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濟慈師太倒是神采奕奕,當她來到厲蘭妡房中時,身後跟着三五侍從,手裏分別持着熱水、剪刀、巾幟等,赫赫揚揚,是要大幹一場的陣仗。

厲蘭妡詫異道:“住持這是何意?”

濟慈慈眉善目地笑道:“娘娘既然身入佛門,便應剃斷須發,以示斬斷塵緣。”

厲蘭妡最得意的就是一把好頭發,倘若滿頭青絲盡數削去,再長起來可就難了。厲蘭妡眉毛一橫,蘭妩伶俐地開口:“昭儀娘娘既是入貴寺祈福,想來蓄發修行也無妨。”

濟慈為難道:“這……恐怕不合規矩……”

蘭妩敏捷地接道:“師太所言的誠心僅止于表象麽?真正心中無物,縱然身處錦繡堆中亦能參透佛法;倘若雜念叢生,即便落發去衣又有何用?有言‘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師太莫非連此都不曉得麽?”

牛不喝水強按頭,也得按得住才好。濟慈不意她這般伶牙俐齒,不禁愣住,強笑道:“不想蘭妩姑娘也精通佛理,也罷,剃度就不必了,不過厲昭儀既已遠離俗事,自當廢去身份名位,另擇一法號為宜。”

厲蘭妡微笑道:“這是自然,還請住持代為賜名。”

濟慈見事情遂願,正要開口,蘭妩忽道:“不知娘娘該從何輩?”

“這個麽……既由貧尼代為賜號,自然從妙字輩。”

“然則厲昭儀的資歷與宮中諸位主子等同,若真如此行事,豈非住持您比各位貴人還長了一輩麽?”蘭妩侃侃道。

妙殊在一旁助攻,“是啊,住持師父,厲昭儀縱然不與太師傅比肩,至低也應與您和監寺師叔等同,怎可與我們這些人相提并論?”

濟慧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暗恨她胳膊肘往外拐。濟慈卻只能沮喪地道:“蘭妩姑娘說的有理,如此,貧尼便代先師收徒,為娘娘賜一號‘濟元’,濟元師妹,你若是不計較,就請向着先師的牌位叩一個頭罷。”

厲蘭妡當然不計較,她既能對活人折腰,也肯向死人低頭——只需要這麽一個小小的舉動,她就能在輩分上壓過那些小尼僧,無需怕她們對自己指手畫腳。

儀式結束後,濟慈一個眼色,濟慧悄悄将妙殊叫到一邊,叱道:“妙殊,你是在這庵裏長大的,你忘了是誰把飯你吃,竟這樣幫着外人?”

妙殊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監寺師叔,濟元師叔雖是奉旨離宮修行,照說與宮裏再無瓜葛,可您想想,若咱們個個苛待于她,難免使其心中生出怨恨,恐怕恨透了咱們,倒不如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如此才更好成事不是麽?”

濟慧聽得眉開眼笑,“想不到你這小妮子竟這樣有手段,我素日倒小看你了,也好,就這樣辦,虛虛實實,她們才沒有防備。”

妙殊舒了一口氣,也陪着笑意,她心中另有一番計較:濟慈和濟慧奉了宮中主子的囑托,才想百般折辱厲昭儀,她縱然幫着作踐,也只是錦上添花,得不到上頭重用;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幫助厲昭儀——厲昭儀畢竟生下了皇長子,未必沒有翻身之機,萬一真有那日,自己的功勞可就大了。

賜號之後,厲蘭妡正式成為庵中一員,妙在她算長輩,那些小尼僧見了她還得半恭不敬地稱一句師叔,尋常粗重活計也勞煩不動她,厲蘭妡每日只需要裝模作樣地做做功課即可,日子過得清閑無比。

數日之後,厲蘭妡就發現自己命蘭妩新加的那道門闩悄無聲息地損壞了,她也沒命人修理,只是聽之任之,仿佛渾然沒有瞧見。

至晚,兩人正在熟睡,門吱呀一聲推開,一道人影悄悄溜進來,那人熟極而流地滑向門邊的桌案——兩人的包袱就放在那上頭。

她正要将包袱打開,油燈倏然一下亮了,厲蘭妡笑盈盈地從床上爬起,“濟慧師姐怎麽這樣晚還不睡,反而有興來看我?”

來人果然是監寺濟慧。她面露尴尬,“我才瞧見有個人影在這邊,因此過來看看,恐怕有竊賊偷入。”

厲蘭妡笑得更歡,“原來如此,難為監寺師姐還穿得這樣齊整。”

濟慧一看身上,從裏衣到外裳一應俱全,的确不像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她不免更加局促。

厲蘭妡輕輕掩上門,由衷道:“監寺師姐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惜師姐打錯主意了。”她将包袱解開,裏頭的東西盡數抖落在桌上,卻只有幾件幹淨的衣衫,別無他物,樸素得令人心疼。

濟慧不禁露出幾分失望,口中道:“師妹,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在懷疑我麽?”

厲蘭妡徑自道:“我此番出來得匆忙,身無長物,沒什麽可以孝敬師姐的,只有這一樣——”她從枕頭下取出一個赤金項圈,“勉強可以入眼,還請師姐笑納。”

那項圈做工精巧,金光耀目,一看就是值錢之物。濟慧面露喜色,忙推辭道:“師妹這是什麽意思?我可不要你的!”一雙溜滑的手卻不自覺向項圈伸過去。

厲蘭妡順水推舟地遞給她,“一個項圈值得什麽,我初來貴地,往後還得多勞師姐照顧,權當一片心意罷了。”

“既是妹妹誠心,我也只好卻之不恭了。”濟慧将金項圈在衣襟上擦了擦,忙揣進兜裏。她的眼睛格外尖利,又瞧見枕頭的縫隙下另有一樣金綠璀璨的物事。

厲蘭妡察覺到她的目光,笑道:“那是一對翡翠鎏金镯,我帶出來的只有這兩樣,那一樣與了你,這個是打算在太後的千秋上作為壽禮的,卻不好請師姐笑納了。”

濟慧見她赧然,自然而然地想到端由:這厲昭儀大約是想讨好太後,以此達到回宮的目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她滿口裏道:“這是自然,師妹放心,我不是那等婪索無度的人。”話雖如此,她仍依依不舍地望了那镯子兩眼,恨不得用目光将其融化。

厲蘭妡熱情地送濟慧出去,回頭沖蘭妩眨了眨眼:魚兒上鈎了。

濟慧得了一只項圈,又想着那對镯子,回去後一夜沒睡好覺,又是高興,又是不舍,睜着眼直到天亮。好容易聽到雞叫,才眯了兩眼,卻是蘭妩匆匆将她叫醒:“監寺師傅,不好了,我們房裏出事了。”

濟慧一骨碌滾下床,三腳兩步趕到厲蘭妡住的禪房中,厲蘭妡指着床上,神色焦急:“師姐,那對金镯不見了!”

濟慧比她更焦急——她是有些手眼的,知道那對翡翠鎏金镯比項圈更貴重十倍,一時大為肉疼,忙問道:“究竟怎麽回事,昨晚不是還見過麽,怎麽這麽一點功夫就不翼而飛了?”

蘭妩哭道:“我也不知道,今早服侍娘娘——濟元師父出去梳洗,想着一時半刻的不打緊,因沒關門,誰知一回來就成了這樣。”

濟慧氣得臉色發青,“咱們寺裏竟然出了這樣的事,簡直可惡!師妹放心,倘若叫我查出此人,我絕不輕易放過。”

她氣鼓鼓地待要出門,厲蘭妡勸道:“監寺師姐若是追查,寧可悄悄兒的,究竟不是什麽體面的事,若當面鑼對面鼓地鬧起來,不是傷了彼此和氣麽?更會惹得寺裏沒臉,說咱們窩裏鬥,讓人笑話。”仿佛一片誠心為慈航庵考慮。

濟慧一聽有理,也便應下來。出去後她想了一想:自己昨晚來過後,不過幾個時辰就丢了東西,想來多半是在清早被人偷去。不過她們這寺裏風氣懶怠,只有她和住持為表勤謹,每日起得最早,她自己當然可以排除,那麽,莫非竟是濟慈?

心念一動,濟慧二話不說趕到住持房裏,一眼瞧見當中一個蒲包仿佛鼓出一點,模樣正是兩個交疊的環形。

濟慧上前利落地掀起蒲包,眼前赫然是那一對昨晚才見過的镯子,不禁銳聲道:“果然在這裏!”

濟慈正在窗前記賬,聞言立刻回頭:“什麽在這裏?”再一瞧,“咦,怎麽這裏多出一對镯子?”

濟慧冷笑一聲,“師姐裝得好糊塗,濟元那裏才丢了東西,立刻就在你這裏瞧見了,若說是巧合,委實叫人難以相信!”她本來以為厲蘭妡或者賊喊捉賊,直至現在人贓俱獲,才斷定濟慈暗中動手。她倒不是從道義上加以譴責,而是覺得自己吃了虧,對方占了便宜,心中老大的不服氣。

濟慈情知被人暗算,忙辯道:“你莫非以為是我偷的麽?我也是才從外邊回來,回來尚未打坐,因此沒有瞧見,誰知竟被人做了手腳!”

濟慧哪裏肯相信,忿忿道:“師姐您說這種謊話,連自己也很難騙過去罷?濟元統共只有兩樣值錢的物件,昨兒才将一個項圈與了我,這一對鎏金镯原是要進獻太後的,誰知就被你拿去,你膽子也太大了!”

濟慈聽出端倪,“怎麽,你昨兒竟跑去向濟元要東西?也不知會我一聲?你也太自作主張了吧。”

濟慧情知說溜了嘴,仍不甘示弱道:“你有臉說我,你自己還不是自作主張地搶了镯子,這倒算光明正大了?”

濟慈終究比她有涵養,因沉着臉道:“我可不像你這般眼皮子淺,區區一對镯子我還瞧不上,你若是喜歡,只管拿去好了,少在這裏吵吵嚷嚷的,擾我清修!”

“是,我是不如師姐有能耐,所以上頭再派下什麽,師姐自己完成好了,別叫我拖累了您!”濟慧砰地一聲關上門,老大不忿地走開——她當然沒有忘記帶上那兩只镯子。

回去她只跟厲蘭妡說,庵裏人多手雜,各人有着一副心眼,她一個人獨木難支,實在查不出什麽,同時設法擠出一副抱歉的膩笑。

厲蘭妡當然再三道謝,表示自己願意善了——反正太後不見得看得上這份壽禮,丢了也就丢了罷。

送走濟慧後,厲蘭妡向蘭妩問道:“你那會在外邊偷聽,可知道裏頭說些什麽?”

蘭妩告訴她裏頭吵嚷得厲害,并将兩人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與她聽,連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厲蘭妡微笑起來,“我還以為她們感情多深厚呢,原來不過如此。兩件首飾就能将她們分化掉。”

“也虧得妙殊願意幫咱們的忙,悄悄将那對镯子送進住持的住處,若是由咱們自己動手,難免困難重重。”蘭妩道。

“所以我也送了她一對珍珠耳環作為謝禮,不過她好似不太在意——這妙殊師父也不知是真熱心幫忙,還是另有所圖。不過也罷了,咱們現在的處境,多一個幫手總不是壞事。”厲蘭妡沉吟着道:“濟慧性子急躁,倒是好對付,不過那住持濟慈心思深細,未必容易打發。”

“但眼下她兩人生出嫌隙,對咱們總歸是好事。”蘭妩笑容滿面。

“也是。”厲蘭妡點頭。

住持和監寺之間的暗流洶湧人人都有所察覺,盡管不清楚所為何事,總覺得這兩人不似以往親厚了。自然,上頭人的明争暗鬥影響不了底下的秩序井然,衆人并未因此而懈怠,厲蘭妡也一樣——雖然她根本沒什麽事做。說是來潛心修佛,她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打打坐,念念經,循規蹈矩地度過漫長的一日。

興許是清閑的生活太過無聊,厲蘭妡主動提出要去後山拾柴禾,濟慈和濟慧自然一口答應——既然她願意用體力活折磨自己,旁人何不成全呢?

于是厲蘭妡帶着蘭妩優哉游哉地來到後山,她讓蘭妩悄悄沿山腳的小路下去,到鎮上換些零錢,自己一個人承擔了拾柴的工作。

一場大旱令許多草木亦幹枯而死,地上盡是枯枝敗葉,又幹燥又耐燒。厲蘭妡很快就拾滿一籮筐,她擦了擦額上的汗,找了塊樹蔭躲避烈日,準備一邊歇息一邊等蘭妩回來。

忽見一個身段風流的男子款款向這邊而來,天這樣熱,他的衣着也極盡繁複精美,仿佛只考慮美學而不考慮天氣。他臉上也銜着一分恰到好處的微笑,确保自己能以最動人的姿态吸引別人的眼球。

這粉面朱唇的人物正是肅親王蕭池。

他才走近,厲蘭妡先聞到一股酒味夾雜着脂粉香氣,甜膩而醉人的氣味,這肅親王沒準又喝了花酒回來。肅親王愉快地同她招呼:“小王見過厲昭儀。”

“是濟元師太。”厲蘭妡糾正他,“王爺從哪裏來?”

蕭池坦白地道:“才出了諸芳閣半個時辰。”

厲蘭妡沒聽過這名字——想來不是什麽正經地方。她面上仍保持良好的微笑:“王爺真有雅興,天下大旱,人人都恨不得閉門不出,王爺卻如蝴蝶留戀花叢,倦不知返。”

蕭池乜斜着一雙醉眼,“厲昭儀——哦,不,濟元師父何嘗不是如此?您不在宮中安養,反而跑來偏僻寺院為太後祈福,如此孝心委實可敬。”說到太後的病,他一點也不着急,可見他是知道內情的。

“是啊,貧尼現在只盼着太後能盡快好起來,貧尼還想快點看到她老人家呢!”厲蘭妡嘆道,“可惜這一片衷腸竟無人可訴,唉,要是王爺能代為致意就好了。”

這是要他幫忙說情呢。蕭池笑意更深,“本王倒覺得不必。”

“哦,為什麽呢?”雖然在意料之中,厲蘭妡還是覺得有幾分失望。

蕭池一手撐在樹身上,嘴裏的酒氣幾乎噴到她臉上,“因為小王私心不希望濟元師父回宮,倘若師父不再是師父,小王和師父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

這算樹咚嗎?一口一個師父,搞得跟不倫之戀似的,厲蘭妡可沒工夫跟他*,只能冷着臉應對這場調戲:“王爺家中已有嬌妻在側,還這樣沒個正經,甄側妃知道了怕是會生氣。”

“她不過是個妾。”蕭池不以為意,他将臉貼得更近,“好了,咱們不提她了,濟元師父,你不喜歡我不正經麽?”

這個蕭池,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厲蘭妡忽然輕笑起來:“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人不喜歡——譬如甄貴妃。”

蕭池臉色一變,“你說什麽?為何提起甄貴妃?”

“嗯?我說甄貴妃麽,我說的是甄側妃。王爺別是心神不定,聽岔了吧?”厲蘭妡輕輕瞟着她,“哦,我倒是忘了,之前在圍場時,王爺與甄貴妃仿佛有一段故事,怎麽偏記不得了呢,王爺您能說與我聽麽?”

蕭池的額上隐隐有青筋暴起,是怒氣發作的前兆,就在厲蘭妡以為他會控制不住脾氣時,蕭池突然恢複笑意:“濟元師父,和您說話真的很有意思,可惜我今日沒有時間,咱們改天再敘吧。”

他邁着輕快的腳步離去,厲蘭妡情不自禁舒了一口氣,她本以為适當的激怒可以逼他說出真話,豈料蕭池的控制力比她想象中強。不過這樣也好,蕭池盡管平時很有紳士風度,生起氣來沒準也會打女人的,她可不想成為挨打的對象。

蕭池才走片刻,蘭妩就一路小跑地回來了,她将換得的零錢交到厲蘭妡手上,一邊問道:“方才那人的背影仿佛肅親王,我還以為自己看差了。”

“你是看差了,那不過是個不相幹的人。”厲蘭妡平靜地道。

蕭池這條路子看來是走不通了,他們終究沒有多少交情,雖然他偶爾表露出一點調戲的興趣——厲蘭妡知道那只是出于蕭池風流的天性,并不代表他對自己有意。何況之前漠北草場的事,蕭池雖不知是誰暗中做的手腳,沒準已經疑心上她,更不可能放虎歸山。

然則蕭池是太後的親生子,要說服太後,他無疑是最好的人選。除了他,還有誰能幫自己的忙呢?

厲蘭妡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腳下忽然一頓,背上的柴禾險些從竹筐裏飛出。她腦中閃過一個電火般的念頭:太後的親生兒女并非只有一個肅親王,事實上還有一位,和嘉公主蕭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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