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伏姑姑怔了一怔,既而笑道:“主子何必揪着這個不放呢?是太後娘娘的意思又如何,祖宗家法擺在那兒呢!”
“可為什麽是賈淑妃?”厲蘭妡嘴裏這樣問,其實心裏很明白,太後無非是在為自己的姨侄女鋪路罷了。
伏姑姑笑了,“位列四妃的只有兩位,甄貴妃的脾氣主子你是很清楚的,難道你願意将小公主交由她撫養不成?比起來,淑妃娘娘是再妥帖不過了。”
她大概覺得自己言盡于此,起身道:“厲才人也不必因此消磨了志氣,等你以後熬出頭了,有了位分,有了資歷,自然就可以撫養自己的孩子,不必急在這一時。”
說得輕巧,熬出頭?何時才能熬出頭!莫非在那之前,她的骨肉都要交到別人手裏不成?厲蘭妡看着伏姑姑臃腫的背影,只覺得一腔怒氣無處發洩,恨不得一把火把這皇宮燒個罄盡才好。
滿屋子的接生嬷嬷和太醫眼看氣氛劍拔弩張,都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厲蘭妡忽然覺得十分疲倦,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巴不得這一聲,盡皆告退離去。
仿佛渾身的骨肉都無處支撐似的,厲蘭妡緩緩滑進被子裏。在黑暗中,她察覺到小江的氣息——稚童特有的氣味。她輕輕開口道:“你會幫我嗎?”
“我不做多餘的事。”小江這樣說。
僅僅是一剎,他又消失了。也許他來不過是表達一下同情,然而厲蘭妡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如果那不能帶來利益上的好處。
厲蘭妡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潮濕,仿佛有雨點落在上頭,伸手一抹,的确是水樣的東西——原來她流淚了,這一回是真情實感的淚水,可惜毫無用處。
宮人們還未來得及清掃,空氣中有一股生産後的血腥氣,這原始而殘酷的氣息刺激了她。厲蘭妡在被子裏握緊拳頭,她不會認輸的,誰也別想叫她認輸,誰都不能。
次日一早她便掙紮着起身,經過一夜的休整,稍稍恢複了些氣力。她也不及梳洗,便要帶着蘭妩出去。
蘭妩看着她蒼白浮腫的臉孔,擔憂地道:“主子一天都沒進食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厲蘭妡制止道:“不必,這樣就很好。”她要找太皇太後說情,自然是越憔悴越好,為此她連妝都懶得化。
去興陶館的路上,她遇見了因她被貶的韋更衣。自從失寵後,韋更衣的日子看來仿佛逍遙得多,生活上吃不着苦,也不必為勾心鬥角而傷神,她的體态愈見富貴了,臉龐也圓潤許多。大約因着無所事事,她終日在園中閑逛。
她輕輕瞟着厲蘭妡,咯咯笑道:“可笑啊,你也有今天!枉你費盡心機,結果還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厲蘭妡沒有理她,徑自從她身旁繞過,身後的笑語越發歡快。她覺得韋氏大約有些瘋了。
到了興陶館,卻是談姑姑在殿門口恭敬地攔住她:“厲主子,您不好進去。”
“怎麽,太皇太後還未起身麽?”
“太皇太後已經起來了,不過——”談姑姑投來含蓄的一瞥,“主子,您還是走吧,這地方您來了也沒用。”
厲蘭妡的心沉下去:太皇太後不願意見她。她猶自央求道:“姑姑,煩您禀報一聲,我的确有要緊的事。”
談姑姑擺出程式化的微笑,“主子,太皇太後雖然年老,耳目還很聰敏。您所求何事她老人家一早就料到了。可你也是知道的,太皇太後避世已久,一向不大管這些閑事,何況你也看見了,是伏姑姑跟着賈淑妃一道去的,可見此事并非賈淑妃一廂情願,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太皇太後若是這時候站出來,不是打太後娘娘的臉麽?傷了彼此的和氣就不好了。”
厲蘭妡試圖作出最後的努力,“可是……”
談姑姑毫不容情地打斷她的話:“娘娘您放寬心便是,賈淑妃是個謹慎人,她會對小公主好的。不過是個女兒而已,您不必太放在心上,等日後生了皇子,您再費心籌謀也不遲。”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厲蘭妡還有什麽可說的,她疲倦地告辭:“太皇太後的意思我明白了,勞煩姑姑了。”
轉身離去的時候,她的腳步有些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蘭妩很擔心她會摔一跤,忙上前攙住她,道:“主子,咱們現在該怎麽辦呀?”
厲蘭妡本來以為經過前些日子的功夫,太皇太後或者對她有幾分真心的疼愛,如今看來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她絕不肯為了一個小公主跟太後正面沖突——她一轉身,談姑姑就捎帶着關上殿門,這份态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興陶館的東南方向正對着甄玉瑾住的墨陽宮,那是一棟金碧輝煌的宮殿,隔着相當遠的距離也能瞧得清清楚楚。碧綠的琉璃瓦在五月的太陽下煥發着耀目的光輝,檐角高高矗起,象征她與衆不同的地位。
厲蘭妡望着那一處,渙散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走,咱們去拜見甄貴妃。”
墨陽宮中,甄玉瑾卧在榻上,居高臨下道:“厲才人今兒怎麽這般有空,肯貴步臨賤地?”她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锉刀,正專心致志地修着指甲。
厲蘭妡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寒暄上頭,單刀直入地說明來意——自然,她的态度是十分恭敬的。
“本宮就說,若非有事相求,厲才人是不肯來的。”甄玉瑾十指俱染着鮮紅的蔻丹,像十把沾了血的匕首。她輕輕吹了吹锉下來的細末,那些紅粉像細小的幹結了的血塊,一吹就散作灰。“只是這樁事本宮也沒法幫你,莫說本宮受命執掌宮規,斷沒有自己先違背宮規的道理;再說太後也牽扯在裏頭,本宮少不得避着點。”
厲蘭妡露出卑屈的笑意,“是,嫔妾也知道娘娘的難處,只是貴妃娘娘您素日最是慈悲為懷,且又足智多謀,嫔妾無法,只有懇求娘娘相助。”
她一向慣會做小伏低的,善于用奉承話哄得人暈頭轉向,只是甄玉瑾大約早就看穿她的用心,輕易不肯上她的當。
厲蘭妡見她不為所動,思忖一番後道:“可恨嫔妾糊塗,若早知道這番規矩,便該與娘娘商定好,将小公主送給娘娘撫養才好。”
甄玉瑾總算肯假以辭色,“怎麽,你覺得賈淑妃不好麽?”
“倒不是不好,只是賈淑妃的性子娘娘是看在眼裏的,外表溫柔可親,其實深不可測。這一句話雖然不妥,嫔妾還是得說出來,畫虎畫皮難畫骨,誰知道賈淑妃是個什麽意思呢?”厲蘭妡小心地窺視她的喜怒,“反觀娘娘您,為人卻直爽率真,縱然有時候執法有些嚴厲,也是以理服人,并不憑一己好惡。因此從嫔妾私心來講,與其是淑妃,反不如娘娘您親自撫育,嫔妾反而更加放心。”
甄玉瑾臉色微微一動,厲蘭妡見機道:“就拿這次的事來說,哪怕有太後娘娘的授意,娘娘您才是執掌六宮的人選,賈淑妃卻不與您商量一聲,徑自去幽蘭館将小公主抱走,未必太不把您放在眼裏……”
她挑撥離間的方式不算委婉,甄玉瑾卻并沒責備她,可見她也如此想——也難怪,甄玉瑾一向與賈柔鸾不和,此番的事照例能生出嫌隙。
漏壺裏的水一分分低下去。良久,甄玉瑾沉吟着道:“難為你這般言辭懇切,本宮也不得不動了心腸,少不得為你籌謀,只是,即便你有意将小公主交由本宮撫養,她們便會同意麽?”
厲蘭妡柔聲道:“嫔妾會向太皇太後和陛下陳情,争得他們允許,只是賈淑妃那邊……”
甄玉瑾閑閑按着椅背上的扶手,“如此便好說了,淑妃那裏本宮自會設法。”她緩緩走下高座,走到厲蘭妡跟前,拉起她的手諄諄道:“我與妹妹體同一心,往後也切莫生分了才好。”
一旦達成了某種協議,虛假的姐妹情誼便産生了。厲蘭妡心中冷笑,口中卻是一派真誠:“嫔妾也是如此想。”
這兩人各懷鬼胎,看起來卻無比親厚,厲蘭妡自己都有些厭倦這樣做戲了,可是沒辦法,她需要生存。
出了墨陽宮,蘭妩焦急地道:“主子,你真要将小公主交給甄貴妃撫養嗎?那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她說得挺形象,厲蘭妡不禁笑起來:“你放心,我不過敷衍她而已。”她的目的只在于挑起甄玉瑾與賈柔鸾的争鬥,等她們兩敗俱傷,她才好就中取勢。
她只見過那個孩子一面,對她或許沒有太多感情,但那畢竟是她自己的孩子,她絕不讓她落到別人手上,必須親自撫育——這是身為一個母親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