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八百貨商店 (13

楚央坐在車後座上, 身上裹着一件蕭逸泉給他找來的羽絨服,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覺得寒冷。上海冬日濕冷的空氣像是有生命的蛇,不停地從毛孔往骨髓裏鑽。那種感覺, 有些類似在他選擇了代價之後, 污穢雙子鑽入他身體的令人汗毛直豎的污濁和濕冷。

車窗外的上海城隐匿在朦胧的灰色霧氣裏, 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西洋建築披挂着滿身風霜和褪色的斑痕, 一座連着一座宛如空洞的墳墓。由于時間太早, 甚至還沒有到上班高峰期,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清潔工,偶爾可見剛剛支起攤位還在準備的早餐車。楚央看着路旁一個個緊裹着笨重的冬衣戴着圍巾帽子瑟縮行走的人們, 有些惘然地想象着他們都在各自過着怎樣的生活。

或許那個頭上冒着銀發拄着拐杖的老人年輕時曾經是某個國企公司的領導,也曾當過叱咤風雲滿心革命熱血的紅衛兵小将,如今卻失去了老伴兒女也各自成家, 成了芸芸衆生中再普通不過的殘年老人。或許那個正在擺攤的中年女人家裏有一個十分疼愛她的丈夫和懂事的孩子,但是孩子上學需要錢、娘家人也不停要求她貼補不成器的弟弟, 所以她不得不每日早出晚歸拼命掙錢。或許那個穿着寬松的校服運動褲的高中男生熱愛畫漫畫,甚至有些天賦,可是他的家人卻逼着他放棄自己的愛好專心準備高考, 因為畫漫畫“不能當飯吃“。

從小到大,楚央就很喜歡在閑下來的時候坐在路邊觀察那些陌生的行人, 頭腦中給每一個人快速編出他們一生的故事。可是現在這種感覺變得似乎……更加真實。仿佛他不是在編故事, 而是能感覺到他們身上流動的情感和記憶的殘影。

林奇就坐在他旁邊,這給了他很多安心的感覺。之前從避難所出來的時候, 他那樣緊張,幾乎就不想從電梯裏出去。他害怕自己在關鍵的時候驚恐症發作會帶來種種麻煩,各種各樣悲觀的可能性在他腦海中團成一個巨大的團塊,令他幾乎想要放棄。

林奇倒是贊成他放棄,因為他擔憂出了什麽纰漏,楚央再次失控使用聖痕……如果再用一次,真的不知道會怎樣。

但是蕭逸泉和在外面等待他的幾個聖炎部的成員卻明顯希望楚央能夠幫忙,雖然也不好意思強求。蕭逸泉保證道:聖炎部有辦法确定阿多克所在的大致區域,只需要他遠遠地認出誰是被替換掉的人,他們便可以通過那個人來排查他身邊可能被替換掉的其他人。楚央也不用擔心被卷入新的危險中去。楚央因記憶沖擊昏迷也不過過去了幾個小時,這麽短的時間阿多克不可能來得及吃下很多,所以只要楚央能夠認出它們,聖炎部便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将它盡數抓捕。

楚央想起爺爺在夢境中對他說過的話:小央,勇敢點。

于是他吞下了一枚蕭逸泉帶來的藥片,從電梯裏出來了,像是把自己從高高的塔樓上扔出去的“信仰之躍”。

車子停在黃浦江邊上,遠遠的堤壩上有一群在打太極的老人。楚央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個頭發花白穿着紅色長棉襖的大約五十多歲的女人,于是伸手指向她,“劉春薔。”

坐在前排的蕭逸泉道,“你确定?”

“确定。”

蕭逸泉拿起對講機,發出一道命令,“四號隊注意,第三排中間穿紅色長羽絨服的,名叫劉春薔。”

話音剛落,楚央便看到在堤壩之下的一輛黑色車子裏有幾個黑衣人出來,迅速往堤壩上跑去。而不遠處堤壩另一邊的樓梯也出現了一群人。他們從兩個方向過去,顯然是已經将那個阿多克包圍。

還不等看到雙方産生沖突,車子便已經駛向下一個地點。

漸漸地到達上班高峰期,行人越發密集。楚央有時候會一連指認五六個人。這時候他才發信聖炎部的組織有多麽龐大,幾乎在上海每一個角落,只要蕭逸泉發出命令,立刻就會有人從車裏出來向着目标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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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他們幾乎跑遍了以第八百貨為中心的浦西地區。大約是焦慮症藥物副作用的關系,楚央漸漸開始覺得疲憊和困倦。林奇見狀,立刻要求道,“該休息一下了。”

為了安全起見,蕭逸泉讓司機把車開到一間聖炎部的會所裏。外部看上去是一家水療中心,實際上是供聖炎部的成員見面聚會的地方。

楚央坐在休息室裏,面前的茶幾上擺放着豐盛的餐點,可是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濃重的疲憊和困倦襲來,他只想閉上眼睛睡覺。林奇卻一定要讓他吃下一點東西,甚至用刀将牛排切成小塊,用叉子叉起來送到他嘴唇邊,還像哄小孩似的說“來,張嘴,啊~~~”

楚央滿頭黑線地伸手想搶過林奇手裏的叉子,“我自己會吃……”

林奇注意到,吃過藥後楚央的焦慮症狀明顯減輕了一些,恢複了幾分平日裏的性情,心下大石放了不少,卻偏偏有些惆悵似的做出一副做作的憂傷表情,“唉……明明之前還抓着人家的衣服不放手,現在連喂飯都不讓了……”

楚央明知道林奇戲精症發作,卻還是有種莫名的愧疚之感,于是放棄一般張開嘴,将那塊牛肉從叉子上咬下來。林奇立刻眉開眼笑,仿佛喂楚央吃東西是多麽有成就感的事一樣……

楚央吃了幾口,輕輕推開林奇的手。他凝望着林奇眼睛下愈發明顯的青紫痕跡,低聲說,“我已經好多了,你不要再照顧我了。自己去休息吧。”

林奇忽然嚴肅起表情,認真地看着他,“小央,你現在感覺稍微好點,是因為藥物減輕了你的症狀。但這只是暫時的假象,你的Sanity還沒有恢複,随時都可能複發。你決不能掉以輕心,更加不能使用聖痕。”

楚央平靜地點點頭,“你放心,我明白。”

“你得向我保證,不論發生什麽,這個月內決不能再用聖痕。”林奇執拗地盯着他,伸手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着。

楚央抿起嘴唇,沉默片刻,淡淡道,“如果你能保證不再用星之彩,我就能保證不用污穢雙子。”

林奇微微揚起眉頭,然後輕笑起來,“長本事了你,還會講條件了?”

楚央為微微勾起嘴角,“跟你學的。”

“好,我保證,這個月內不再使用星之彩。”林奇說着,擡起手揚起小指,“拉鈎。”

楚央嗤笑,“幼稚。”

“快點嘛!”

兩根小指鈎在一起晃了晃。林奇滿意地站起身道,“你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我去給趙岑商打個電話。”

看着林奇離開,楚央便向後靠在水療中心的躺椅上,困意如海潮一波波湧上來,他漸漸昏睡過去。

睡到迷迷糊糊,卻感覺身邊仿佛有人。他想着是不是林奇回來了,身體卻懶懶得不想動彈,眼睛也執拗地緊閉着不想睜開。

可就在此時,他的躺椅搖晃了幾下,發出吱呀的聲音。他感覺有什麽黑色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身體也在被什麽力量帶着往下陷,就仿佛……有什麽人上了他的躺椅,雙手撐在他的身側,俯瞰着他一般的威壓感……

楚央的眉頭皺起,唇齒間嘟哝着林奇的名字,眼皮掙紮幾下,不情願地掀開一條縫隙。

卻見那個一直在跟蹤他的灰衣男人臉上帶着那種狂熱到扭曲的怪笑,如枯枝一般的手緊緊按着他的雙手,壓在他的身上……

楚央驚叫一聲,頓時從一半漫溢入現實的噩夢中徹底清醒。卻發現騎在他身上使勁壓住他的人并非灰衣男人,而是剛才載着他、林奇還有蕭逸泉轉了大半個上海的那個大約四十來歲的司機。那個司機體型偏胖,此時壓在楚央身上,另他完全無法動彈。楚央困惑地睜大眼睛,剛想出聲喊叫,忽然那司機面露猙獰,用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楚央的叫喊于是變成了驚恐的嗚嗚聲,他全身的每一個雞皮疙瘩都炸了起來,氧氣無法進入身體,窒息的感覺令他瘋狂掙紮。可是那司機的力量大得吓人,那根本不是正常人類的力量。楚央睜大雙眼,看着那司機的面孔漸漸扭曲走形,他開始張開嘴,那嘴越張越大,大到整個頭顱都開始拉長變形。而他的嘴裏并非人的口腔,而是如海龜或水蛭的喉嚨一般,長滿了細密的、一圈一圈絞肉機般的牙齒,一直延伸到空洞的喉嚨中去。他身體中腥臭的腐爛味道噴在楚央的臉上,滴淌而下的淡黃唾液拉成長條,落在楚央的額頭上。

要被吃掉了……

卻在此時,忽然一聲憤怒的咆哮傳來,“放開他!!!!!!”

緊接着,一個人影如箭一般撲了過來,一把将那“司機”撞了下去。司機的身體開始變形,四肢變得如章魚一般柔軟,迅速将林奇緊緊纏繞住,那張大嘴轉而對向林奇。電光火石間,一把銀色匕首破空而至,正中“司機”面門,穿透了司機的眼睛。“司機”發出一聲頻率極高的令人頭腦發炸的尖叫,然後迅速腐爛萎縮,在地上化作一攤黑色的膿血。

出手的是蕭逸泉。

林奇立刻脫下已經被膿血弄髒的外衣丢在地上,然後便去查看楚央的狀況。卻見楚央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膿血,驚魂不定,眼神發直。心中便知道定然是因為受到驚吓導致焦慮症狀又開始表現出來了。蕭逸泉也過來,伸手剛去碰楚央的肩膀,卻見楚央驚恐地向後一縮,警惕地盯着他,仿佛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是阿多克一樣。

緊跟而來的幾個三級觀測者另楚央明顯更加緊張,他立刻從躺椅上站起來退到牆角,呼吸急促,眼睛如被圍困的獵物一般不停轉動觀察。林奇對所有人做了個不要過來的手勢,然後自己試探着向楚央走了一步。

楚央卻低聲急促地對他說,“林奇,你快過來……他們可能也是阿多克……”

看來楚央只相信林奇一人……

林奇于是走到楚央跟前,扶着他的肩膀仔細查看他身上,想要看有沒有什麽傷痕。除了剛才那個阿多克在捂住楚央的口鼻時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青紫的指印之外,便沒有看到其他的外傷了。林奇松了口氣,低聲說,“楚央,我一直跟蕭逸泉在一起,他應該是可以相信的。”

“這個司機也一直跟我們在一起。”楚央的眼睛仍舊警惕地盯着所有人,眼珠神經質般地轉動。

蕭逸泉指着地上的膿血說,“這只阿多克是我殺死的,應該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吧?”

“你也有可能是為了騙我們。”

“我承認,讓這一只混進來,是我的疏忽……”蕭逸泉嘆了口氣,轉身對他的屬下說,“他說的有道理。我們得排查一遍自己人才行。讓所有人都放警醒點,小心小心身邊的人。就算休息的時候也要保證身邊永遠有三個人清醒着,可以互相監視。”

林奇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道,“等趙岑商他們來了,我會帶小央離開。這裏的事,我們幫不了你了。”

“離開?”這回輪到楚央困惑了,“可是那些人還沒有指認完。如果我走了,他們會吃掉更多的人。”

林奇無奈地望着他,“你現在這個狀态,也沒辦法繼續了啊。難道你還敢坐到他們的車裏去嗎?”

楚央看看林奇,又看看蕭逸泉。明顯頭腦中在天人交戰,恐懼和責任感相互糾纏。

終于,他深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定一般對蕭逸泉說,“我們需要防身的東西……你們那種匕首,給我一把。”

于是整個下午,楚央手裏一直緊緊攥着聖炎部的匕首,如驚弓之鳥一般坐在車後座上,繼續完成着他的工作。當天晚上他更是連一分鐘都沒有睡過,不論林奇怎樣保證他會守夜,楚央都執拗地要保持清醒,大大地睜着一雙眼睛。直到後半夜他的眼睛疼得厲害,只得摘掉了隐形眼鏡,換上了一副臨時的聖炎部提供的度數不太準确的細銀邊眼鏡,然後繼續緊緊地攥着匕首,時刻盯着房門的方向。

林奇也幾乎一夜未睡。楚央幾次催促他去睡,可是他心中煩亂,擔憂太重又怎能睡得安穩。

第二天又在外面跑了一天,終于大約把上海城內的阿多克清除得差不多了。蕭逸泉親自駕車,将他們兩人一路送到郊外,回到長老會的據點。趙岑商派來的人已經在等候了。可即使上了長老會的車駛向機場的時候,楚央都沒有時刻放松。林奇看到他眼睛布滿血絲,知道他的精神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

一直到回北京的飛機起飛後,楚央才像是終于放下了什麽枷鎖,長長呼出一口氣。林奇拿出蕭逸泉給他的藥片,說着“來,把藥吃了好好睡一覺。”結果一轉頭,卻發現楚央已經沉沉昏睡過去。

這一關總算熬過去了……林奇如釋重負地向後癱軟在椅背上。

不過這次,聖炎部算是欠了他們長老會一個大大的人情。楚央這也算是立功了吧?或許這件事以後,楚央在長老會裏的名望也會跟着提高一些。

随之而來的,便是更多的注意。罕見的污穢雙子聖痕、剛剛入會就立了大功,這種種加在一起,難保不會被激進派的那些人盯上。而小央的身世,還有他的爺爺……還有那麽多的秘密連他自己都還沒有搞清楚。

越是想這些,就越覺得頭疼。林奇也終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陷入不甚安穩的夢境。

而他戴着手套的手卻一直緊緊攥着楚央的,不曾松開過。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單元——森林“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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