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長老會 (7)

楚央的意識被胸口一陣炙熱燃燒的感覺拉回身體之中,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浮雕着一圈圈典雅幾何花紋的天花板。

他陷在沉厚柔軟的絲緞羽絨被裏,仿佛身在雲端。除了那種胸口一陣一陣落潮般的隐痛,身體仿佛也倏忽沉重了數倍。一種怪異的惡心感在胃裏蔓延, 內髒仿佛在燃燒, 可是皮膚卻冷的厲害。

似乎是發燒了?

他轉動酸痛的脖子, 看向四周。床鋪旁邊亮着一盞琉璃印花臺燈, 昏黃的光線氤氲溫柔, 并不刺眼。壁爐裏燃着火苗,另屋子十分溫暖,對面的貓腳沙發上堆滿軟墊, 高大沉重的書架上滿滿地塞着古舊的書籍,書桌上擺放着翠綠燈罩的臺燈、鋼筆和筆記本。正對着他的牆壁上挂着一幅古典風格的油畫肖像,裏面穿着華麗巴洛克裙裝臉色慘白的貴婦的眼神彌漫着一種異樣的空洞和呆滞。

他慢慢做起身, 胸口那股鈍痛卻愈發尖銳,令他發出一聲低吟, 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換掉了,現在他上身穿着略略太過寬大的黑色絲質睡衣,衣服上是經久無人穿過的樟腦味道。他解開胸前的扣子, 立刻就看到了那些蔓延在他皮膚下的、如藤蔓又如血管般的凸起,糾纏混亂, 末端一直延伸到肋骨底端。他用有些不确定的指尖去觸碰那些凸起, 卻見那東西竟然扭動了一下,吓得他猛地收回了手。

這是……聖痕?

他最後的記憶十分瘋狂混亂, 他甚至無法理解。在他面前的東西太過巨大,巨大到超越大腦能夠理解的尺度。那些不知道是植物還是觸手的藤蔓,流轉着古怪炫目的光,還有那些一片一片宛如花瓣又像是昆蟲翅膀的東西,最後還有那只巨大的、生着三個瞳孔的、噩夢般的金綠眼睛。而在那東西之上,還懸浮着另一個稍稍小些,但也同樣駭人的藍紫色團塊,無數虬結的觸手不斷蠕動揮舞,像是萬千條深海裏散發着幽光的巨大海怪糾纏在一起……

它們出現的霎那,他仿佛能感覺到獵犬的憤怒和不甘,以及一絲絲的驚恐。獵犬的怒吼不是以聲音,而是以一種極度黑暗邪惡的感覺擴散在他的身體裏,但很快便消退了。

他得救了……

雖然壁爐裏的火燒得旺盛,但他還是冷得瑟瑟發抖,可呼出的氣卻像是鍋爐裏冒出的煙一樣燙。他伸手在床頭櫃上摸,摸到了隐形眼鏡的盒子,旁邊還有一副黑框眼鏡,跟他在桑嶼國際學校摔裂的那副有些相似,但顯然是新的。他将眼鏡戴上,有些混沌地趿拉上床邊的拖鞋,拉開房間的門。外面是一條幽暗古典的走廊,地上鋪着上了年月的華麗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林奇在哪?

他沿着走廊漫無目的地一邊發抖一邊走着,經過一張一張彌漫着陰沉而詭谲的氣息的古典肖像畫。

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便順着那聲音尋過去。奇異的是,他竟然走了很遠,甚至下了樓又走了一段路,才站到兩扇緊緊關起的厚重大門前,離得這麽遠,根本不應該能聽到那些故意壓低的聲音才對,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不能确定是不是雙子之王,畢竟普通的雙子就很巨大了,如果是雙子之王,應該會更大才對吧?”

“我也認為不是雙子之王。不過就算是普通的污穢雙子,對于一個四級來說也有些勉強吧?”

“他的潛力很大,如果不被獵犬打斷的話,很可能最後的評級是高等四級。”這是趙岑商的聲音,他認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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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舒曉鏡的聲音,“這種級別的觀測者,怎麽會到現在才被發現?而且他手裏還有一本黃衣之王……我們要向大長老報告嗎?”

是五位長老在讨論他……

“噓……”忽然鋼琴家丹尼爾說道,衆人一下子安靜了。片刻後,忽然聽到鋼琴家的聲音,“楚央,進來吧。”

楚央握着黃銅門把拉開,撲面一股雪茄的味道,果然五位長老都在房間裏,卻不見林奇的蹤影。

他立刻感覺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打擾了別人的會議,雖然回憶的主題似乎是他……不知是不是因為發燒的緣故,他有些遲緩地說,“抱歉……我……我找林奇。”

“他去休息了。這兩天他忙着準備儀式要用的東西,都沒怎麽睡過覺。”趙岑商說着,語氣裏似乎帶着幾分責備。

楚央立時心生愧疚,卻又有些感動,“他沒事吧?”

“你就別擔心別人了。”舒曉鏡站起身,邁着袅娜的步子走向他,認真端詳着他枯槁的氣色和幹裂的嘴唇,“剛剛接受了聖痕的人都會有一定幾率産生嚴重的排異反應,有些人甚至可能會因為承受不了而陷入瘋狂,甚至有生命危險。你現在明顯在發燒,還是回去休息吧。”

她引着楚央剛剛出門,沒走幾步就見林奇沿途焦慮地找來,看到他立刻松了口氣,連忙過來嗔責道,“楚央!你不好好躺着瞎跑什麽!”

舒曉鏡訝然地睜大眼睛,“你怎麽這麽快就起來了?”

林奇對她微微點了下頭,“我本來也不太困。我帶他回去就好了。”

舒曉鏡看看他們兩人,修得十分精美的眉頭微微一挑,嬌媚地笑起來,“呦,這就開始趕我了?好好好,我不當電燈泡了。”

林奇伸手摟過楚央的肩膀,大概是注意到他在微微發抖。林奇身上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另楚央驟然安心不少,冷得似乎也沒那麽厲害了,任由林奇把他送回房間,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在床上,用棉被把他牢牢裹住,裹得仿佛一枚大粽子。然後又去衛生間拿出一枚電子溫度計,放到他嘴邊,還像哄小孩似的說了句,“啊,張嘴。”

楚央聽話地張嘴,讓他把溫度計杵到嘴裏。

林奇坐在床邊,靜靜地望着他,忽然微微笑了,“我們兩個現在是一樣的了。”

楚央咬着溫度計,含糊不清地說,“謝謝你救我……”

他仍然記得那首綠袖子,如果不是那歌聲,他現在恐怕已經變成了獵犬那炙熱酸腐的身體裏一片散碎的細胞和dna……

“你知不知道有種說法,是一個我很喜歡的美國作家說的,他說很多人都認為一個人救了另一個人,被救的人就欠了救他的人一些東西。但實際上是反過來的,當一個人救了另一個人,被救的那個人的生命就成了救人者的責任。救人者一生都要為了被救的人負責。”

楚央微微皺眉,似乎十分困惑。救人的人反而有了責任,這是什麽歪理?

林奇的目光在昏黃的燈光裏愈發溫醇,有點像是散發着淡淡香味的苦酒,“我救了你這麽多次,一輩子都要對你負責了呢。”

楚央心頭猛然一陣顫抖,心跳驟然加速。林奇漸漸靠近他,那糅雜了東方的玄魅和西方的深邃的俊美面容漸漸放大,黝黑的瞳仁裏映出他呆滞的面容。楚央感覺手心在出汗,慌忙閉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可是預期中的溫熱沒有降臨,林奇只是将他嘴裏的溫度計拿了出阿裏。

莫名的失望席卷了楚央混沌的頭腦,他睜開眼睛,就見林奇臉上帶着那種他熟悉的自戀又有些賤兮兮的笑容,“你閉什麽眼睛啊?”

楚央頓時窘迫到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鑽到床下。羞愧引起怒火,他幹脆一頭躺下,背對着林奇,用被子蒙住大半截腦袋,“我困了。”

林奇在他身後低聲笑着,“這就生氣了?沒想到你燒得不輕,脾氣也見長?先別睡,把退燒藥吃了。”

楚央打定主意不理,結果被子被某人強行扯開。他只好氣哄哄地坐起來,接過林奇遞給他的藥片吞下,灌了幾大口溫水。

“今晚你可能會很難受。我就在那邊的沙發上,要是不舒服就叫我。”說完,他便幫楚央拉好被子。此時有人敲門,卻是管家送了一床被子來。林奇接過來,便鋪在了沙發上,脫掉外衣,懷表卻不慎從衣兜裏滑了出阿裏,掉在地上。

楚央看着他連忙将懷表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有沒有損壞。

“林奇,你是哪年生的?”楚央忽然問道。

林奇一愣,擡起頭來。随即像是忽然明白了,“姜世圖告訴你了?”

楚央翻過身來,往枕頭上靠了靠,對着他點點頭。

林奇輕嘆一聲,走到楚央身旁坐下,将手裏的懷表打開第一層,然後遞給楚央。

楚央接過,便能看到那懷表翻蓋上的黑白照片。古典美人正用一雙憂傷的大眼睛望着他,抿起的嘴角似乎想要僞裝出一個微笑,卻不是很成功。

“這是你母親。”楚央道。

“嗯,她在一九一七年伊始懷上了我,十月份的時候我出生了。”林奇長而濃密的睫毛低垂着,輕笑一聲,“怎麽樣?我是不是保養的太好了,完全看不出來我是個一百多歲的老妖精?”

一百多歲……楚央根本想象不到,活了一百多年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更加不知道林奇如何還能保持着那種年輕感,不論是表演還是真實。

楚央輕聲道,“你母親好漂亮。”

“那當然,她曾經可是炙手可熱的大明星,萬千紳士們心目中的女神。”林奇語氣浮誇,聽得楚央又有了想要翻白眼的沖動。

“你是什麽時候加入的長老會?”楚央将懷表合上,遞還給林奇。

林奇的表情似有微妙的沉寂,他接過懷表,也不知道是在考慮要不要告訴楚央,還是在計算漫長的年月,“大概是在1940年吧。”

楚央記得他在網上查到的埃德加。亞舍。林的生平。1940年,敦刻爾克大撤退中,二十三歲的埃德加。亞舍。林在德國的空襲中犧牲,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那時候你參軍了是嗎?”楚央好奇地問道,“為什麽都說你在那一年戰死了?”

“因為我确實死過一次,只不過我母親代替我承受了死亡……不,她付出的代價恐怕比死亡還要深廣……”林奇此刻的表情略略有些異樣,仿佛有某種黑暗剖開他總是明媚而優雅的笑容,緩緩爬上眼角,恰似無底深淵令人驚駭的一角。但他很快将那種一閃而逝的表情深深埋葬,“不談這些了。睡吧。”

楚央感覺得到,林奇不想談論那場戰争。他于是也識趣地不再多問,乖乖鑽進被窩。

一想到面前的人一百多歲了,仿佛突然連頂嘴都不大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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