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霍夫人臉上重新露出得色,想來這一回她賴無可賴了吧。

蕭越的面色卻十分古怪,“朕為何不知?”

霍成顯一愣,忙道:“陛下素來忙于政事,或者未曾留意這些細枝末節,至于是或不是,查驗一番不就清楚了麽?”

蕭越看着厲蘭妡,厲蘭妡正容道:“如此也好,總歸是為了證明臣妾的清白,臣妾甘願受屈。”她在“受屈”兩個字上咬得極重。

霍成顯歡喜起來,便欲上前挽住厲蘭妡,“那麽就請妹妹随我過來。”

“不必了,”厲蘭妡冷冷地甩開她的手臂,鄭重屈膝道:“在此地便好,正顯得光明正大。煩請陛下屏退諸人,僅留貴妃、淑妃、霍夫人三位。”

蕭越點頭。李忠一向是最有眼色的,早将其餘人等都趕至一處候着,另扯了一張屏風過來,恰恰将那些好事者的目光遮住。

準備充足後,厲蘭妡方直視着蕭越的眼,款款解開領口,将衣裳寬下一截,剛好露出雪白的香肩。

衆人看時,左肩上果然有一粒紅痣,位置也與王遠說的分毫不差。

蕭越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霍成顯卻微笑起來:“想不到王侍衛說的竟是真的,厲妹妹,這回你還有什麽話說麽?”

厲蘭妡卻徑自走到蕭越身前,盈盈望着他道:“陛下,請您摸一摸。”

她這話說得奇怪,衆人俱是不解。厲蘭妡卻堅持重複了一遍,蕭越無法,只得伸手到她肩膀,覆上那粒紅痣。

這一觸之下他卻愣住了,那粒痣竟随着他手指的移動緩緩挪動起來。

這顆痣竟是活的!

痣當然不會是活的,世上總不會有成了精的痣。蕭越将它從指尖擰起,這一看不禁啼笑皆非,原來只是一點小小的紅泥。他含笑看着厲蘭妡:“世上只有你想得出這樣的鬼主意。”

“雕蟲小技耳,不如此做,如何引得奸人上鈎?”厲蘭妡瞟着霍成顯,“霍夫人,您說是不是?”

王遠若真與厲蘭妡有過肌膚之親,不會瞧不出這顆痣是假的,霍夫人本想設計入局,卻反被人擺了一道。她只覺得足下一軟,幾乎站也站不穩,勉強道:“陛下,即便那侍衛說的不盡是實話,可蘭婳的言辭的确令人疑心哪!她與厲美人素無仇隙,犯不着為此陷害她,您看……”

“是麽?”厲蘭妡已經穿好衣裳,她輕輕拍了拍手,便有一名老姑姑從外頭疾步而入,雖然走得飛快,步伐卻相當穩健,一看就是在宮中混久了的。

厲蘭妡道:“秋姑姑,您是我和蘭婳的掌事姑姑,煩請你說一句公公正正的話。”

秋姑姑規規矩矩地請了安,便肅然開口:“奴婢方才在外邊也聽聞了此間的事,實在覺得無稽。奴婢的為人厲美人是相當清楚的,嚴厲得近乎苛刻,莫說雜役房事務繁重,厲美人根本沒工夫與人私會;即便她真有此舉,奴婢也絕不會輕輕放過。那個王遠奴婢從未見過,厲美人更不曾識得,雜役房的規矩不會令她有機會這麽做。至于蘭婳——恕奴婢說句私心的話,從來就是個心比天高的,性子也尖狹得很,自打厲美人得蒙聖恩後,倒時常聽得她悄悄埋怨。奴婢見她也沒逾矩,便沒怎樣,倘若早知會釀成今日的大禍,奴婢早該回了上頭,将蘭婳攆出去才好,斷不能容這小蹄子興風作浪。”

厲蘭妡笑道:“多虧姑姑當日的嚴厲,否則我今日有嘴都說不清了呢!”一面看着蕭越,“秋姑姑為人是最剛直不阿的,不會偏袒誰人,如今孰是孰非都一清二楚了吧?”

霍成顯完敗,臉色灰白,待要為自己分辯幾句,卻見厲蘭妡又拿出那方絹帕:“陛下,王侍衛說這方絹帕是我贈與他的,那麽上面的妡字也應是臣妾的手筆,陛下您瞧瞧,可像不像?”

蕭越凝神看了一回,忍俊不禁道:“這上頭的字繡得這樣好,一筆一劃、字跡勾踢轉折皆遒勁有致,你哪有這樣的功夫!你連一筆字都寫不好呢,更別說繡了。”

聽了這一句,霍成顯更加懊悔,只怪自己籌謀不夠,漏洞百出。事已至此,她唯有求饒一途,于是膝行上前道:“臣妾一時失察,以致被奸人蒙蔽,還請陛下饒恕。”一面楚楚可憐地看着厲蘭妡:“厲妹妹,我不是有意中傷你的,你原諒姐姐吧!”

厲蘭妡格外溫厚體貼地說:“姐姐放心,你的為人我素來很清楚,我哪裏會怪你呢?”她将手放在肚上,好似心有餘悸,“好在我并無大礙,腹中的孩子也安然無恙,若真有個什麽,我如何對得起陛下?”

只這一句,霍成顯的心沉到冰水裏。她不這樣說還好,一說出來,蕭越難免會想到萬一驚動胎氣,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這個厲蘭妡,什麽時候都不忘記給人下絆子,自己怎麽招惹上她了呢!

甄玉瑾站在一旁,本來想為霍成顯求幾句情,這會子也只好緘口不提,她可不想趟這趟渾水。

蕭越的目光緩緩從那幾個肇事者面上劃過,看得他們一陣心驚肉跳,最終道:“王遠和蘭婳肆意污蔑主子,一個杖斃,一個送到宮外發賣,至于霍夫人……着降為婕妤,禁足秋宸殿,無朕旨意不得出去。”

一下子連降三等,霍成顯只覺喉頭一陣冰冷,待要發聲,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蹒跚爬到蕭越腳邊,想最後為自己謀得一線生機。蕭越卻只是厭恨地踢開她,向李忠擺了擺手:“拉下去吧。”

蕭越轉身面向衆人,“朕本來想來湊個熱鬧,誰知出了這樣的事,你們……罷了,都回去吧。”

蕭越面色如冰,加之身後猶自傳來那幾人的慘叫,衆妃都有些心慌,巴不得離了這裏。甄玉瑾率先屈膝道:“臣妾等先行告退。”

衆人都跟着她下去,亭中只剩下蕭越和厲蘭妡兩人。蕭越的手緩緩撫上她的秀發,“抱歉,讓你受驚了。”

厲蘭妡目光澄明地看着他,“陛下方才可曾有一絲疑心麽?”

蕭越本可以騙一騙她,卻終于誠實地點頭,“有的。”

厲蘭妡仰起一張素白臉孔,“那麽請陛下從此再勿疑心臣妾。因為臣妾貪慕虛榮,除了陛下,誰人臣妾都瞧不上,所以陛下盡管放心。”

她前一句話還無比正經,後一句就令蕭越啼笑皆非。他憐愛地将厲蘭妡的頭按到肩上,戳了戳她的額角:“你啊!”

厲蘭妡乖順地承受他親昵的舉動,恰到好處地露出分寸合宜的微笑,可惜蕭越瞧不見:他以為厲蘭妡說的玩笑話,豈料她竟是一片真心呢?

厲蘭妡領着蘭妩回到幽蘭館,出來應門的卻是采青。她沒能藏住臉上的愕然:“美人回來了?”

“是啊,出了一點小事,所以提前散席了。”厲蘭妡閑閑解下披風,交到蘭妩手上。

采青小心翼翼問道:“出了什麽事了?”

厲蘭妡銳利的目光幾乎要在她臉上戳出一個洞來,就在采青以為她發覺真相時,厲蘭妡卻若無其事地轉過臉,“也沒什麽,總歸現在無礙了。”

采青不敢細問,忙小跑着下去做事。蘭妩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美人,那顆痣的隐秘鐵定是這小蹄子通風報信,怪道她昨兒鬼鬼祟祟地在門外窺探。看來您沒疑心錯,若非咱們一早有準備,她還未必現得真身呢,你怎麽反而輕輕放過?”

厲蘭妡笑意朦胧:“我不是放過,而是要留着這塊餌,好去釣更大的魚。”采青最先是甄玉瑾送過來的,沉寂多時,終于派上用場。霍成顯未必有這樣的膽色,背後一定有人撐腰,而甄玉瑾的疑心最大。今兒她還算沉穩,沒有露出馬腳,但日後就不好說了。

蘭妩憤憤道:“采青也罷了,咱們本來也沒放心重用。可是蘭婳……從前并無芥蒂的呀,見了面也彼此和氣,這才一年多沒見,她怎麽就成這樣了呢?”

“有些人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縱然一副笑臉,誰知道底下有沒有藏着獠牙?咱們小心防備就是了。”厲蘭妡無所謂地道。

她不似蘭妩那般多愁善感,素來冷靜果決。甚至在厲蘭妡看來,她自己與蘭婳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區別只在于蘭婳太蠢,而她多了份心眼,僅此而已。在這種地方,本來就是勝者為王,道義是談不上的。

蘭妩點點頭:“也罷,總歸她也為自己的行動付出代價了。”所謂的送出宮發賣,當然不可能送到好人家為奴為婢,多半賣到娼寮妓館去——負責這差事的都是老奸巨猾之徒,沒有一個不想多掙幾兩銀子。蘭婳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嚎得那樣凄慘。

蘭妩好似想到些什麽,“可是秋姑姑……美人說她剛直不阿,這不是笑話呢?從前在的時候,她可沒少折磨咱們,若非您一早收買了她,她未必肯為我們所用。似這等貪鄙酷虐之輩,美人您真的放心重用嗎?”

“蘭妩,你須明白,能夠為錢收買的人和事,咱們都不必太放在心上。”厲蘭妡不以為意地伸開手臂,“我累了,扶我去歇會兒吧。”

經過大堂中央時,厲蘭妡注意到牆上挂着的一幅送子觀音像。那是太皇太後特意差人送來的。

看來太皇太後挺希望她生個兒子。

厲蘭妡的手緩緩撫上肚皮,甄玉瑾選在這時候動手,大約以為即便計劃不成功,自己受了這一番驚吓,多半會早産,甚至難産,如此才好遂她們的心願。

可惜,厲蘭妡注定要令她們失望了。

洪正五年五月初一,厲蘭妡順利生下她的第二個孩子,是個男孩兒。這個孩子在腹中待的時間比他姐姐更長一些,生下來便十分壯健。他有着黑亮的頭發,烏澄澄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和一個直挺且秀氣的鼻子,像極了蕭越的面容。

看着他的臉,厲蘭妡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她心中很明白,自己躊躇滿志的人生即将從這裏開始,誰也阻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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