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恍然驚覺自己仍光着身子,忙用錦被掩住胸口,伸出玉臂去取遺落在床尾的寝衣,卻怎麽也夠不着。
蕭越笑着起身将衣裳拿給她,他忽然咦道:“裏頭怎麽沉甸甸的,裝了什麽東西?”他取過圓凳上的一把小銀剪子——原是為剪燭花用的,自上而下一劃,珠串釵環等金玉飾物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蕭越不禁失笑,“就屬你鬼心眼多,去修行還帶了許多寶貝!”
厲蘭妡見伎倆被拆穿,索性老着臉道:“修行之人也不能不吃不喝,臣妾孤身在外,總得為自己留點後路。”她靈活地轉移了話題,“陛下毀了這件寝衣,準備怎麽補償臣妾?”
蕭越順勢将她攬入懷中,“好好好,朕讓內宮局給你做個十件八件,以金絲為線,珍珠作鈕,什麽貓眼石、祖母綠都綴在上頭,如此你這個財迷該滿意了吧?”他輕輕嘆道,“玩笑歸玩笑,你不在朕身邊的這些日子,朕真正體會到什麽叫思念如渴,卻不知你是否如朕一般。”
厲蘭妡微微側過臉,将如玉的面龐掩藏在燭火的陰影之下,卻一手按在蕭越胸口,發自肺腑地說:“臣妾白日在蒲團上念經,尚能忘卻前事,每每晚間睡下,總覺心緒如潮,尤其在冬日之夜,衾寒被冷,總會想起與陛下同床共寝的時光,無比熟悉的溫暖。”其實寺裏沒有斷絕她的炭火,她和蘭妩共卧一張床,兩人蜷縮着抱在一起,倒沒有她說的那般凄冷。好在蕭越并不知情。
蕭越果然動了憐惜之意,緊緊地抱着她,臂彎像一條繩将她牢牢縛住,“這樣你還覺得冷嗎?”
其時不過是深秋,真正寒冷的時候還沒有到來。厲蘭妡展顏一笑,雙手摟住他的頸,意态纏綿地望進他眼中,“只要有陛下在身邊,臣妾就不冷。”
次日她起了個大早,仍舊來到繡春館中。厲蘭妡發覺太皇太後的精神在清早仿佛好些,已經直起身子,談姑姑正在伺候她服藥。
厲蘭妡娴熟地扶住老婦人松弛的後頸,将一塊淨帕墊在颌下,免得藥液沾污了被面,又取過一旁裝蜜餞的細瓷小碟,拈了幾顆放進老婦人口中,以滋潤咽喉,減少苦味。
經過這一系列步驟,老婦人方開口道:“你昨兒才回來,旅途勞乏,哀家以為你該多睡一會。”
厲蘭妡自然地笑道:“臣妾在寺中時,也是早早起身打坐念經,如今不必做這些事,閑着也是閑着,索性過來侍奉太皇太後。”她又問道:“太皇太後昨夜睡得還好麽?”
談姑姑隐有憂色,“太皇太後昨兒前半夜睡得倒很好,後半夜就被那梆子聲驚醒,拉着奴婢說了幾個時辰的話,這會兒還這樣有精神,奴婢真是納悶。”
“你卻困得不得了,是不是?”老婦人微笑道,“談英,你的年紀比哀家輕上許多,卻連哀家這把老骨頭也比不過,你該覺得愧怍呢。”
看來太皇太後還很有活下去的熱情,或者故意用這樣的态度鼓舞他們,不管哪一種,在厲蘭妡看來都是好事。她正要說幾句湊趣的話,就見太皇太後又咳嗽起來,厲蘭妡忙撫着她的背令她順氣,一面倒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太皇太後一口飲下,仍皺着眉。談姑姑忙道:“您還是覺得嘴裏發苦?”一邊仍取過那碟蜜餞,喂了幾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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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蘭妡看着那烏溜溜的小圓果子,笑道:“這烏梅吃多了不酸麽,太皇太後怎麽這樣愛?”
身後一把溫順的女聲想起,“昭儀娘娘看差了,此物并非酸梅,乃是漬好的海棠果子,去皮曬幹後用蜜糖腌的,甜絲絲的最是落胃。”
厲蘭妡和煦一笑,“江妹妹果然好心思。”
“不敢,嫔妾和昭儀娘娘一樣,都是體貼太皇太後的一片苦心罷了。”江澄心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親切地問道:“太皇太後今日可好些了?”
談姑姑照樣肯應付她,太皇太後也沒流露出嫌棄,看來自己不在的這些日子,江澄心做了不少功夫,差不多可以取代自己的地位了。
厲蘭妡暗暗嘆一口氣,強撐着笑臉應付一番,接着便找借口告辭。江澄心有意跟她争競,她可沒心思跟她耗下去。
出了繡春館,厲蘭妡便直奔聶淑儀宮中。聶淑儀見了她便笑道:“你來得可巧,我才收拾了前兒做的幾件小衣裳,正準備給你送過去,正好你來,倒免得我奔波。”
厲蘭妡與她熟極,省卻許多不必要的客套話,只笑道:“做那麽多幹甚麽,穿得完嗎?”
聶倩柔道:“小孩子長得飛快,上半年做的衣裳下年就穿不下了,自然該多備一點好。”
厲蘭妡也便笑着翻看一回,花花綠綠的,都是女孩子的樣式,“這都是給明玉穿的嗎?”
“慎兒還小,用不着這些,明玉小姑娘愛嬌,多做一點她也高興,至于忻兒——”聶倩柔略有猶豫,“差不多的都是由傅姐姐親自動手,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厲蘭妡的眼光變得銳利起來,“是你幫不上忙,還是她不讓你幫忙?”
“沒有沒有,”聶倩柔連忙擺手,“你也知道,傅姐姐性子最好,她自然不會當面說這樣的話。只是明玉一向跟我親近,對她總是淡淡的,傅姐姐失意之下,難免将心思放在那兩個小的身上更多些,忻兒年紀稍大,傅姐姐自然投注更多精力。”
這就是傅書瑤的過人之處,永遠不露出一點壞形兒,叫人再猜不出她是什麽意思,連厲蘭妡也有些迷惑,只能嘆道:“可是現在忻兒貼近她而疏遠我,我看了總是失望。”
聶倩柔勸道:“小孩子嘛,心性其實不定,妹妹你再多用些時候陪陪他,忻兒慢慢也就跟你親近起來了。”
“但願吧。”厲蘭妡的手漫無目的地從綢緞衣面上滑過,又恍若無意地問道:“這些日子都是江美人在侍奉太皇太後麽?”
“自你走後,數江美人往繡春館去得最勤,且都說她是太皇太後的親眷——雖說我瞧着不大像,我總覺得太皇太後仿佛更喜歡你些。”聶倩柔凝神道。
會麽?厲蘭妡扪心自問,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那位老婦人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旁人輕易瞧不出來。她和太皇太後最初也不過是相互利用,利用到後來,也許彼此竟有一點真情——誰又能真正無情呢?
不論如何,厲蘭妡誠心希望這位老太太的身子盡快好起來——她的性子雖然偏狹,處久了卻也覺得有趣。沒了她,她的生活恐怕會失掉許多樂趣。
自此,厲蘭妡仍舊每天往繡春館去,逢着江澄心不在,她就多陪老太太一點;江澄心若是在呢,她就少待一會——皆因她現在身份未明,凡事得收斂着點,不便常與這些人争鋒。
太皇太後的病勢也是忽緩忽急,有時候看着格外嚴重,眼瞧着一只腳邁進鬼門關,衆位太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搶救回來;有時候看着仿佛好些。
這一日,厲蘭妡去看她時,發覺太皇太後滿頭銀絲梳得齊齊整整,眼睛明亮深湛,臉色也紅潤了,不禁奇道:“怎麽太皇太後今日瞧着容光煥發,和昨天大不一樣?”
談姑姑笑得合不攏嘴,“奴婢也是這麽說呢,真真奇事一樁。”
老婦人微笑道:“你們齊打夥兒糊弄哀家呢,哀家怎麽不覺得?”
厲蘭妡笑道:“臣妾說認真的,太皇太後您今天瞧着才二三十許人,興許比臣妾還年輕呢!”
老婦人伸手在她額上點了一下,“淨會耍貧嘴,你當哀家是神仙哪?”
“太皇太後可不就是仙姬下凡麽,天生就該跻身高位、享盡榮華的,所以生這場病,也是那地府的小鬼嫉妒,暗中作怪,豈料太皇太後乃仙人降世,天生有神光護體,因此受了一點小小的磨難,很快就沒事了。”厲蘭妡說得神氣活現。
老婦人笑得更歡,“去了一趟佛寺,嘴皮子反而更油滑了,想是寺裏的油都被你偷吃光了麽?”
“太皇太後您只說對了一半,臣妾膽小,只敢在嘴皮上抹上一抹,腹中還是不見葷腥,這不,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又來您這兒讨食來了麽?”厲蘭妡索性将兩手搭在老婦人膝上,知道她現在高興,不會嫌自己逾矩。
兩人取笑一回,太皇太後吩咐道:“談英,這邊的茶涼了,去泡一壺熱的來。”一面朝厲蘭妡笑道:“可惜哀家這裏也不見油星,只有一點白水,看來你只有以此充饑了。”
厲蘭妡可憐巴巴地仰望老婦人,作出十分委屈的模樣。
談姑姑見她兩人興致頗高,也跟着笑起來,高聲道:“太皇太後,您身子逐漸好轉也許正是那瓶聖水的功勞,不如仍舊煮一點來罷?”
老婦人微微點頭致意,厲蘭妡也沒阻止——橫豎白開水喝了也沒什麽壞處,讓太皇太後相信這個,沒準還能起到安慰劑的作用。
這裏太皇太後拉起厲蘭妡的手,神情愈見溫柔慈和,口中卻不發一語。厲蘭妡隐隐覺得不祥——談姑姑方才倒像故意被支開,好騰出空間說話。她忙道:“太皇太後有什麽話想跟臣妾說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