓語的沮喪。
到早晨,他的燒終于開始退了下去。林奇松了口氣, 看來楚央的身體已經習慣了聖痕的存在,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這才有時間倒在沙發上,筋疲力竭地睡了過去。
在桑嶼國際學校解開過一次封印之後, 他一直都沒有機會好好休息。這一躺下,睡意便如洶湧的浪潮将他吞噬。
楚央在溫暖的陽光中睜開眼睛, 身上雖然糊着一層幹掉的汗液, 感覺粘膩難受,但是體內那種仿佛在焚燒的焦熱已經褪去了。他在陽光中舒展身體, 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恍然有種脫胎換骨般的重生感。身體中的某種沉重污濁之感都不見了,他感覺自己仿佛年輕了好幾歲,連血液的流動都更加通暢。他坐起身,卻看到了睡在沙發上的林奇。
林奇似乎累壞了,躺在沙發上,一條手臂垂在地面上。淡金色的陽光親吻着他挺拔的鼻梁、高高的顴骨、瑩潤的嘴唇,在深褐色的發梢和睫毛的尖端跳躍成碎金的光點,另那白皙的皮膚顯得愈發白,仿若古典油畫中醉酒的美少年。
如果奧斯卡王爾德筆下迷惑衆生的道林格雷真的存在的話,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一樣不朽的美少年,卻深藏着醜陋的罪惡疤痕……
楚央意識到自己似乎看入了迷,趕緊收斂神色,暗暗慶幸林奇沒有發覺。他悄悄下床,把掉落在地上的毯子撿起來,輕輕給林奇蓋上。
怕陽光把林奇曬醒,楚央将窗簾拉上。而後他披上一件外衣,打開房間的門走了出去。
此刻的公館裏靜悄悄的,似乎其他人都還在沉睡。楚央下到二樓,走到走廊盡頭的下午茶餐室,推開通往露臺的雙扇玻璃門。屬于清晨特有的清新空氣令他精神一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到欄杆旁邊,擡起臉去迎接冬日早上不算太過刺人的朝陽。
他恍惚有種沖動,卻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麽樣的沖動。他只覺得整個身體都十分輕盈,仿佛随時可以乘着空氣漂浮起來。
這是聖痕的影響嗎?
他知道使用聖痕是有代價的。林奇消耗的是生命和青春,而白殿消耗的是精神,自己的聖痕消耗的又是什麽?他的手輕輕按上自己的胸口,感覺到某種不屬于自己卻又與自己渾然一體的細微顫動。
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惡心的感覺……他感覺有人在看他。
Advertisement
他低下頭,望向花園對面枝葉枝葉都已落盡的濃密森林。一開始他什麽也沒有看見,直到他的視線中閃過了什麽。他眯起眼睛,仔細向着森林邊緣的陰暗處看過去。
一個男人靜靜地站在那裏。身上穿着灰色的大衣,距離太遠,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能感覺到對方在望着他。
楚央渾身的汗毛突然都豎了起來。
就算離得這麽遠,就算看不清面孔,他還是能馬上認出那個身影。
那個曾經一直跟蹤他、對他莫名着迷,甚至可能将黃衣之王送給了他的可怕怪胎……
轉瞬之間,剛才還令他微笑的朝陽像是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沁入骨髓的寒冷。他踉跄着向後退了幾步,逃命一樣沖回室內,砰然一聲将玻璃大門關上,落下門鎖。他仍然在後退,仿佛那個男人正在從陽臺的欄杆上爬過來一樣。
他怎麽會知道自己在哪?他是怎麽找到的?!
頃刻間,過往那些黑暗的記憶再一次傾覆下來。他還記得當他發現他的家裏被人進入過,甚至一些貼身的衣物不見了的時候,那種背脊發涼毛骨悚然又十分惡心想吐的感覺。還記得當他晚上和宋良書蘇钰祝鶴澤陳旖喝完酒,一個人往家走的時候,卻發覺有一個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在跟蹤他時的恐慌戰栗。他的微博不停收到古怪的私信,就算屏蔽了也會有小號繼續給他發來私信,最後不得已只好關掉私信功能。他的微信也不停有人要加他好友,甚至就連他的臉書賬號和Instagram也頻繁被騷擾。
他感覺自己的生活無時無刻不被暴露在一雙狂熱的、莫測的眼睛裏。就算報了警,警察時而來的太晚,要麽就是把人簡單地趕走,第二天他卻又會出現在他的窗下。
他不知道那個臉上總是挂着某種狂熱而詭異的笑容的人到底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他自問自己只是個沒太多特色的普通人。相貌或許不錯,可以被劃分到帥哥的類別之中,可也沒有電視上年輕小鮮肉那樣驚為天人的俊美,就連他的性格也是中規中矩,除了他的音樂他的大提琴,他想不出樂團裏最不出彩的自己有什麽特別,會被這樣一個瘋子盯上……
他每日戰戰兢兢,到後來幾乎不敢出門。若不是宋良書氣急了,叫人把那個人狠狠揍了一頓,他幾乎要以為那人根本就不是人類,而是惡魔……
可是現在,這個噩夢又回來了……
一切都是他引起的……如果他不給自己那本書……如果自己沒有寫那首歌……
突然間,驚恐之餘,一股強烈的憤怒和憎恨在心頭幽幽蔓延。他的手緊緊攥成拳,微微顫抖着……
都是那個人……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如果沒有他……或許他們的樂團已經成名,宋良書不會死,陳旖的病情說不定也可以早點被發現,不至于延誤,祝鶴澤也可以繼續穿着閃亮的魚尾裙在舞臺上輕吟淺唱,蘇钰也不用同時打三份工疲于奔命。
他們本可以有很美好的未來……可是全被這個人……還有他自己……毀掉了……
楚央茫然地走回房間中。不透光的窗簾遮住了陽光,房間裏一片漆黑,他卻奇異地可以看清所有物品……不,準确地說不是看到,而是可以感知到。就仿佛他的觸覺可以延伸出去,觸碰到所有的物品。他悄無聲息地坐在床上,努力地平複自己翻滾的情緒和戰栗的心跳。
“小央?”林奇困頓的聲音從沙發上傳來,仍舊帶着濃濃的睡意。
楚央的身體抖了一下,努力想要收斂自己的神色和情緒,扯出一個微笑,“你醒了?”
“好黑啊……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林奇坐起身,打了個哈欠。
“早上,你沒有睡很久。”
林奇走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陽光傾瀉而入。林奇轉身看到楚央的臉色,卻敏銳地感知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你怎麽了?怎麽好像見了鬼一樣?”
楚央咽了一下唾液,猶豫着要不要把那個男人的事告訴林奇。不知為何,他不想讓林奇知道……
被陌生人跟蹤,莫名地令他有種羞恥感……仿佛被人盯上是他的錯一樣……他不止一次地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被那個人注意到,不止一次地想象會不會是這一件、亦或是那一件……會不會是他穿的衣服?他的發型?他知道這種感覺有多麽不理智,可是他仍然本能地感覺到惡心和肮髒。
他不想說,仿佛不說那個男人就不存在。這就是他鴕鳥般的本能。
可是……如果不說出來,會不會給林奇帶來什麽危險?尤其那個人現在已經找到了這裏。
林奇見他低着頭不說話,眉頭卻僅僅皺着,便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他于是小心地走到楚央身邊,戴着手套的右手輕輕擡起對方的臉,“小央,到底怎麽了?你知道你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楚央的嘴唇嗫嚅幾下,終于說,“我在露臺上,看到了一個可疑的男人,站在林子邊上。”
林奇挑眉,“可疑的男人?怎麽可疑?”
楚央把心一橫,“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黃衣之王是一個人寄給我的嗎……”
“嗯?”
于是楚央将他如何意識到有人在跟蹤他,如何開始收到騷擾微信,如何發覺自己的房間也被人入侵過,如何一次又一次在公寓外的路燈下看到那個身着灰色長風衣的、一臉狂熱地盯着他的男人。到後來宋良書怎樣帶人把那個人揍了一頓,之後他消失了,可是過了不久楚央就收到了黃衣之王。
只見林奇的表情也一點點變了,他的眼中驟然射出一簇烈烈的森冷之氣。他立刻轉身走向窗戶,向外眺望。他仔細地用視線掃蕩林地邊緣,不過那個人似乎已經離開了。
長老會的據點方圓一裏都被圍了起來,沒有受到邀請的人就算翻牆進入,應該也會觸發警報才對。
楚央此時用手用力搓了搓臉,”也有可能是我看錯了,說不定是園丁……”
“不,小央,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直覺。”林奇背對着他,語調中卻隐含着一些冰冷的怒意似的,“這種事,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了……”
林奇深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壓抑心中烈烈燃燒的憤怒。他轉身抓住楚央的肩膀,認真地說,“別怕,我會想辦法解決。”
“不……”楚央卻忽然擡起雙眼,那雙總是有些憂郁的眼睛,此刻卻彌漫着某種暗沉的東西,“這次我想要自己解決……我想要知道,他到底為什麽要給我那本書,為什麽不能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