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甄玉瑾也柔和起身,“霍夫人,你怎麽了?”循着霍夫人手指的方向,她也留意到花叢中的異動。甄玉瑾一個眼色使過去,她身邊的內侍長笑立刻上前,板着臉從中揪出一個人來。
衆人看時,卻是一個身着侍衛服制的小子,年紀輕輕,生得眉清目秀。他對這一群女人似乎頗為畏懼,長笑一将他扔下,他便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卑職王遠,無意驚擾了各位娘娘,還望饒恕!”
甄玉瑾今天的心情大約不錯,她柔聲道:“你不在宮門前值守,跑來這裏做什麽?”
王遠不敢擡頭,“卑職已經換過班了,是卑職自己糊塗,想着春光明媚,所以過來看看,不想貴妃娘娘在此設宴,卑職恐怕擾了諸位,因此伏在草叢中不敢作聲。”
霍夫人哼了一聲,“什麽貪看春-色,我不信你一個男子倒有這樣心腸!恐怕圖謀不軌才對。貴妃娘娘,依嫔妾看,不如将他捉起來細細審問,免得走了奸細。”霍夫人有一個男性化的名字,叫做成顯,她的脾氣也如男子一般暴躁急促,聲音更似刀片般刮雜作響,聽得人心亂。
甄玉瑾難得好脾氣,“罷了,霍夫人,今日天朗氣清,莫許人煞了風景,讓他去吧。”
王遠如蒙大赦,忙起身告退,才走出幾步,忽見其袖中掉出一物。霍成顯眼尖,立刻瞧見了,她輕輕拾起,笑道:“站住!這是你的東西麽?”
王遠的身子僵硬在原地。
那是一方雪白的絹帕,質料異常精細,且潔淨異常,想來主人必定十分愛護。霍成顯翻來覆去地查看,道:“這上頭繡着淡粉色的蘭花紋樣,厲妹妹,不會是你所贈之物吧?”
厲蘭妡本來在一邊冷眼旁觀,此時便淡淡道:“蘭花乃尋常之物,不算稀奇,夫人切莫拿嫔妾尋開心。”
霍成顯再細看了一遍,忽然指着一角道:“那麽,為何這裏繡着一個妡字,厲妹妹,這個字總不算尋常罷?”她将那方絹帕持在手中,遞與衆人細看,衆妃看時,果然如此,不禁啧啧稱奇。
霍成顯猛地将絹帕往桌上一擲,一拍桌案道:“姓王的,你究竟是什麽意思,可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王遠此時想走走不得,只能讷聲道:“娘娘,這只是一方普通的絹帕,與蘭妡并不相幹……”話一出口,他才覺出自己失言,忙以手掩口。
“嚯,原來你連厲美人的閨名都曉得,”霍成顯冷笑起來,“看來果真關系匪淺哪!”她一雙杏眼斜斜掃過來,卻見厲蘭妡仍鎮定自若,不免十分詫異。
連甄玉瑾也多看了一眼,長笑會意,早将王遠摁在地上,噼啪就是兩個耳刮子上去,将他扇得鼻青臉腫。
霍成顯袅袅走上去,命長笑捏起他的下巴,居高臨下道:“現在你肯說實話了吧?”
這小侍衛看着格外身嬌肉貴,一點苦頭也吃不起,很快哭訴道:“我招,我招,我來這裏的确不是貪看園中景色,而是,而是……”他怯怯地望了厲蘭妡一眼,低低道:“我只想見一見厲美人,悄悄兒地看一看就好。”
霍成顯嬌媚地笑起來,斜睨着厲蘭妡道:“原來妹妹才是這園中最好的春-色,勝過風景無數,姐姐真自愧弗如。”她轉而向王遠道:“那麽這塊絹帕呢?想必也是厲美人所贈之物啰?”
王遠不敢擡頭,低低地應道:“是。”
霍成顯笑得更歡,她恭敬地将絹帕呈上去,“貴妃娘娘,茲事體大,嫔妾不敢擅作主張,還請娘娘定奪。”
甄玉瑾且不接過,但見厲蘭妡只在一旁閑閑飲着蜜水,仿佛此事并不與自己相幹,不免十分詫異:“厲美人,你也不為自己分辯幾句麽?”
厲蘭妡方放下杯盞,含笑道:“清者自清,但憑這侍衛的幾句無妄之語,就有人想定嫔妾的罪名,嫔妾覺得未免牽強。”
她這句話意有所指,霍成顯咬一咬道:“原來妹妹想要确實的證據,那可奇了,本宮這裏恰好有一個人證。”她笑着面向衆人,“前幾日,雜役房的一個宮人不堪其苦,前來秋宸殿投奔本宮,本宮好心收留了她,言談之中才發現,她與厲美人竟是舊相識,仿佛還知道許多秘事呢!”她低低耳語幾句,身旁侍女領命,急急朝秋宸殿的方向而去。
霍成顯好似胸有成竹,“貴妃娘娘且稍等片刻,人證很快就會帶到。”她好整以暇地坐下。
出了這樣的事,衆人都沒了賞宴的心情,唯獨厲蘭妡嘴上就沒停過,一忽兒夾起這箸菜嘗嘗,一忽兒拿起那樣水果啃啃。衆人見她這樣沒心沒肺,不免都向她投來古怪的眼色,仿佛她是個怪物。
厲蘭妡察覺到衆人詫異的目光,爽朗地道:“衆位姐姐莫要見笑,嫔妾自己倒是不餓,只是怕腹中的孩子餓着,所以不敢不吃。”
以為擡出孩子就能保得萬全麽?可笑!霍成顯輕蔑地撇了撇嘴角。
忽然聽到內侍監李忠尖細的嗓音:“皇上駕到!”
衆人一凜,齊看時,果見蕭越快步走近。他先來到厲蘭妡身邊,按着她不讓她行禮,一面道:“朕在幽蘭館找不見你,細問才知,原來你在這裏宴飲。”
厲蘭妡穩穩笑道:“原是貴妃娘娘的一片心意,臣妾不得不遵。”
甄玉瑾一聽,這話仿佛有自己強迫她的意思,忙道:“臣妾也是好心,擔心厲妹妹待在房中憋悶,有心請她出來走動,二則,衆位姐妹也想為厲妹妹賀喜,祝願其平安為陛下生下一位小皇子。”
“那麽現在又是怎麽回事?”蕭越敏銳地察覺到亭中氣氛不似尋常,并且立刻發現地上跪着的人,“他是誰?”
霍成顯得了機會,忙排開衆人上前,将整件事敘說了一遍,亦且面有得色,“臣妾本想請貴妃娘娘分證,不過既然陛下來了,由您處置自然最好不過。”
“人帶到了嗎?”蕭越臉上的笑容淡下去,半晌才冒出這麽一句。
“陛下請稍稍等候,很快就會來了。”霍成顯恭敬地退到一邊。
蕭越的目光緩緩滑過座上諸人,最終落到厲蘭妡面上。卻見她坦然直視自己的眼,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毫無戒心。
不知怎的,蕭越覺得心底的那點浮躁莫名安定下來。甄玉瑾早已将主座騰出來,蕭越坐上去,靜默不語。
衆妃都在一旁垂首,雖然緊張,更覺得一種隐隐的興奮,如同看恐怖片的快感。
霍成顯所謂的證人很快就帶到了——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衆人卻覺得有半個世紀那麽長。
厲蘭妡最先認出那人,她試探着道:“蘭婳?”聲音裏帶着輕微的不确定性。
“厲美人果然念舊,原來還識得故人,”霍成顯得意道,“蘭婳,不知你可識得眼前這位恩寵萬千的厲美人?”
蘭婳漠然颔首,“自然識得,厲美人早年曾在雜役房與奴婢共事,雖然相處不深,也算是點頭之交。”
“那麽你是否認得這一位?”霍成顯指着角落裏的王遠。
蘭婳只看了一眼便道:“也識得,他叫王遠,是戍守宮門的侍衛。”
霍成顯故意道:“你倆八竿子打不着,為何你會認得他?”
“因為他時常來雜役房找當時的厲美人說話,盡管是悄悄兒的,奴婢還是有所察覺。厲美人常悄悄跑出去與其私會,奴婢感念他們情深,甚至曾幫其在秋姑姑面前遮掩。”蘭婳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番話。
蘭妩站在厲蘭妡身後,聽得怒火萬丈,憤然發聲:“阿婳,我倒不知你何時有了這副毒辣心腸,肆意冤屈平人!”
蘭婳平靜地應她:“蘭妩姑娘這話錯了,縱然咱們曾與厲美人有過同僚之誼,可在這宮中,陛下才是真正的主子,要我出于私心而蒙蔽陛下,請恕我實在做不到。”
“蘭婳果然深明大義,臣妾正因這一點而欣賞她。”霍成顯嬌滴滴地道:“陛下,其實厲妹妹也算情有可原,您瞧瞧王侍衛這模樣,唇紅齒白的,不怪厲妹妹喜歡,臣妾若是年輕幾歲,指不定也會心動……”
這句話無異于火上澆油,蕭越額上幾有青筋暴起,厲聲道:“住口!”
霍成顯見他生了大氣,吓得連忙噤聲。
蕭越微微阖目,“厲美人,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麽話說?”
連稱呼都變了,厲蘭妡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王遠身前,溫聲向蕭越道:“容臣妾問此人幾句話。”
蕭越輕輕點了點頭。
厲蘭妡俯視着腳下那個顫抖的頭顱,冷聲道:“王侍衛,難為你肯冒着這樣的罪名拖本宮下水,你可知道,倘若本宮果真獲罪,你也難逃一死。”
王遠的頭幾乎挨着地面,“美人,倘若有法子,卑職寧願一死以保全您的性命,但如今事已敗露,我實在無法,咱們到地底再做一對苦命鴛鴦吧!”他這般言辭懇切,落在旁人眼裏更是缱绻情深。
厲蘭妡透過眼角的餘光瞥見蕭越悄悄握緊拳頭,她輕輕一笑,道:“很好,你的确很有膽色,那麽也請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細細問了一些關于自身的事,諸如年庚幾何、生肖屬相、喜食何物等,王遠均對答如流,都不用過腦子的。
看來霍夫人一黨做足了功夫,厲蘭妡笑意更深,“那麽我問你,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在何處?”
“禦花園的西北角。”這一塊距雜役房最近,看來他們也是經過考慮的。
“我當時穿的何種衣裳?”
這問題大約不在她們的思量範圍之內,王遠略思忖了一回,“是一件淡粉色的宮裙,上嵌素白蘭花紋樣。”他悄悄觑着厲蘭妡此時身上所着的服飾,料想一個人的品味變化總不會太大。
厲蘭妡忽然大笑起來,捂着嘴,仿佛眼淚都快流出來。
霍成顯愕然道:“你笑什麽?”
蘭妩輕輕巧巧地站出來,“夫人有所不知,我和厲美人當時都在雜役房負責浣衣之職,每日漿洗衣裳,還時時接觸各種染料,為了方便,穿的都是深藍布緊身衣裳,厲美人怎麽可能選一件淡粉色的,豈不一會兒就弄污了呢!”
霍成顯面色鐵青,狠狠地瞪了王遠一眼,王遠心中害怕,忙補救道:“是我當時記錯了,明明是藍布衣裳,對,是藍布衣裳。”
厲蘭妡忍住笑意,“罷了,本宮再問你一句,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麽時辰?”
這就更不能亂說,他不知道雜役房的作息,難以與宮門換班的時刻對上。王遠眼看越說越錯,急得額頭冒汗,卻是再無法張口,只能澀聲道:“這些微末細事,小人……小人實在記不得了。”聲如蚊讷,只有距他最近的幾個人勉強聽見。
厲蘭妡閑閑撥弄指甲,“原來王侍衛的記性壞成這樣,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個人,本宮真是感激不盡。”
蕭越聽了這一番,已然知曉端倪,他緊繃的肢體漸漸放松,眼裏也浮現出笑意。霍成顯眼看功虧一篑,忙使勁朝王遠使眼色。
王遠倏然叫道:“小人不記得這些細事,有一點卻記得很清楚。”他頓了一頓,“厲美人的左肩之上,有一粒米粒大小的紅痣,距脖頸三分處。”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想來若非王遠真與厲蘭妡有私,他怎會知曉如此身體上的隐秘?就連她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宮中姊妹,也都不曉得呢!
如此一來,衆人看向厲蘭妡的目光重又暧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