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天色已經很晚,幽蘭館還亮着燈。擁翠招呼幾個孩子睡覺去了,厲蘭妡和蘭妩則仍圓睜着兩眼,全神貫注地收拾手頭的東西。

蘭妩往包裏裝了許多色澤鮮麗的衣裳和頭面首飾,厲蘭妡看了便道:“咱們是去修行,不必太引人注目,衣裳揀幾件素淨的便好。頭面首飾不易變賣,帶着反而累贅。”

她想了想,從抽屜裏取出一沓面額不小的銀票,小心地縫在寝衣的襯裏中,并命蘭妩也照此行事。

蘭妩見她這樣謹慎,不禁咦道:“佛門清靜之地,也須這樣小心提防麽?”

厲蘭妡忙碌得頭也不回,“修行之人也未必個個心如死水,焉知其中沒有鼠竊狗偷之輩?就說咱們,也不是真去潛心修佛的。”她想了想,将幾件輕便而價值不菲的首飾亦縫進內衣裏,以備不時之需。那太過惹眼的反而放在外邊——正因打眼,別人反倒不敢輕易下手。

蘭妩看着她嘆道:“若非為了小皇子,娘娘也不必受這般辛苦……”

厲蘭妡輕輕巧巧地打斷她,“蘭妩,你須明白,我并非為了慎兒,而是為了自己。保我而舍慎兒,固然贏得了一線喘息,但卻會使陛下覺得我狠心,從而漸漸冷落與我;但這一招以退為進就不一樣了,慎兒固然得以保全,旁人也會因我的慈母心腸而感動,陛下更是如此。只要有這一線情分在,我就不愁翻身之機。”

蘭妩聽她侃侃而談,心中卻不以為然,無論如何,她總不相信厲蘭妡對這幾個孩子真沒有感情,不過嘴上強硬而已。

厲蘭妡整頓好後,卻在油燈下對着她,眼裏盡是負疚,“蘭妩,很抱歉連累你随我一同吃苦,可是依照定例,我只能帶一人随行,而我選擇了你,只因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蘭妩忙握着她的手,“何必說這樣話呢,咱們一路走來經歷多少辛苦,其中心酸只有自身體會,當初一道從寒微走向榮耀,如今不過稍稍失意,我自然不會舍你而去。”

聽她訴這番難得的衷腸,厲蘭妡不禁展顏一笑:“也是,反正咱們還會回來的,小別勝新婚,興許到時陛下更加愛重。”

蘭妩見她這樣自信,不禁暗暗納罕。

次日一早,幽蘭館門外停了一輛裝飾簡樸的馬車。厲蘭妡和蘭妩提着兩個不大的包袱從裏頭出來。孩子們當然還在熟睡。

誰知才跨出門檻,身後明玉揉着惺忪的睡眼跟上來,“母妃,你要去哪裏啊?”

厲蘭妡蹲下身,溫和地撫摸她毛茸茸的頭頂,“母妃有點事情,需要出遠門一趟,你可得好好待在宮裏,有什麽事就去找你父皇商量。”

明玉認真地看着她,“母妃,你要去很久麽?”

“也許很快,也許得過一段時間,但不管怎樣,你得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令母妃擔心,倘使母妃回來發現你瘦了,我可是會心疼的。”厲蘭妡揉了揉她的鼻子,“好了,這會子還早,你再回去睡會吧,免得等下沒精神。”

明玉蹒跚地跟着擁翠進去,小小的身子像一只剛出世的動物,厲蘭妡注目良久,方輕輕挪開眼睛。

傅書瑤已經侯在門外,厲蘭妡迎上去笑道:“難為姐姐願意來為我送行,蘭妡感激不盡,今後這幾個孩子也請姐姐多加費神。”

傅書瑤貝齒輕咬,“妹妹放心,我保證妹妹歸來那日,他們都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你眼前。”

她似乎篤定厲蘭妡會回來。厲蘭妡淺淺一笑:“但願吧。”

蘭妩扶着她小心地坐上馬車,自己也輕捷地跨上去。厲蘭妡最後看了這浩渺的皇城一眼,終于緩緩拉下布簾,她與這棟巍峨的宮殿看來要闊別一段時日了。

傅書瑤目送着她遠去,一直到馬車出了宮門,她才向身後輕輕嘆道:“陛下特意起了個大早,不是為了相送厲妹妹麽,怎麽反而躲在一邊不作聲?”

蕭越從後邊閃身出來,雙目有些赤紅,胡渣也比從前多些,“朕不知如何面對,朕對不起她,更怕她恨朕。”

“厲妹妹不是這等人,陛下切莫多心,況且天象并非不可逆轉,将來時移世易,厲妹妹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回來了。”傅書瑤溫然道。

“你也相信天象嗎?”蕭越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

“臣妾不信星象,可臣妾相信人心,不止天象會有更疊,人心亦能有所逆轉,陛下您也知道的,不是麽?”傅書瑤笑意溫靜。

“是啊,人心的變動可比天象詭谲多了。”蕭越郁然長嘆,他轉移了話題,“厲昭儀辭宮前向朕推舉由你照顧明玉等,希望你不要辜負她的期望。”

“臣妾正在思量此事,臣妾想,明玉等年紀尚小,為了周全,還是住在身側為好。但若将他們遷往湧泉殿,勞神費力不說,也恐不甚習慣;因此不如由臣妾搬來幽蘭館,一則方便料理,而來,臣妾也想為厲妹妹守着這一寸地方。”

“到底是你想的妥當,也罷,就依你。”蕭越點頭。

車廂本就不甚寬敞,一旦塞上兩個人和兩只包裹,更覺窄小-逼仄,令人氣悶。蘭妩擠在馬車的一角,連開窗的空隙也無,她不禁嘆道:“記得上次去圍場,雖然遠些,看着多麽風光-氣派;如今地方雖近,地位卻大不如前了。”

厲蘭妡仍舊保持着樂觀的精神,笑吟吟地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咱們現在把可能的苦頭都吃盡了,往後就只剩福氣可享了。”

她永遠都是鬥志勃勃,精神飽滿地迎接戰鬥,這一點着實令人欽佩。

蘭妩卻不能做到像她這樣,而是嘆道:“果然如此就好了。”

她們要去的地方仍在皇城之內,離皇宮算不上多麽遙遠,無非隔着幾裏路。馬車先由一個太監駕駛,出了宮門,便另換了一副民間車駕。

馬車在目的地緩緩停下,蘭妩小心地攙着厲蘭妡下車,兩人才要離去,車夫忽然喊道:“喂,你們還沒付錢哪!”

趕車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看着總不超過二十五歲,留着兩撇髭須,破衣爛衫随意裹在強健的軀幹上。

蘭妩瞪着他:“咱們可是宮裏來的貴客,你還怕我們賴賬不成?等我們進去見過了這裏的主人,自然會有人出來付賬。”她想得很好,這車駕非宮中之物,是由庵裏雇的,自然該由庵堂裏出這筆錢。其次,她身邊帶的散碎銀兩不多,銅子兒幾乎都沒一個,這種小賬簡直沒辦法付。

車夫橫眉豎目地道:“那我管不着,誰坐我的車,誰就得想法子掏錢,宮裏的娘娘也不例外,莫非仗着有些身份,就敢肆意欺壓咱們這些貧苦人嗎?”看來這人有些見識,方才在宮門口時一聲不吭,原來卻在暗中留意,知道裏頭是位娘娘,就想趁機敲詐一筆。

蘭妩怄不過,還想頂回去,厲蘭妡卻聽得不耐煩,擺手道:“罷了,師傅在外讨生活也不容易,給了他罷。”

蘭妩無法,從懷中掏出一枚金葉子,恨恨遞給那人。車夫的眼睛立刻亮了,讷讷道:“這個……小人卻沒餘錢找開……”

蘭妩懶得見他這副醜态,索性道:“不必找了,都與你吧,就當讨個彩頭,去去晦氣。”

那人喜不自勝,忙作揖不疊,“多謝姑娘,多謝這位貴人!”

厲蘭妡留意到他眼裏貪婪的神色,等他去後,方悄悄挨近蘭妩,“金葉子在外太過招搖,咱們還得找機會換點碎銀及銅錢才好,方便使用。”

蘭妩一愣,點了點頭。

眼前是一座頗為古樸的尼庵,看着雖然年代久遠,卻毫無破敗之氣,可見有皇家福氣滋潤,這所庵堂的日子并不難過。門楣上有一塊飾以桐油的匾額,上書“慈航庵”三字,大約是取苦海慈航之意。

厲蘭妡和蘭妩一同進去,卻未有人出來迎接,偶爾有三五掃地尼僧經過,見了她們也跟沒見到一般。

蘭妩耐不住性子,抓住一個小尼姑問道:“住持在哪兒?煩請通報一聲,宮中的厲昭儀來此。”

那人不耐煩道:“什麽厲昭儀,我不曾聽說過。”說罷便要走人,蘭妩卻拉着她的衣襟不放。

蘭妩力氣甚大,但凡她抓住一個人,那人就休想掙開。小尼姑幾番牽扯不下,不禁惱了,翻過身和蘭妩厮打在一起。兩人滾在地上,使出抓掐撕咬各種手段,如同所有的潑婦一般。

異動驚醒了幾乎所有的尼僧,衆人紛紛趕來時,見到眼前此景,俱瞠目結舌。厲蘭妡卻只是冷冷地在一旁觀看,并不勸止。

末了,連住持和監寺也被驚動。住持濟慈喝道:“妙殊,還不住手!”

那叫妙殊的小尼姑礙于住持威嚴,只得停手,蘭妩卻仍揪着她不放。濟慈面露為難,向厲蘭妡道:“厲昭儀,煩請你命這位姑娘停手罷。”

厲蘭妡方嫣然一笑,“原來住持還認得本宮,本宮還當自己是個生人呢!随便什麽人都敢藐視與我。适才我之所以不勸,也是想給貴寺打個別開生面的招呼,好讓各位驚喜一番。沒想到住持早知我要過來,如此看來,妙殊這頓打挨得也不算冤。”

濟慈面露尴尬,“是貧尼的疏忽,一早就得了宮中旨意,卻因寺中事務繁忙,忘了知會衆人,這才犯了誤會。”

監寺濟慧卻不及她這般圓和,性子相當尖刻,“什麽稀客?不過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奴婢,僥幸飛上枝頭成了娘娘,偏偏時運不濟,肚子裏跑出一個孽根禍胎來,害得天下大旱不說,險些還傷及太後性命,這才送進咱們庵裏消災的,竟還有臉在這裏耍橫,笑話!”

這位監寺倒知道得很清楚。厲蘭妡溫柔地沖她笑道:“濟慧師太,誰同您說本宮是來消災的?”

濟慧才要答話,話到嘴邊卻噎回去。不管二皇子是否孤星之命,他終究是貴重的天家之子,太後和皇帝更不肯明言,只說厲昭儀是來寺中祈福的,并未有一語提及星象之說,免得傷及皇家體面。

厲蘭妡朗聲道:“本宮是因天下大旱、太後抱恙,特奉陛下之命來貴寺謀求福祉,怎麽到了濟慧師太您口裏就成了這一番狂悖之語?你這樣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是存心詛咒陛下之子麽?”

濟慈只知道宮裏來了一位失勢的娘娘,不想她的性子這樣厲害,倒是自己小觑了。當下她忙從中取和,“昭儀娘娘切莫見怪,濟慧也是聽了些風言風語,口不擇言地說起來,心中并非如此想。”

厲蘭妡咧嘴一笑,“如此說來,濟慧師太的耳根子也太軟了,聽風就是雨的,這樣的人也配做監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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