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優勝美地國家公園
楚央愣愣地望着雪地中雄鹿的屍體。
它厚實的皮毛上原本流動着健康而油亮的光澤, 那雙漆黑的充滿靈性的眼睛,此刻卻只剩下一片霧蒙蒙的、渾濁腐朽的灰敗。生與死之間的差距那樣巨大,不論原本多麽鮮活美麗、強大靈動的東西,一旦被死亡抓住, 便立刻分崩離析, 所有的美好都不複存在, 所有的記憶化作煙塵, 剩下的只有永恒的腐爛, 永恒的虛無。
莫名地,他感到一種濃重陰沉的罪惡感,再一次從頭腦深處如毒蛇一般爬出。他莫名覺得, 這只鹿的死與他有關。
雖然他沒有任何證據,雖然這只鹿很可能是被凍死的,畢竟身上看不到任何致命的外傷。
“小央。”林奇已經将剩下的行李放到車上, 跋涉到楚央身邊,“走吧。”
楚央望着那只鹿, 低聲說,“是不是因為我?”
林奇一愣,“什麽?”
“它的死是不是因為我?”楚央轉過頭, 用一雙略略空茫的眼睛看着林奇。
林奇困惑地皺起眉頭,“為什麽這麽說?”
“你說過, 它是這片森林的守護者。你看到它死了立刻就要離開, 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這裏有什麽東西不對了?”楚央問,“那天在那個山洞裏, 我是不是……”
“小央。”林奇打斷他的話,伸出雙手抓住楚央的肩膀,微微低下頭認真地盯着楚央的眼睛,“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或許它只是太冷了,或許它歲數太大了到時候了,什麽都有可能。不要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我想要帶你離開,也不過是以防萬一……”
“以防什麽萬一?”
林奇輕嘆一聲,“我們上車,邊走邊說。”
由于下了雪,原本就坑坑窪窪的道路開得愈發艱難。車子一路颠簸,随時都有陷入雪裏不能動彈的危險。好在那越野車的車胎夠強悍,一段路走得有驚無險。
在車上,林奇簡短地給楚央講述了這片土地過往的紛争。優勝美地在十九世紀以前一直都是阿旺尼契人的家園,他們從八百前就定居在這裏,世代生息繁衍,直到1830年淘金熱的時候,白人開始來這裏采礦,與阿旺尼契人沖突頻發,甚至成了後來的印第安戰争導火索。戰争必然的結局是阿旺尼契人被迫簽訂契約,被迫離開了他們八百年來的家園,後來逐漸沒落,到現在甚至幾乎銷聲匿跡。
然而在印第安人之間有傳聞,說并非所有阿旺尼契人都離開了。有一小支阿旺尼契人遁入深山,不知所蹤。傳說他們開始信仰某個邪神,欲要向美國政府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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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傳說,六十年前林奇才會與其他幾個同伴一起來調查。只是最後什麽都沒有發現。那之後的六十年他時常回來休養,也沒有見到過或感受到過任何異常。所以他一直都認為,關于那一小支阿旺尼契人的傳言不過只是故事罷了。是被強占了領土剝奪了家園的悲傷族裔唯一能做到的恐吓。
但這畢竟是染過血的土地。
這個世界上已經幾乎沒有所謂的“淨土”了,就算現在看上去再安靜祥和的土地,也多半曾經見過慘烈血腥的厮殺。
楚央惘然地聽着。就連林奇六十年來都沒有察覺到異常,或許真的是他想多了?
亦或是……恰恰是他帶來的厄運?
忽然間,車子猛然剎住。的身體跟着車的慣性用力向前沖,被安全帶狠狠拉回來。他心跳加快,眼睛睜大,看向前面大張雙手擋住他們的不停呼救的人影。
那是一個印第安人,大約三十多歲,頭發束成馬尾,身上穿着厚重的夾克。而路旁還有一個年約四十的白人男子穿着當地治安警察的衣服,靠着樹幹坐着,腿似乎受了傷,被用樹枝和布條制作的簡單夾板固定了起來。
兩人的臉都被凍得通紅,滿身狼狽,似乎已經在雪地裏走了很久。
看到車停下,那個印第安人立刻沖到車窗邊,對林奇用力揮手。
林奇看了一眼楚央,低聲道,“這個人我認識,是住在河谷那邊的。他每隔一個月會過來幫我看看房子。”說着便将車窗搖下來,“賽瓦提(Sewati)?你們怎麽會在這兒?”
印第安人指着那邊的治安官用标準的英文說,“他要去看滑坡的狀況,讓我幫忙帶路。畢竟我對山裏比較熟。可是我們見了鬼了,已經在這條路上繞了好幾個小時都繞不出去。他還把腿給摔斷了,還好碰上了你們!”
林奇皺眉,“你也會迷路?這兒離河谷也沒有很遠啊?”
“所以說他媽的見了鬼啊!”賽瓦提憤憤地說,“我從幾歲就在這山裏跑,根本不可能迷路!可就是走不出去!”
鬼打牆……
“那你們的車呢?總不可能徒步過來吧?”
“車陷進雪地裏動不了,對講機也沒信號。”
“先把傷員弄到車上吧?”楚央在旁邊說了一句,然後打開門下車,和賽瓦提一起将那痛得連連罵娘的治安官架起來,慢慢挪到越野車的後座上。把人塞進車門後,賽瓦提才對楚央點了下頭,“你是林的朋友?”
楚央主動伸出手同印第安人握了一下,“楚央。”
“賽瓦提。”
進車之後,那個治安官才說了句,“謝了。我他媽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這條鬼路上。”說着還狠狠瞪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賽瓦提。印第安人沒好氣地說,“這個不知感恩的條子是去年新來的治安官羅伯特。摩爾。”
楚央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信號格是空的,只能打緊急電話。他打了911,拿起手機,裏面卻沒有任何聲音。
“我的手機不行。你的呢?”楚央問林奇。
林奇新換的手機也同樣沒有任何信號,他的眉頭越皺越緊,某種不好的預感漸漸爬上背脊。
無法之下,他們只好啓動車子往河谷的方向駛去。大約十分鐘後,他們果然看到一輛警車陷在路旁的雪堆裏。林奇嗤笑一聲,“你們是怎麽把車開進去的?”
後座的兩個人一時沒有出聲,半晌,羅伯特才說了句,“我以為我看到路上有只鹿……”
“以為?”
“我也看見了。可是我們的車沖到雪裏之後,那只鹿就不見了。可能跑走了。”薩瓦提說着,可是林奇通過後視鏡觀察着他們的表情,卻覺得他們的眼睛裏似有一絲恐懼之色閃過。
到了一個岔路口,林奇照他來時的路轉上左邊。沿着這條路開十分鐘左右,應該就能到主路上。
可是十五分鐘之後,路卻還在延伸。
二十分鐘之後,他們依然在這條路上。兩邊是看起來似乎沒有多少區別的樹林,就連車身的晃動似乎都是不停重複的,就仿佛他們開在一條傳送帶上,一直在原地踏步一般。
車裏漸漸沒有人再說話了,不安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眉宇間。
林奇也緊緊抿着嘴唇,臉上漸漸現出煩躁之色。楚央擔憂地看着他,時不時拿出手機查看。他知道長老會的手機十分特殊,就算在平行現實都可以繼續連到原本這個現實之中,可是現在竟然會出現沒有信號的狀況,本身就已經十分詭異了。他知道,這種情況絕對不正常。
從看到那只雄鹿的屍體的時候,就已經不對了。
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面前林木開始洗漱,變得開闊起來。可是林奇和楚央都是微微睜大眼睛,一臉的呆滞。
他們的面前,是一片寧靜的冰湖。一座小木屋孤零零立在湖邊,對着遠處的蒼翠森林、斷崖瀑布和皚皚白雪,還有屋前雪地中那支楞着的鹿角……
他們竟然開回來了。
林奇低罵一聲,猛踩油門,再一次沖上離開的道路。可是這一次才用了二十分鐘,就再一次開了回來。
第三次,林奇在岔路的地方選擇了右邊那條路。最後的結果卻還是一樣的。
他們又開回到了木屋的面前。
此時天色已經接近黃昏了,在山裏天黑的快,且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雪花。這種天氣狀況下抹黑開車無異于自殺,他們只得下了車,架着傷員進入木屋之內。林奇忙着在壁爐裏生火,楚央迅速找到醫藥包遞給賽瓦提,方便他給羅伯特處理傷腿。然後他到廚房去,弄了些罐頭濃湯熬了一鍋,配上面包和黃油,給幾個人填飽肚子用。
羅伯特痛得龇牙咧嘴,發出陣陣強忍的低哼。楚央低頭攪動湯汁,腦子裏卻愈發混亂。
究竟是不是他?這一切是不是他引起的?
如果不是他,為什麽這麽正好?為什麽不論他去什麽地方,都會發生這些恐怖詭異的事?
之前在山洞裏聽到的,那種大地和山巒的呼吸聲又回到了他的頭腦裏。只是這一次,那聲音不再是舒緩迷人的,而是帶着搖搖欲墜的險惡和陰沉,不停觸碰着他那脆弱的、随時可能繃斷的神經。
現在他不能用聖痕,林奇雖然恢複了一些生命力,但根據白殿所說,盡量還是不要使用的好。除了觀測力能夠利用之外,他們現在幾乎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問題是觀測力只能将他們送到平行現實中與這個地點相對應的地方去,不可能帶他們徹底逃離。
況且根據長老會的規矩,在沒有經過批準的情況下,他們不能在任何平行現實停留超過三個小時。
一個念頭進入楚央的腦海:如果大提琴在身邊就好了。
賽瓦提用兩片木頭固定着羅伯特的斷腿,這已經是他們現有的工具能做到的最好處理了。四個人圍坐在飯桌前喝湯的時候,屋外開始刮起狂風,雪也越下越大。
羅伯特看着窗外,罵了句髒話,“天氣預報根本就沒說會有暴風雪啊!”
賽瓦提看着窗外,表情中有惶惶然之色,他低聲說,“大山……不一樣了。”
林奇其實也感覺到了。這個早上開始,空氣中的氣味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一種令人不舒服的變化。
突然,一道轟隆雷聲響起,震得窗戶上的玻璃嗡嗡作響。
楚央還從來沒有在下雪天聽到過雷聲。顯然其他人也沒怎麽聽到過,不約而同都擡起頭來。頭頂的燈泡也像是受到了驚吓,跟着暗了暗,才又恢複明度。楚央忙起身去關上裏層的木窗,防止玻璃被震碎後沖進屋裏傷到人。
卻在此時,另外一種聲音在門廊上響起。
噠噠、噠噠、噠噠……
仿佛是蹄子踏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