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優勝美地國家公園(1)
冬日裏微溫的陽光落在眼皮上, 楚央緩緩睜開眼睛。
一時間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他呻吟一聲,轉了個身,用被子蒙住頭, 卻忽然聽到一聲低笑。
“都快十一點了, 還要睡?”
楚央含糊不清地嘀咕道, “就再睡一會兒……”
“起來啦!我餓了!”林奇一把掀開楚央的被子, “公費度假的第二天, 你難道就要這樣睡過去嗎!”
記憶一點點回到腦海裏,楚央緩緩地眨着眼睛。
自從離開上海回到北京,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原本說要吃的聖誕大餐因為他的精神狀況沒有吃成, 就連元旦也是在一片混沌中度過的。
一開始的幾天過得像地獄,他不敢出門,一遍一遍在家裏做着各種強迫症的儀式。
睡覺前要把拖鞋擺成特定的微妙角度, 衣服也要一件件碼在身旁,所有袖口對其, 因為他莫名害怕家裏會突然失火,這樣他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穿上鞋和衣服逃走。出門前要轉動十次門把手,有時候數着數着卻突然不确定自己數的對不對, 于是要從頭來數。甚至有一次他光是開門就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洗漱更是有一套複雜的儀式,什麽時候喝水漱口、漱幾次、牙膏擠出多少、擠完以後要如何擺放、刷牙要刷幾下、擰開水龍頭的時候也要開三次。整個過程中有任何一個環節他不太确定, 就必須重新來做。
強迫症會讓你對自己的記憶和感知都産生懷疑。每一個儀式的步驟中他都可能懷疑自己之前有沒有做對, 數數有沒有數錯。一遍又一遍地檢查電磁爐有沒有關、插銷有沒有被拔掉。一遍又一遍地确認他給饅頭放了貓糧,确認門窗都有關好。他不敢進入電梯, 害怕電梯突然掉下去,甚至打電話詢問物業上一次電梯檢修的時間;在路上他總是懷疑有人在跟蹤他,于是到最後幹脆不再出門,就連林奇給他預約的心理醫生那裏都不敢去。
林奇只得将醫生請到了家裏。
那位名叫魏彤雅的心理醫生也算是個朋友,給長老會中的很多人都治療過,甚至包括林奇自己。她治療過被飛天水螅寄生的病人,所以對Sanity降低的狀況也有一定了解。給楚央連續做了幾天的CBT治療,并且開了一些藥物之後,便是叮囑林奇這兩天多多陪伴。畢竟因為使用聖痕而引發的種種症狀跟一般真正的焦慮症、強迫症患者還是有所區別,只要熬過這個月,等到Sanity恢複,很多症狀會自己消失。同時,她也建議他們兩人最好能放個假,找一個安靜、人少但是安全的地方好好休養幾天,對于他們兩人都會有幫助。
林奇考慮了幾天,是去歐洲小鎮旅游、去牙買加或者墨西哥坎昆之類的熱帶國家度假、亦或是去自己在加州優勝美地的度假小木屋休養。等到楚央的症狀稍稍好轉之後,他便和楚央商量了一番。
楚央一開始不大願意出遠門,他似乎突然對于坐飛機産生了某種高于平常的焦慮和恐懼。但是随着藥物生效,焦慮症和強迫症的症狀開始減退,他也終于同意了。只不過他對于人多的地方還是有很大的抵觸心理,于是最後林奇決定去優勝美地住大概兩個星期。
出發前,正好趕上陳旖出院。最近化療的效果不錯,她的精神很好,頭上戴着可愛的粉色假發,倒像是個二次元的美少女。為了慶祝她出院,再加上想要補上聖誕節和元旦的熱鬧,楚央一早就開始忙活,林奇負責出去買菜和打下手,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慶祝大餐。陳旖、祝鶴澤、蘇钰和白殿都來了,全都像是幾百年沒吃過飯的難民一樣風卷殘雲。林奇剛剛打開一瓶紅酒的時候,門又響了。衆人正猜測着還有誰要來,卻見林奇神秘地笑着,伸手打開門。
只見趙岑商一身黑色長大衣,手裏捧着兩大捧玫瑰步履生風地走了進來。陳旖和祝鶴澤兩人嘴裏還塞着烤雞的肉,微微張着嘴巴,眼睛瞪得仿佛要掉出眼眶,看着趙岑商走到她們面前,酷酷地摘掉墨鏡,微微勾起嘴角對兩個女生淡淡一笑,“出院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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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兩個女生尖叫的聲音就響徹了整個公寓大樓。
白殿捂着耳朵瞪着林奇,“下次再搞這種事情之前每人發副耳塞成不?”
林奇和楚央笑成一團,蘇钰這個中二青年在一旁裝酷翻着白眼,卻悄悄準備好了紙筆打算一會兒要簽名……
那個晚上,大概是近兩三年來,楚央最快樂的一個晚上。所有的症狀也似乎都消失了,他放肆地笑着,笑得像個少年,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什麽悲傷的事都還未發生時那樣。
林奇看着那樣的他,也露出了一種淡淡的、平和的微笑,宛如是從朽壞的沉香木裏溢出的飄渺而古老的煙氣。
隔了一天,他們便動身飛來了加州,租了一輛越野吉普,從高速公路進入Wawona路逐漸駛入森林深處。道路愈發細窄,車輛也越來越少。愈是接近優勝美地河谷,加州那溫暖的空氣也漸漸冷凝,路旁的針葉林中開始出現降雪的痕跡。他們經過了游客常去的河谷小鎮,卻并未停留,反而轉入一條更為細窄偏僻的道路,漸漸的連柏油路都沒有了,只剩下坑坑窪窪被白雪覆蓋的土路,如果不是越野車根本不可能開下去。
兩旁雄壯陡峭的山崖踩在繁茂的森林之上,頂端覆蓋着皚皚白雪,偶然可見剔透着藍色暗光的瀑布凍成冰川挂在山崖之間,在陽光裏散射出淡淡的虹光。
在山谷裏,一切聲音仿佛都會被某種空寂遼遠的東西稀釋,天變得那樣高遠,所有壓在身上的污濁煩擾也跟着被潔淨的風帶走。
林奇的小木屋伫立在一片尚未結冰的湖畔,湖邊堆了一層絨毯般的白雪。兩道高崖環繞過來,一條仍舊在流動的瀑布氣勢磅礴地從左邊的懸崖上落下,濺入一片還未結冰的水潭。深綠色的杉木和橡木在白雪的掩映下顏色愈發濃重。那間木屋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人打理,獨自站在壯美的自然懷抱中顯得有些寥落,甚至開鎖的時候都費了一番功夫。屋子裏灰塵倒是只有薄薄一層,而且設施齊備,後面的小儲藏室裏甚至還堆着足量的木柴,也不知道是哪年劈好的了。只有地底層的木柴受了潮,上面的卻都還能用。
兩人花了一天的時間打掃木屋,給發電機加上油,又将壁爐裏的灰清理幹淨,放木柴進去燃燒,另整個屋子溫暖起來。折騰完了天已經完全黑了,楚央找到電磁爐,切好他們從城裏帶來的食材,迅速準備了一道麻辣火鍋。林奇被辣得呵氣連連,嘴唇紅得像塗了口紅一樣,一邊喝涼水一邊給嘴唇扇風,毫無優雅風度可言。楚央看他的樣子忍不住笑到自己也被辣椒油嗆到,吃到最後兩人都是泣涕橫流,痛并快樂……
飯後林奇很自覺地去收拾碗碟,而楚央則套上羽絨服,打開門到門廊下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
寧靜的山谷路只有他們一盞孤燈,大山如巨人一般沉默地守衛着這一方小小的林谷和冰湖。偶爾可以聽到森林中貓頭鷹的叫聲和野狼的呼號,但除此之外,便是無邊無際的寂靜。
沒有了光污染的天空出現了無數碎鑽般灑落的繁星,一條星光密集的光帶橫過深邃的夜空,一直蔓延向大地的盡頭。
忽然臉頰上一涼,一擡頭,卻見林奇手裏拿着啤酒瓶,正對着他露出帶着一分俏皮的俊美笑容。楚央于是也笑着接過啤酒。
林奇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還特意拉得近了一點。
“好安靜啊。”楚央低聲說。
“你之前在蒂羅薩酒店,應該很習慣這種安靜了吧?”
“不……那不一樣。雖然蒂羅薩酒店也是在深山裏,但畢竟還是有客人,你能感覺到那時一個屬于人類的地方。這裏不一樣……就像是,我們只是不小心進來的灰塵,它們才是主人。”楚央輕聲說着,仿佛怕打擾了什麽東西的睡眠一般。他的眼神幽眇,思緒似乎已經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好像自從接受了污穢雙子,楚央就時而會露出這種出神的表情。
林奇笑道,“真不愧是有藝術細胞的人,說話都這麽詩意~”
楚央瞥了他一眼,這個人怎麽總是喜歡破壞氣氛……
林奇卻也沉靜下來,睜着一雙深邃的眼瞳,裏面倒映着一片銀色的星光,“以前我腦子裏太亂,或者太累的時候,就會一個人來這裏住上幾天。你說得對,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一片灰塵,或者變成了一片雪,就這樣融化在那片冰湖裏。什麽都不用繼續擔心,什麽都不用再去計劃,過去不存在,未來也不存在,只是單純而永恒的……成為一個更加偉大的東西的一部分。然後就會覺得非常輕松。”
“你是怎麽擁有這間房子的?”
“這裏很久以前是一個獵人的房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之後房子被抛棄了,後來美國公園管理局拍賣這個房子的時候我就把它買了下來,重建了一次。”林奇停頓了一下說道,“那已經是大概六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來調查過這裏一個印第安人小部族,見過這個屋子,雖然它當時已經半塌了,但我很喜歡這裏的景色。”
六十年前……楚央的爸爸都還沒有出生吧……
由于林奇年輕俊美的外貌和渾身散發的少年感,楚央時常忘記對方的歲數比他爺爺(如果還在世的話)還要大的事實……
“印第安部落?他們也跟長老會有關系嗎?”楚央好奇地問了一句。
“沒有,只是當時有傳言說有游客在優勝美地見過奇怪的東西,他們懷疑跟這邊遺留下來的一些仇恨美國政府的Ahwahnechee(阿旺尼契人)支派的信仰有關,就派我和另外幾個人來調查一下。只是後來發現是那些游客拍的照片造假,而且阿旺尼契人大都已經遷走融入其他部落,僅存的一些也大都住在河谷小鎮那邊,根本沒有什麽部族留下。所以我們當時只是來這兒看了一圈風景,然後就回去了。”林奇說着,喝了一口酒。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下來。
涼風細細,吹在楚央的臉頰上。他深深吸一口氣,思量許久,還是提起了全身的力量,狀似不經意地說道,“我一直想問你件事……之前一直沒有機會。”
林奇淡淡地“嗯?”了一聲。
“之前……在避難所裏……”楚央覺得舌頭像是突然變得僵硬不受控制,“你……你說@#¥(含糊不清的三個字)不是在安慰我……”
林奇故意做出困惑的樣子,“哈?你說啥?”
楚央心跳更快,耳根到臉頰都在彌漫出尴尬和薄怒的紅色,“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啊?我們在避難所待了一整個晚上,說了那麽多話,我哪記得清。”林奇一臉無辜。
楚央很想一拳揍上去……
裝傻是吧,好……
“我說!你親我之後說不是安慰我那句話,到底他媽是不是真的!!!”楚央洩憤一般大聲嚷嚷道,聲音在安靜的湖面上回蕩着,經久不息……
如果是真的,為什麽事後那麽長的時間,他提都沒有提過?是不是反悔了?還是說那一吻根本就不算什麽?他已經想了兩個星期,不想再暗自糾結下去,他必須問個清楚。
林奇吓得差點把酒瓶子掉在地上,“你這個人怎麽還是這麽喜歡走極端啊……這麽大聲你想吓死誰啊。”
楚央怒瞪。
林奇知道再逗下去,某只小羊可能真的要炸毛了,于是笑着放下酒瓶,伸手一把抓住楚央的衣領,蠻橫霸道地将發愣的楚央扯過來,狠狠地、熱情地、在對方的嘴唇上用力吻了下去。這一次的吻可比避難所中狂烈得多,林奇像是突然化身吃人的獸,噬咬着楚央的嘴唇,撬開他的牙齒,探入他的口腔,如一個入侵者肆無忌憚地掠食一切。楚央整個人都被吻得發懵,被逼得節節敗退,到最後幾乎被不知什麽時候站起身的林奇按在椅子上吻得昏天黑地。
終于,林奇放開了被他蹂躏得鮮紅的唇瓣,甚至拉出來一條細細的銀絲。那深沉的、被某種濃烈到駭人的欲望浸染過的深邃眼瞳靜靜地望着楚央,宛如在林木中盯着食物的黑色獵豹的眼睛,叫人害怕,卻也叫人興奮莫名。
林奇伸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拂過楚央的眉梢、劃過他的面頰,用一種沙啞性感的聲音說,“我怕你吓到,才一直忍着。沒想到竟然被你誤會了?”
楚央睜大一雙無法分析信息的眼睛,愈發像一只在大灰狼面前瑟瑟發抖的羔羊了,他嘴巴微微張開,似乎反應不過來林奇這麽突如其來的變化。
林奇低笑着,俯下身,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耳邊吐氣如絲地說,“告訴我你喜歡哪一種?溫柔的還是粗暴的?體貼的還是霸道的?強盜還是王子?我可以滿足你的任何幻想……”
楚央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腦袋……和某個部分。他張口結舌,毫無心理準備,終于吓得一把推開林奇,沖回自己的卧室,咣地一聲關上門,靠在牆上大口喘息……
什……什麽情況?!
為什麽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他順着門緩緩滑坐到地上,幾乎想要再吃一片藥來穩定自己的情緒……
他其實想問的是關于他們之間的關系……他想要知道林奇究竟如何看待他……萬萬沒想到林奇竟然暗示了另一種可能相關卻也可能截然不同的關系……
愛情和情欲對于很多人,尤其是他們這個圈子裏的人,是可以徹底分開的東西。可是楚央知道,自己一直都很難把這兩樣東西分開。他不是那種潇灑的酷酷的類型,他是那種對什麽都太容易認真的有些“老土”的類型。
所以這麽多年,他都沒能找到一個可以真正給他他需要的那種甚至可以說有點保守的愛情的男友。
林奇的态度卻令他更加困惑了。這算是變相拒絕麽?亦或是……只是單純地以為他提起那個吻是想進一步……
頭腦中更加煩亂,楚央恨不得大吼一聲。
但是他不但沒有大吼,反而還屏住了呼吸。他聽到林奇經過的腳步聲,但是那腳步沒有停留,而是徑直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一股濃濃的失落感席卷而來。
楚央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去沖了澡,然後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
他長得不難看,甚至可以說是端正英俊的,雖然沒有誇張的肌肉,但是一看就是經常鍛煉的人會有的肌肉線條。只是最近由于生活沒有規律精神狀态差而且沒能去幾次健身房,消瘦了不少,但應該也還算是一副有吸引力的身體吧?
他感覺心裏像是長滿了草,頭腦裏也像是長滿了草。
或許他不應該要求那麽多……畢竟,又有幾個人願意在他變成那種瘋子模樣的時候耐心地陪伴在他身邊呢?他能肯定地說,過去嘗試着交過的那兩個短暫的男友,全都做不到。
就算是宋良書,恐怕都做不到……
而林奇……不但救了自己那麽多次,不但幫了陳旖,現在還再一次吻了他……
就算只是互相滿足生理需求,又有什麽關系?或許那樣更好,或許那樣就不用擔心失去……如果他總是這樣害怕,總是瞻前顧後,最後就只能是孤家寡人。
他不想再一個人了。體會過那種溫暖的感覺,就不想再一個人了。
楚央裹上睡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打開房門。
赤裸的雙腳落在地面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走到林奇的房門前,猶豫片刻,終于還是伸手敲了敲門。
幾乎是立刻地,門就打開了。林奇也穿着寬松的睡袍,露出胸口大片雪白的皮膚。他微微靠在門框上,頭發上還滴淌着水珠,渾身彌漫着一種慵懶而華麗的誘惑。他帶着淡淡的意味深長的微笑,也不出聲,就這樣靠在門框上看着楚央。
楚央說得磕磕絆絆,“我……我想……”
話還沒說完,林奇忽然溫柔地凝望着他說道,“你确定?不用急的。畢竟我們有的是時間。”
楚央的嘴唇緊緊地抿着,卻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想好了。”
話音剛落,他驚呼一聲,被林奇一把扯進了房間,幾乎是被丢到了床上。楚央只覺得天旋地轉,在熹微而暧昧的光線裏,看到林奇俯身在他上方,壞壞地舔了舔嘴唇。
“剛才你還沒有選呢,我的小央。”林奇的雙手仍然戴着手套,溫柔地撥開楚央眼前的發絲,“你要是不選,我可就随着性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