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傅書瑤指着面前一道醋漬黃瓜,“譬如這黃瓜,是不宜與花生一道食用的,易致下瀉,妹妹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有人故意為之呢?”
厲蘭妡留了神,吩咐蘭妩将這幾日的食單拿來比對,這一比果然就比出了端倪。傅書瑤看着那幾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嘆道:“果然如此,昨兒我少了一道清蒸閘蟹,妹妹的菜譜中便有一道柿餅;大前兒我那裏有醉蝦,妹妹恰好叫了鮮果;還有大前天的清炒菠菜與炖豆腐,這些都是不應共食的,妹妹你瞧瞧,怎麽偏生這樣巧呢?”
厲蘭妡暗沉了臉色,恨聲道:“果然下的好功夫!蘭妩,去把廚下燒火的師傅請來,問問他們是何居心?”
傅書瑤按住她的胳臂,柔聲道:“妹妹不要着急,你且細想想,倘若是他們幹的,自作主張添上一道就是,何必換來換去的麻煩,且易惹人懷疑。”
厲蘭妡冷笑道:“這麽說來,就得問問裝菜的丫頭們了。”
茲事體大,甄玉瑾和賈柔鸾等人很快就被驚動,連蕭越也趕了來。他一見面就拉着厲蘭妡上下細看,“蘭妡,你沒事吧?”
厲蘭妡柔柔掙脫他的懷抱,“虧得傅姐姐發現得早,臣妾無恙,只是此人用心如此險惡,陛下斷斷不可輕縱呀!”
蕭越冷聲吩咐下去,“查,給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污穢之事!”
幾個負責布菜的丫頭都被帶上來,一個個跪成一排。甄玉瑾在她們面前踱着步子,企圖施加威懾,“到底哪一個幹的這事,最好自己站出來,不然有你們好受!”
衆女都垂着頭不敢說話。
賈柔鸾忽然咦道:“怎麽忽然多出一個人?我記得因為此行頗簡,人力不足,明明只派了四個呀!”她厲聲道:“擡起頭來!”
溫和的人發起怒來,反而更有威嚴。衆人迫于她的勢力,只得畏怯地仰起臉兒,唯有最邊上的一個瑟縮不安,不敢正露容顏。
李忠最善于察言觀色,立刻上前揪住那名侍女的頭發,迫使其擡頭。
衆人都吃了一驚,“怎麽是你?”原來這名叫小山的侍女從前是伺候白婕妤的,白婕妤一死,她便不知所蹤。
小山是白婕妤帶進宮中,最早亦是漠北人。白漪霓深感自己的面子受到踐踏,不得不站出來發問:“小山,我記得我大婚那晚你就沒現身,我還以為你偷跑回家了,怎麽竟會在這裏?”
小山的肩膀在發抖,“那晚奴婢在營帳中伺候三王子,因此沒能出來,後來……奴婢聽說公主您要往大慶,想着自己多少能幫點忙,所以就悄悄跟着……”
白赫自從被蕭池刺傷後,便一直窩在營帳中養病,對外只說被野獸抓傷。拿他當擋箭牌也未嘗不可,不過這個小山不夠鎮定,卻實在惹人疑心。
白漪霓面色不豫,“我三哥身邊多少人侍奉,獨獨少不了你一個?你若真想留在我身邊,何不光明正大提出來,反而鬼鬼祟祟混在裏頭,可見心懷不軌!”她拔下發上的銀簪,沒命地往小山嘴上戳去,狠狠道:“你最好老實招了,免得受罪!”
越是自己人犯錯,越要公正嚴苛,好顯得賞罰分明。因此大慶諸妃只在一邊冷眼旁觀,并不攔阻。
白漪霓下手又快又狠,小山嘴角很快出現幾個肉孔,鮮血糊成一團。她捂着紅糊糊的臉頰哭道:“奴婢招,奴婢都招,這些事是奴婢幹的,是奴婢一個人幹的!”
白漪霓氣道:“你為何要這麽做?”
小山癱倒在地,嗚咽失聲,“奴婢伺候白婕妤十數年,随她從漠北來到大慶,始終相依為命,白婕妤待奴婢如親姐妹一般,好到十分,奴婢亦将她看得比家人還重。可如今白婕妤不明不白地去了,奴婢不能不為她出這口冤氣……”
蘭妩啐了一口,“白婕妤殒命是她自己行差踏錯,與旁人什麽相幹?我們娘娘無意撞見,險些因此丢掉半條性命,這才叫冤屈呢!”
厲蘭妡不禁想為她鼓掌,說得真好!看來蘭妩的口才亦鍛煉出來了。
小山兩眼無神地望着天際,“奴婢也不想害死人命,只想厲婕妤受點辛苦,不讓她那樣如意罷了……”
“原來你還嫌自己下手太輕了,”賈柔鸾冷哼一聲,彎腰向蕭越道:“陛下,此人心腸歹毒,僅因一己私欲,險些使厲妹妹及腹中皇嗣受害,陛下您定得嚴懲,以儆效尤。”
白漪霓鄭重躬身下去,“皇上,此人乃漠北所出,還請您交由臣婦處置。”這麽快就轉變了稱呼,看來她适應得很好。
蕭越微微颔首,他相信白漪霓定不會包庇。
小山不禁瑟瑟發抖起來,看來她很清楚這位公主的手段,但聽白漪霓一字一句地吩咐下去:“将此毒婦斷去兩指,毀其面目,發配漠北軍中為妓。”
厲蘭妡不意她如此狠辣,對自己人更是絕情,不禁愣在原地。
白漪霓卻望着她微笑起來:“娘娘滿意否?若是不夠,臣婦還可以……”
厲蘭妡雖然自诩狡猾,卻甚少面見如此兇殘之事,只覺心頭突突肉跳。她勉強道:“公主肯秉公行事,自然最好不過。”
事情已畢,衆人各自散去,蕭越挽着厲蘭妡的手同她告別:“你受了驚吓,不如休息一陣,朕晚點再來看你。”
厲蘭妡乖巧地點了點頭。
蘭妩掩上門窗,扶她到床上坐下,拍了拍胸口道:“這個漪霓公主真是吓死人了,竟然笑着說着那番話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論功行賞呢!”
厲蘭妡沉着臉,“可不是嘛,咱們都叫她溫良活潑的表象給騙了,你瞧瞧,小山連求饒都不敢,可見這位公主從前行事如何,怕只怕一貫如此。”
“看來甄家這回娶了個母老虎回去了,”蘭妩道,“不過傅妃娘娘倒是真的可靠,這次的事全仗了她,婕妤您覺得呢?”
“未必。”厲蘭妡面上無絲毫動容。她可不相信傅書瑤是忍氣吞聲之人,苛待飲食是小事,但以傅書瑤的細心不會不追問下去,偏偏要在今日才抖摟出來,未免奇怪;何況天下相克的食物能有多少,回回都能湊出一對,倒更像傅書瑤有意為之,至少是她暗中推波助瀾。
不過,倘若為了害她,在食物中下毒其實更加簡便,做得如此麻煩,傅書瑤此舉更像是為了博得她的信任。
既然她需要信任,厲蘭妡決定如願成全她,即便那只是表面的信任。
厲蘭妡回頭看着那桌尚未涼透的菜,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倘若真有人打算用這種法子害人,那得花多少功夫、費多少氣力啊!反正她是沒這個耐心的。
天氣漸漸晴好,車隊也終于出發了,因前些時很耽擱了幾天,一陣緊趕慢趕,總算趕在十月初回到京城。
朱紅色的大門緩緩打開,衆人如願看到久違的巍巍宮殿。一行人下了車轎,筆直地沿着當中那條劃好的大道走去。
依照位分,厲蘭妡本應該站在後面,無奈蕭越執意牽着她的手,甚至将甄玉瑾都擠到一邊。厲蘭妡看着那位美女強忍怒氣的模樣,只覺神清氣爽。
不遠處忽然看到兩個衣着華貴的女子向這邊過來。厲蘭妡認出稍矮的那個是聶淑儀,她手上還牽着明玉——明玉由人領着,已經可以走出很遠;另外一個女子卻是一副陌生面孔,厲蘭妡不大認得,不過瞧她目中無人的氣勢,身份必定十分貴重:她懷中抱着的正是蕭忻。
兩人走到跟前,聶淑儀鄭重地跪下行大禮,那女子卻只是微微欠身,脆生生地向蕭越道:“皇兄,您總算回來了,忻兒和明玉都快盼哭了呢!”
只這一句,厲蘭妡便知道她是和嘉公主蕭姌——先帝原只有這一個女兒,最是嬌寵無比,可惜時運不濟。蕭姌早些年就已出嫁,驸馬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京官,後因貪污受賄被人彈劾,先帝一怒之下,将其貶去瓊州,蕭姌也随夫離京,如今不知怎的又回來了。
蕭越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妹妹,并不計較她的失禮之舉,只笑道:“你就會說些哄人的話,明玉和忻兒尚無知無識,哪裏懂得這些。”
蕭姌是绮年玉貌的嬌豔少婦,精致娴雅的衣飾,濃淡合宜的妝容,永遠都在昭示其牢不可破的公主身份,不肯露出絲毫頹喪之氣。她笑吟吟地跨前一步道:“皇兄您瞧瞧,忻兒雖然不會說話,可他在朝你笑呢!明玉就更不用提了。”
她笑着招手示意,“明玉,快過來,你父皇正想着你呢!”
聶淑儀小心地松開兩手,明玉果然搖搖晃晃地朝這邊走過來,在蕭越跟前站定,仰面望着他,口齒不清地說:“父……父皇。”是小孩子特有的軟軟糯糯的聲調。
蕭姌笑得更開懷:“皇兄你瞧是不是,明玉也在想你呢!”
孩童的稚氣之舉最容易觸動大人的心腸,蕭越一時感情激蕩,彎下腰将明玉抱起,在她粉嘟嘟的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明玉與他仿佛有一種生來的親近,即便數月沒見也很熟識,因此任他所為,并不掙紮。
不知道這個女兒還認不認得她,厲蘭妡默默地想。
她無意識地擡頭,恰好對上明玉烏黑剔透的眼——明玉正在看她。随着五官漸漸伸展開,明玉臉上越來越看到蕭越的影子,以後一定會出落得比她的母親更美,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說也奇怪,厲蘭妡從未把自己放在母親的位置,盡管她已經生下兩個孩子,現在還懷着第三個,她總覺得自己不能算一位真正的人母。這一切都來得太不真實、太虛幻了,盡管一切觸感都是實在的、有跡可循的,每每看到這幾個孩子,她就會陷入悵惘的情緒中,聯想起這個世界的虛妄,聯想起一切都不過是系統制造的一場游戲。
也許是因為她的每個孩子都來得太輕易,生得也太容易,她缺乏對于生命的厚實感覺。她有時候甚至不無陰暗地想:要是自己能難産一回就好了,親身體悟那種九死一生的感覺,她才能知道生命的可貴——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可沒有受虐癖。
厲蘭妡正在這裏神游,忽然聽到一個軟軟的聲音:“……母妃。”
連蕭姌都愣了一愣,“喲,這孩子不用教,自己都會叫人了!”
明玉的聲音将厲蘭妡從幻想拉回現實,她驚奇地瞪着明玉的眼,明玉亦無所畏懼地與她對視,她再度叫了一聲“母……妃”。
這是她的女兒,有着天然的血緣紐帶,她總是愛她,這總歸是虛境中的一點真實。厲蘭妡一時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伸手撫上明玉的臉。她的手浸透了初冬的風,微微發涼,明玉奶白色的小臉瑟縮了一下,卻終究沒有避開,反而用臉頰來溫暖她的掌心。
甄玉瑾和賈柔鸾在一旁看着,此時竟說不出是欣羨還是嫉妒,無端的,她們覺得這些人才是一家子,而自己卻身在局外,頭破血流也擠不進去。
厲蘭妡悄悄向聶淑儀投去感激的一瞥,聶淑儀則報以淺淺一笑。厲蘭妡心知肚明,明玉絕不會自己說話,其中必然有聶淑儀平日教導之功,看來這個盟友是交對了。
蕭越将明玉抱在懷中輕輕颠着,卻向蕭姌道:“驸馬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蕭姌面上的笑容沒有分毫減弱,仍小心地摟着蕭忻,輕飄飄地扔下一句:“他死了。”
衆人都瞠目結舌地望着她,暗道這位公主還真是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