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厲蘭妡本以為依照甄玉瑾的個性,她必會與賈柔鸾來一場硬碰硬的較量,誰承想數日過去,墨陽宮卻一絲動靜也無,平靜得異常可怕。
就在她覺得自己的耐心将要耗盡的時候,墨陽宮總算遣了人來,是伺候甄玉瑾的荷惜,一張容長臉兒十分清秀穩當。
荷惜的聲音同樣平和,“厲主子安好,貴妃娘娘邀您往碧波殿一聚。”她特意咬重在碧波殿三字上,那是賈柔鸾的住所。
總算來了。厲蘭妡微笑道:“煩請回禀你們娘娘,說我即刻就去。”
她回屋換了一身素淨衣裳,方帶着蘭妩和擁翠出門。
到了碧波殿門首,正巧見到甄玉瑾領着一衆宮人迎頭而來。甄玉瑾的态度格外親熱,上前挽起厲蘭妡的手:“妹妹,咱們進去吧。”
她也不命人通傳,徑直闖入偏殿。乳母聞得動靜,忙跪下叩頭,“貴妃娘娘怎麽來了?”
甄玉瑾看了身側的厲蘭妡一眼道:“厲才人思念公主,本宮領她過來瞧瞧,不可以麽?”
貴妃自有貴妃的氣場,乳母賠笑道:“自然無妨,只是淑妃娘娘歇晌未醒,不如……”
晌午早就過了,賈柔鸾卻還在熟睡,厲蘭妡不禁暗暗納罕。卻聽甄玉瑾道:“既然如此,就不必吵醒淑妃了,本宮和厲才人看看就走。”
她兀自跨進門檻,乳母也不敢攔着,厲蘭妡也狐假虎威地跟在身後。
經過一番清洗和揩拭,嬰兒比剛出世的時候白淨了許多,臉孔也舒展了。只是不知怎的,看起來很沒精神,耷拉着眼皮,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樣。甄玉瑾看着襁褓,皺眉道:“你是怎麽照顧這孩子的,怎麽越養越沒生氣了?”
貴妃雖然嚴苛,卻甚少發怒。乳母唬了一跳,正欲跪下回話,忽見賈柔鸾急匆匆自後頭趕來,雲鬓蓬亂,臉上的粉也不大勻,一看便是剛從榻上起來。她先向甄玉瑾笑了一笑,“姐姐怎麽來了?”
甄玉瑾哼了一聲,正眼也不瞧她,“原是厲才人思女心切,本宮所以陪她過來,誰知一見才知道,妹妹竟是這樣照顧這孩子的,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也用不着心疼是麽?”
她這話說得厲害,賈柔鸾不禁紅漲了臉,一時且摸不着頭腦,“姐姐這叫什麽話?自從小公主遷來我宮裏,我哪一日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金奴銀婢地伺候着,遠的不說,伺候小公主的人只怕比我身邊的奴仆還多上許多呢!”
“那可奇了,妹妹既然這樣精心,小公主為何這般模樣?本宮自己不曾生養過,卻也見過家中的幼弟,哪有小兒會是這樣病恹恹的,說妹妹你不曾苛待她,明眼人也不信吧?”
“許是如今天氣炎熱,小公主懶怠動彈,”賈柔鸾不能對甄玉瑾發火,只有把氣撒在乳娘頭上,“本宮不是讓你多抱抱公主嗎,你怎麽淨會偷懶?”
乳母滿腔委屈無處言說,只得将嬰兒自襁褓中抱起,在懷中輕輕哄着。
仍是無用,嬰兒的手腳扭動兩下便停下來,小嘴也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臉容。
甄玉瑾看着不耐煩,扭頭道:“瑞姑姑,您是積年的老人了,麻煩您來瞧瞧。”瑞姑姑在宮中已久,是與太後一輩的人物,曾參與照料過當今陛下與幾位親王,資歷最是深厚。甄玉瑾帶了她來,可見早有準備。
衆人自動地分開一條道,但見一位面容端肅的老姑姑自人堆裏出來,發髻梳得一絲不亂,看着便忠實可靠。她自乳母手中将嬰兒接過,仔細端詳了一回,拍了拍臉頰,又翻了翻眼皮,最終道:“小公主不是生病,是餓着了。”
賈柔鸾一喜,忙喚道:“原來如此,本宮這就命人喂她。”
瑞姑姑的下一句話就令她的心跌進冰窖裏,“小公主看來總餓了數日之久,兩腮下陷,面無血色,想來這幾日乳母都沒有好好喂養。看着沒有神氣,其實是因為精力不足的緣故。”
甄玉瑾一個眼色使過去,厲蘭妡知機,上前便将孩子摟在懷裏,一面哭訴道:“我可憐的孩子!是娘親無能,沒有好好護着你,才使你任人欺淩……娘對不起你,早知如此,娘拼死拼活也要将你留在身邊……”
她的表演其實略顯浮誇,不過在涕泗橫流的臉頰和凄異的聲音下,這點不足輕易就被掩蓋住了。
這番話雖沒有指名道姓,卻句句戳在賈柔鸾頭上。她不禁又羞又臊,劈頭沖乳母道:“本宮不是命你們好好照料嗎?你們究竟怎麽辦事的?”
乳母只能垂首,“小公主前些時還好好的,這幾日不知怎麽回事,定是不肯吃奶,而奴婢……奴婢最近乳汁也有所減少,所以……”
賈柔鸾氣急交加,只恨不能跺腳,“你為什麽不早來回禀呢?”
甄玉瑾冷眼旁觀,“妹妹也別光罵下人,你自己還不是睡到這會兒才醒?你自己都不肯用心,難怪下人們個個偷懶了!”
賈柔鸾嗫喏着道:“妹妹這幾日也不知怎的,總覺得神思倦怠,頭腦中昏昏沉沉的,所以有所疏忽,姐姐請放心,以後……”
“沒有以後了,”甄玉瑾斬截地切斷她的話,“這是陛下唯一的孩子,豈能容你這樣玩忽職守!小公主實在不适合妹妹撫養,妹妹還是退位讓賢吧!”她抱着孩子便朝殿門走去。
賈柔鸾花容失色,忙追上去,“姐姐……”
甄玉瑾冷淡地回眸,“妹妹若是想向太後告狀,就盡管去吧,不過我想,看到妹妹這般,太後也會很失望吧!”她撇下失魂落魄的賈柔鸾,揚長而去。
厲蘭妡也跟出去,她們在碧波殿外分道揚镳。甄玉瑾沖她擡了擡下巴,“厲妹妹請回吧,本宮會替你照顧好小公主的。妹妹若實在思念得緊,盡管來墨陽宮探望,本宮誠心相迎。”
她與賈柔鸾都是一路貨色,厲蘭妡毫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甄玉瑾這回采取的手段,她沒有強取豪奪,而是令賈柔鸾處于理虧的地位,名正言順地奪走孩子,她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呢?
厲蘭妡心念一動,示意蘭妩和擁翠近身,低低地吩咐道:“擁翠,乳母的飲食都是由廚下單做的吧?你去悄悄兒的打探一下,這些日子伺候小公主的乳母吃的都是些什麽東西;蘭妩,勞煩你往太醫院跑一遭,将吳太醫請來,就說我要見他。”
兩人依令而去,厲蘭妡則站在原地出神:她從前竟小看甄玉瑾了,原來她并不是一個草包,想想也是,若她真的一無是處,如何能将貴妃之位坐穩這許久?看來,這宮中的日子竟越來越有趣了。
回到幽蘭館,吳太醫已經候着了。天熱,他流的汗更多,那件補服的圓領都快濕透了,黏在頸上,像一層褶皺的老皮。
厲蘭妡閑閑飲着茶,裝作沒看出他的緊張,“吳大人不必擔心,本宮只是找你問些事情,沒有旁的。”
她這麽一說,吳太醫就更緊張了。不知怎的,他對這位主子總有些莫名的畏懼——也許因為深知她不是好人。當下他苦着臉道:“娘娘要問什麽,盡管問吧。”
“本宮問你,碧波殿一向是由哪位太醫值守?”
“是太醫院副使趙大人。”
“原來如此,據聞太醫院每次請脈的脈案都是要歸檔的,本宮想請你将趙大人這幾日開的脈案借來一觀,不知可不可以?”
這是要他去偷東西,吳太醫唬了一跳,睜着眼道:“娘娘……”
厲蘭妡做了個噓的手勢,輕巧地道:“不要慌張,這件事雖然不大光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本宮又不叫你害人。”
她話雖如此說,擺明了不是好事。吳太醫哪敢輕易應允,只得設法推辭:“娘娘,微臣實在無能……”
厲蘭妡輕輕笑起來,眉眼幾乎彎成一條弧線,“吳太醫大概忘了去歲的事吧?還記得本宮當時有孕,你是怎麽做的麽?”她彎下腰,湊到吳太醫耳畔輕輕道:“那可是欺君的大罪,當時既然能答應下來,今日這點小事為什麽又拒絕呢?”
吳太醫不禁扯了扯領口,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坐在他眼前的簡直就是個魔鬼。
厲蘭妡悠然往後一仰,“吳大人,須知一步錯,步步錯,您與我,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現在再想全身而退,不覺得太晚了麽?”
好吧,她就是魔鬼。吳太醫無法不受她脅迫——他還記得韋氏的下場,只得黯然垂首:“自當為主子效力。”
“吳大人果然識趣。”厲蘭妡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大人放心,只要你效忠于本宮,本宮也不會薄待你——譬如說,不久後,你能獲得太醫院副使一職。”
吳太醫驚愕地擡頭,只見到她嘴角一抹神秘而隐約的微笑——眼前的女子算不上絕美,唯因邪惡顯得頗為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