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蕭越覺得頗為尴尬,輕輕咳了兩聲道:“阿姌,你随朕過來,咱們兄妹數年沒見了,朕有許多話想同你說。”
衆人都識趣告退,厲蘭妡亦同聶淑儀相攜着手回到幽蘭館,兩個孩子自然也帶着。
眼前一切如舊,與她走時沒有大的變化,幽蘭館仍是幽靜整潔,井井有條,宮人們亦依序行事,未嘗有半分懈怠。厲蘭妡感激地道:“多虧姐姐這些日子幫我料理,不然還真不知會成什麽樣子。”
“不值什麽,妹妹你之前那樣誠心幫我,我只能稍稍報答。”聶淑儀毫不居功,“何況也多虧擁翠,若非有她站在頭裏,這些人未必肯聽我使喚。”
厲蘭妡露齒一笑,“擁翠,也麻煩你了。”
擁翠連忙跪在地上,“此乃奴婢分內之職,娘娘切莫折殺奴婢。”
“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我有那麽可怕麽?”厲蘭妡微微揚首,“有錯當罰,有功自然也當賞,這些日子你費了不少氣力,自己下去領賞吧。”
厲蘭妡關切地拉着聶淑儀的手,“聶夫人最近還有沒有來找你?”
“我聽了妹妹的話,自上次打發走後,這回便決意冷一冷她,因此她來時,我借故躲來幽蘭館,想來她該悻悻回去了。”
厲蘭妡贊許道:“姐姐拿得定主意就好,這日子終究是你自己在過,別為了他人害得自己費力傷神,那真是不值當。所謂救急不救貧,尊母再來,你三五回周濟個一回就是,犯不着白填她們的限。”
“妹妹放心,我理會得。”聶淑儀好似想起了什麽,又低聲道:“還有一樁,妹妹不在的這些日子,韋更衣曾鬼鬼祟祟來過幾次,都被我打發走了。”
韋氏?看來她賊心還未死。厲蘭妡蹙眉道:“無足輕重的小人,不必理會。倒是那和嘉公主,她是什麽時候進宮的?”
“算來也不過十日的功夫,因她脾性大,我沒敢細問,怕惹惱了她。不過這位和嘉公主素來也是氣派大得厲害,除了每日給太皇太後和太後請安,其他妃嫔一概不肯見的。”聶淑儀道,“倒是往幽蘭館來了幾趟,公主仿佛很喜歡小孩子。”
看得出來,不然也不會親自領着兩個孩子迎接他們。厲蘭妡若有所思地道:“這位和嘉公主膝下有無子息?”
聶淑儀歪着頭想了一想,“恍惚聽說有一個女兒,年歲與明玉差不了多少。”
原來有一個女兒啊……厲蘭妡有些明白蕭姌的用心了。
太儀殿中,蕭越急遽地踱着方步,面色沉沉欲墜,“你怎麽突然進宮了,也沒派人知會一聲?”
蕭姌若無其事地道:“皇兄人在邊疆,我哪裏通知得到?況且我十日前就進宮了,皇祖母和母後都沒說什麽,皇兄你倒生這樣大的氣。”
蕭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罷了,你私跑回來的事暫且不提,方才你說驸馬逝世,又是怎麽回事?”
“瓊州地方偏遠,氣候惡劣,生病也是難免,他一個多月前就病重不治,沒幾天就去了。如此早早死了也好,我反而得以抽身。”蕭姌愈發輕描淡寫,仿佛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個不相幹的人。
蕭越生起氣來,“這叫什麽話?你不為他守孝也罷了,還打扮得這樣花枝招展,這也虧得消息沒傳開來,不然你想別人會怎麽看你?”他打量着蕭姌一身鮮麗的衣裳,覺得十分刺目。
蕭姌硬着嘴道:“我怕什麽?他活着的時候我就沒讨着半分好,死了還怕別人的閑言閑語嗎?那些人要說盡管去說好了。”
看着這個自小嬌慣的妹妹,蕭越只覺頭痛不已,“陳之玄再不好,那也是先帝千挑萬選指給你的,你當時沒說半個不字,如今斯人已去,怎麽反而有許多不滿?”
蕭姌直瞪瞪地看着他,“先帝都已經指好了,我能說不要嗎?先帝若真心疼我,就不會将我許配給一個不尴不尬的太常寺卿,空有名位而無實權,以為主持幾個像模像樣的祭祀大典,白叫人看輕。”
蕭越頗為無力,“那你想怎麽樣?陳之玄身世清白,人品貴重,先帝正是看重他這一點,以為可以托付終身,不然将你許給一個風流纨绔,你便會高興麽?”
“陳之玄是什麽好歸宿麽?”蕭姌冷笑起來,“我不過稍稍撺掇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婪取財貨,那副猴急模樣誰都瞧不上,因此觸怒先帝,連累我也跟着被貶瓊州,害得阿芷在那茹毛飲血的地方長大,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我每每想起都覺心酸無比。”
蕭越及時抓住重點,臉上的驚愕快要飛出,“當初竟是你慫恿他麽?”
“是又如何?他自己掙不到一個好前程,我不過拿話激他兩句,他便耐不住要往邪僻的路子上走,怪得了誰?”
蕭越恨不得立時給她兩個耳光,眼看着手已高高舉起,卻始終不忍落下——蕭姌猶自梗着脖子,眼裏滿是倔強,她從小就是如此,天不怕地不怕,這一種寧死不屈的性情不知道是像誰。
蕭越想起自己那一貫陰沉抑郁的父親,以及永遠柔和淡漠的母親,他始終記不起自己是否曾得到過這兩人真心的疼愛——盡管他現在已是皇帝,坐上至高無上的寶座,可以肆無忌憚地愛人,而無所謂被愛。
這個妹妹終究是被疼壞了,蕭越嘆一口氣,高舉的手軟軟垂下來,“罷了,你問心無愧就好。”他轉換了話題道:“這幾日你都住在哪裏?”
蕭姌扁了扁嘴,“出了嫁的女兒當然不能在娘家久住,我央尚書夫人賃給我一所宅院,如今阿芷也安置在那裏。”
“堂堂大慶公主怎可寄人籬下?”蕭越嗔道,“明兒你就搬進宮來,朕會命人盡快修建一座公主府,等好了你再過去。”
這正是蕭姌想要的,她笑容可掬地作了個揖,“多謝皇兄。”一面觑着蕭越的臉色,試探着道:“那厲婕妤……皇兄是否很寵愛她?”
“是又如何?”蕭越不置可否。
蕭姌越發蓄起笑意,“難怪,臣妹一見她就覺得溫柔可親,忻兒也像極了他母親,都是可疼的人兒。可巧,阿芷與忻兒年紀相若,皇兄您看不如……”
蕭越看出她的企圖,冷眼道:“你這算盤打得也太早了,阿芷太小,你這當母親的就這樣籌謀起來,等孩子大些再說吧,這會子不必着急。”
蕭姌還想進一步勸說,看到蕭越面容冰冷,知道自己失之急躁,只得低低道:“是。”
她待要退出去,又聽蕭越負手道:“朕會派人将陳之玄的靈柩扶回京城安葬,你也該把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收起,還有這身衣裳,趁早也給朕換下來。”
蕭姌愣了一愣,終究不敢違抗,只得點了點頭。
次日一早,厲蘭妡就去拜見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卻又卧倒在床。剛搬來繡春館時的神采奕奕如同昙花一現,無法持久。
厲蘭妡溫柔地在床邊侍藥,烏黑的羽睫微微垂下,像鴉翅的暗影。她憂愁道:“才幾個月沒見,太皇太後怎麽又病了呢?早知如此,臣妾就不該随陛下出去,留在這裏伺候您才好。”
“人老了總是三災九病的,加之如今入了冬,難免看着嚴重,其實不妨,開了春就該好了。”消瘦的老婦人喘着氣,将見了底的藥碗放在案邊,碗底還殘留一層棕黃粘稠的藥汁,“哀家這病發作也沒幾日,正好和嘉也在,有她照料,倒不怎麽難受。”
“公主?”厲蘭妡一愣。
“是啊,”老婦人輕輕瞟來一眼,“你已經見過她了吧?”
看來蕭姌對待太皇太後也很盡心,這倒是一樁妙聞。厲蘭妡很快笑道:“見過一面,和嘉公主風采卓絕,氣度高華,只此一面就令人難以忘懷。”
太皇太後輕輕咳嗽起來,厲蘭妡忙用手帕替她接住,免得痰唾外溢,但聽老婦人緩口氣道:“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還能這樣精心修飾,的确難忘。”
厲蘭妡不知如何接口,只能低眉順眼地在旁邊靜聽。
從繡春館出來,經過禦花園時,厲蘭妡就被阻住去路。只見狹窄的小道上,兩乘精致的軟轎相對而立,互不相讓,裏頭似有争嚷之聲。
厲蘭妡最不喜歡多管閑事,便欲繞道而行,裏頭一頂轎子卻已經将她叫住:“厲婕妤,我這裏有一樁公案委決不下,煩請你評評理。”
卻是蕭姌的聲音。
真是自己不惹事,事情偏找上門來。厲蘭妡無奈上前,笑道:“公主怎麽來了?”
“我來看望皇祖母。”蕭姌簡單點了點頭,便拉着厲蘭妡道:“厲婕妤你瞧瞧,我要打這兒過,此人偏不肯讓路,聽說還是甄家新娶的媳婦,竟然這樣不知禮數,真是怪事!”
厲蘭妡留神一瞧,果然是白漪霓。她從車轎裏探出半個頭來,發髻挽成京都流行的式樣,臉上也着意施了脂粉,白團團的一張,将斑點瑕疵悉數掩蓋,美則美矣,卻不及她本來的面目那般自然可愛。
白漪霓的面上也帶着一股驕矜之氣,絲毫不遜于眼前的蕭姌。厲蘭妡疑心她一貫如此——從前做姑娘的時候還稱得上嬌蠻可愛,嫁了人就只剩下蠻了。加之自己在大慶算是外來客,更得拿出架勢,不能輸掉場子。
這兩個自負的公主竟怼上了,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