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這是A市環境最清幽的一處郊區公墓,不遠處有嬌小的綠樹環繞,若是時節得當還可以看見一些不知名的簡單小花開得如火如荼,環境也是整潔,這樣來看該是讓人心靜的地方,只是那一座座黑色墓碑,有序的排列着,總是透出一股無言的莊重和寂寞,還有沉重。
這是奶奶和媽媽的墓地所在,每年的這個日子我都會跟着爸爸過來這裏,十八歲之前是祭拜媽媽,十八歲之後又多了個奶奶。
忘記補充,今天是我的生日,媽媽的忌日,後來也成了奶奶的忌日。
媽媽生下我就去世了,沒有來得及看我一眼,只是對全程陪在産房的爸爸說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這一家人,這不多的兩句話還是她在生産過程中斷斷續續堅持着交代的。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有個善良勇敢的媽媽,所以雖然遺憾,有時也會傷感,可是我一直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幸福和幸運的人。
據說當初确認懷孕的時候醫生只是說媽媽身體有些弱,要加強營養,并不會有太大問題,六個月去産檢的時候卻說要生下我會有危險,當時我已成型,要做流産對于本就體虛的媽媽來說也不是全無風險,可是醫生說,流産的風險更低一些,奶奶和爸爸雖然傷心,可是也決定先保大人,他們對媽媽說孩子以後還可以有,媽媽卻不同意,那是爸媽相識以來第一次鬧別扭,也是最激烈的争吵,據說當時爸爸強制決定流産,手術日期都已經定了下來,媽媽卻非暴力不合作,成天以淚洗面,身體完全承受不起手術,只能作罷。于是就努力休養,爸爸工作以外的所有時間都用來陪伴媽媽,奶奶也不再出去跟老太太們打麻将,成天在家琢磨着怎麽給媽媽補身體,他們安慰自己,什麽沒有風險呢,那麽多人,怎麽會偏偏自己這麽不幸呢?可是,世間那麽多人,這不幸偏偏降臨到媽媽身上,偏偏讓我家遇到,生活終究現實,怎麽會像小說裏那樣無論過程多麽折磨結局總是圓滿美好。于是我出生便沒了媽媽,對于這樣一個人,素未謀面的一個人,為了我犧牲掉自己的一個人,我的心裏是滿滿的感激,從小看其他的孩子有媽媽接送,不是不傷心,可我知道我的過早逝世的媽媽也是那樣愛我的,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倒也樂觀成長。也因此,雖然每年生日不會大辦,可生日蛋糕和豐盛的晚餐總是不少的。
直到奶奶去世。
其實沒有多少曲折複雜,不過是我當初年少輕狂談了個富二代男友,男友的媽媽看不起我這種平民階級,連“玩一玩”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的兒子,找到我這個她認定的利欲熏心的心機女希望我可以拿錢走人,無奈我當初不知天高地厚講究天真歲月不可欺,青春荒唐我定不負你,仗着自己年輕牙尖嘴利也不懂尊老愛幼把她說的面色青白難堪到極致自己再潇灑拂袖而去,然後就是上課的時候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奶奶心髒病發進了醫院,我趕過去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我和爸爸日日守在病床前,醫生說熬不過一晚的,可是奶奶撐過了一天又一天,雖然一直沒有醒來,可是,我想着,上天總是眷顧我的,總會有奇跡的,我找同學幫忙請假,自己日日守在奶奶病床前,跟她說許多我的心事,講在學校發生的趣事,還會對她撒嬌,我想她一定聽得到我說話,我這麽告訴爸爸,爸爸只看着我不說話,告訴同樣在病房守着的阿花,阿花只是抱着我,想要對我笑,卻比哭還難看。
我想你們這是都怎麽了,怎麽這麽沒有信心呢,怎麽可以不相信奶奶會醒過來養好身體讓我陪着她去飯後百步走,我對奶奶說,“奶奶你快點醒過來,他們都不相信一一說的話,你要醒過來好起來給我撐腰呢。”五天後奶奶果真醒來,我要按鈴叫醫生過來,被她阻止,把我叫到床前,用力拉着我的手——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要靠我扶着她的手才不至于掉下來,可我還是很開心,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奶奶終究是舍不得我的,這份舍不得會讓她支撐下去,等奶奶出院後一定要好好慶祝。奶奶費力地擡頭要跟我說話,我帶些撒嬌地說:“奶奶,你不要着急,等你病好以後想說什麽我都聽着,到時候只要在家裏我就陪你睡聽你講故事也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奶奶卻是很着急的樣子,執意要我探過腦袋,我把耳朵放在她的嘴邊,聽到她說,“我的……好……一一,奶奶……奶奶總算看到你……看到你……成年了,你要……要好好的,我家一一……很好的孩子,不要……不要高攀……奶奶見不得……見不得你……受委屈……”我還沒來得及驚訝不解,就聽到刺耳的“滴滴”聲,再看旁邊的複雜儀器,像是猙獰的巨獸,顯示屏上那道直直的線,惡意叫嚣着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然後就是一陣讓人眩暈的混亂,之後,之後就是醫生宣布搶救無效死亡,我和爸爸辦好奶奶的後事,回到學校我跟夏陽分手,不理會他找的全班學生求情,不理會他在入冬的寒風裏等我三天三夜,不理會他憔悴蒼白的面龐和通紅的眼睛,不理會他偷偷從醫院跑出來找我和好,不理會他終于死心遠走異國。
最後的然後,自十八歲那年起,我再不過生日,而且或許是知道我獨處的意願,也或許是爸爸也需要獨處,每次祭拜媽媽和奶奶過後,他總會出門一個月,阿花也會刻意避開,所以我可以毫不掩飾地哭泣。
每次過來我都會讓爸爸先走,這次也是,我知道他回家以後就會收拾東西直飛埃及。坐在奶奶的墓碑前,我不敢說話,怕忍不住會哭出來,不可以對着她哭,我怕她不放心,只能在心裏默念學校哪個倒黴孩子又丢了電腦,教務處又出臺了什麽變态規定,告訴奶奶我又學會了視頻剪輯,爸爸又放長假出去玩了……我想奶奶聽得到,我一直相信我過得怎麽樣她在天上會看到。
這樣絮絮叨叨到近中午才離開,想起有些東西落在教職工宿舍,戴上墨鏡遮住和爸爸分開後就哭得通紅的眼睛,返回學校。
沒遇到什麽人,只是出了學校大門被車撞了一下,車速并不快,剎車也及時,因此我并沒有受什麽傷,只是自己受到些微的沖撞以後因為注意力不集中摔了一跤,把墨鏡摔掉了,年久失修的墨鏡這麽輕輕一摔竟被摔壞了,還沒站起來就聽到司機的不滿,我知道是我不對,想着站起來道歉,卻有人在我旁邊把我扶了起來,說聲“謝謝”,我剛想跟那司機道歉,他卻拿出錢包掏出一疊百元紙鈔遞給了司機,然後再旁人的驚訝和司機的呆愣中把我拉走了。
我有些頭暈,待調整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帶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型診所,慕澤風已經買好酒精一類東西給我處理手上磨破的傷口,不知是他動作實在輕微還是我的不專注,一向憐惜自己的我竟也感覺不到疼。
“謝謝你,慕先生,我有事先走了。”
“我還沒吃午飯,陪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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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真的有些……”
“眼睛腫成這個樣子,聲音又這麽啞,你是要急着去受誰的欺負?”
“我……”
“你說今天有事不來開會,我給你準假了,可現在看你這個樣子,我覺得有些後悔自己的決定。”
“我……”
沒有“我”完,我就被拉走了。
到了車上我才想起推拒,卻被他一下子按在懷裏,頭抵着他的胸膛,我聽到那裏的震動,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溫和低沉,這種時候在我聽來是無與倫比的安慰人心,他說,“女孩子不要總是逞強,尤其是可以有所依靠的時候,任何事,任何悲傷的事,不要獨自承受,你以為這樣只有你一個人傷心,其實,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會有人跟你一樣難受,或許他們不了解事情本身也無從體會你的傷心,可是他們會因着對你的關心對你的傷心難受。”
第一次有人跟我說這樣的話,爸爸知道我的難過和自責,阿花也知道,可是當我對他們說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他們會留下一句“我永遠在你身邊的”,然後把時間和空間留給我一個人,他們以為尊重我的意願,讓我獨自療傷,遲早我自己會想通,會不再那麽難過,我也一直這麽以為,所以每次都是自己在家裏待着,看舊照片,看奶奶給我做的剪報,抱膝坐在奶奶房間的地板上靜靜哭泣,等個三五天這一輪悲傷過去,便恢複到日常生活,等待下一次的到來,在這過程當中,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那些傷心懊悔自責,一切負面的情緒都沒有過去,只是被我強制性壓在心中,因為沒有什麽誘因,便一直沒有爆發,即便有誘因,也多被我選擇性忽視。可是現在,有人這樣對我說,他告訴我不應該藏起悲傷藏起自己,而是可以倚靠可以依靠的人表達這些悲傷,訴說這些悲傷,獲得他們的安慰,他說這是對自己的安慰,也會讓他們安心。
我不知道是被他這些話說服還是自己實在是累了,聽完這些話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也沒有力氣再掙紮,直接在靠在他的懷裏,想着,就這樣,這樣讓我安靜一下,安靜地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