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厲蘭妡走到太皇太後床邊,執起老婦人幹枯的手背,強忍着淚意道:“太皇太後,您睜一睜眼,蘭妡來看您了。”

她這樣低低地喚了幾聲,老婦人終于有所感應,迷蒙的眼慢慢展開,“你來了。”

厲蘭妡殷切問道:“太皇太後,您覺得怎樣?”

大約她的歸來帶來一絲生機,老婦人勉強支起身子,“哀家老了,不中用了,這麽急煎煎地将你叫回來,就是怕最後見不着你。”

談姑姑恐怕她說出更不吉利的話來,忙陪笑道:“太皇太後您就別自個兒吓自個兒了,人太醫都說了,不過是一點小病小痛,過幾天就好了,偏您這樣信不過!”

厲蘭妡也笑道:“談姑姑說得有理,人一老膽子就小,太皇太後您素日心胸最是開闊的,怎麽也這樣起來?您若實在不放心,臣妾才從圓覺寺求來一瓶聖水,最是靈驗無比,等會兒讓談姑姑煎得滾滾的,用一點百花蜜送下去,保準睡一覺就好了。”

太皇太後仍舊笑着,眼睛卻漸漸阖上,頭也歪向一邊——當然呼吸還在。她不是死,而是困了。

談姑姑小心地将厲蘭妡手裏一個圓肚瓷瓶接過去,輕聲道:“太皇太後近來容易發困,陛下和昭儀娘娘請先回去吧,待她老人家醒了再來探望。”

蕭越拉着厲蘭妡的手,并肩步出殿外。卻聽厲蘭妡嘆道:“若非親眼見識,臣妾斷想不到太皇太後的身子竟壞得這樣厲害,叫人無端心中酸楚。”

蕭越終究是個男子漢,即便面對生離死別,亦能忍淚而不動情。他面容平靜,目光直視前方,“人生七十古來稀,皇祖母已經七十五了,即便真有個什麽,那也是喜事,不是壞事。”

厲蘭妡寬大的僧袍被獵獵的風吹得鼓起,迎面的風将塵沙吹到眼裏,她随手在眼皮上抹了一把,“臣妾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心中總難過去這一關,臣妾沒有父母親族,自小孤苦零落,在遇見陛下之前,只有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對臣妾溫情備至,臣妾亦視其如親祖母一般。若太皇太後哪一日果真駕鶴西去,臣妾竟不知該與何人相伴、尋何枝相依?”

蕭越攬住她的肩,聲音溫柔得像山間的鳥鳴,“你還有朕,還有明玉、忻兒、慎兒,有這樣多人伴着你,你如何還會覺得孤單?”

兩人一徑行去,眼看着快到幽蘭館,忽見甄玉瑾和賈柔鸾兩人結伴向這邊過來,賈柔鸾先笑道:“才想着去找厲妹妹,可巧就在此處遇見了,倒省卻我們許多腳程。”接着屈膝向蕭越行了一禮。

什麽碰巧,明明是守株待兔。厲蘭妡柔柔笑道:“不知兩位姐姐找嫔妾有何事?”

甄玉瑾笑容明媚,“也沒什麽,想着厲妹妹此番回來得匆忙,恐怕缺了什麽,是否需要我着人布置一番?”她看着厲蘭妡一身天青僧袍,寶藍僧帽,衣飾節儉到極處,面上卻光潔得幾可見影,一雙眼睛清淩淩地尤為動人,知道她必定下足了功夫,不禁暗暗惱火。

厲蘭妡恭謹回應,“有勞貴妃娘娘費心,實在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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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厲妹妹習慣了簡樸生活,太周到了反而不适應,将來回到慈航庵,恐怕更難變換過來了,是不是,濟元師太?”甄玉瑾眉眼灼灼逼人。

蕭越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厲蘭妡在他手心裏輕輕一捏,笑道:“将來的事誰說得準,如今我既已回到宮中,自然該以宮裏的稱呼為準,倘若和尚尼姑地鬧起來,那更纏夾不清了。”

她目視甄玉瑾,“看到貴妃姐姐,倒叫嫔妾想起從前的一樁事,那日嫔妾奉寺中之命前往貴妃娘娘家中講經,晚間坐了甄家的馬車回來,誰知遇上一夥歹人,險些因此失掉性命,至今憶起仍心有餘悸。”

蕭越聞言立刻抓緊她的手,眉宇間的擔心昭然可見,“竟有這樣的事?為何睿弟不曾向朕提起?”

厲蘭妡奇道:“皇上怎知是睿王救了臣妾?”

蕭越若無其事地松開手,臉上卻微微泛紅,“睿弟最關心這些民間細事,朕偶爾覺得有趣,也常叫他說來聽聽。”

“原來皇上還有這樣的興致。”厲蘭妡作出相信的模樣,如此這般将其遮過,“虧得睿王出手,将那群匪人盡數殲滅,臣妾覺得此事太過詭秘,才沒有作聲。”

蕭越心頭疑窦大起,立時向甄玉瑾投去質詢的目光。甄玉瑾心下一驚,忙跪下道:“皇上莫非疑心臣妾?莫說臣妾高居貴妃之位,厲昭儀當時只是一名小小尼僧,根本無需對其下手;即便真有此意,臣妾又怎會用甄家的馬車,豈非太過刻意?”

正因如此,反而容易洗脫嫌疑,看來這個甄玉瑾還不算太笨。厲蘭妡笑意森森,“貴妃娘娘不必驚慌,陛下怎麽會不相信娘娘,就連嫔妾也是一心為娘娘考慮。那些人沖着我來也罷了,倘若認準是甄家的馬車才下手,那娘娘可得小心自身才是。”

甄玉瑾咬一咬牙,“臣妾會命人查清真相,定要給陛下和厲妹妹一個交代。”

“如此最好。”蕭越拂袖而去,厲蘭妡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順便回眸報以燦然一笑,于是那兩人的臉色更加難看。

蕭越将她送到幽蘭館,就見明玉領着蕭忻徐步而出。明玉比先前沉靜多了,隐隐有了長公主的風範,雖然一雙眸子依舊活潑。她倒不認生,恭敬地上前道:“母妃歸來,兒臣特率忻弟出來相迎。”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厲蘭妡在她頭頂輕輕摩弄,再看蕭忻,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向她張望,卻不作聲。

厲蘭妡張開懷抱,“忻兒,還認得母妃麽?”

蕭忻仍站在原地不動,神情未見得忸怩,只是陌生。

明玉拿出姐姐的款,正色道:“忻兒,姐姐平時教你的規矩都忘了麽,見了人怎麽不叫呢?”

蕭忻仍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咿呀一聲,撲到蕭越懷中,“父皇!”

厲蘭妡略覺失望,雖說也能夠體諒,她離開的時候蕭忻才一歲出頭,還是襁褓裏的嬰兒,無知無識;如今他已快兩歲半了,這一年多的空檔厲蘭妡都不在,難怪蕭忻對她生疏。

蕭越抱歉地朝她笑笑,“這孩子只對見慣了的人親近些,以後慢慢處長就好了。”

厲蘭妡略感失落地點頭。

蕭越将兒砸從懷中松開,舉步道:“朕等會兒還得面見大臣,得先走了,晚上再過來看你。”

厲蘭妡聽出這話意有所指,臉上不禁有些熱熱的。

等蕭越去後,厲蘭妡牽着明玉和蕭忻的手步入幽蘭館——蕭忻雖任由她牽着,态度卻不十分熱切,厲蘭妡也不以為忤,想着過些時日就會好了。

才跨過門檻,就見傅書瑤站在裏頭,笑盈盈地看着她:“厲妹妹,姐姐總算盼到你回來了。”顯然方才她故意不出來,免得打擾他們一家團聚,這份心思果然體貼。

厲蘭妡還未應話,就見蕭忻雀躍着奔向傅書瑤:“傅娘娘!”險些将她的裙擺弄皺,這份熱切比起方才真是天壤之別。

傅書瑤拉着他的胳膊,任由他扭股糖一般在身上動來動去,溫聲道:“小心點,別摔倒了!”一邊抱歉地朝厲蘭妡笑笑,“忻兒這孩子也不知怎麽回事,越長大越粘人,輕易分開不得,小時候反而不這麽着。”

聽這意思仿佛蕭忻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一般,厲蘭妡略有些悵惘,“看來姐姐平日對忻兒很好,所以他才這樣喜歡你。”

“小孩子嘛,總是見誰的面多就跟誰親近些,妹妹不要多心。”蕭忻卻在一旁纏着她作耍,傅書瑤磋磨不過,臉上笑容更加抱歉。

厲蘭妡再不識趣就成了個傻子,她忙道:“姐姐先陪着忻兒出去玩罷,我還得回屋整理東西。”

“也好,那我們就不在這裏礙手礙腳的。”

傅書瑤牽着蕭忻的手出去,厲蘭妡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回,微微失神,明玉在旁邊不住搖撼她的衣角,“母妃,你在想什麽呢?”

厲蘭妡蹲下身來,望着她天真的小臉,“明玉,告訴母妃,母妃不在的這些日子,傅娘娘都做了些什麽?”

明玉歪着頭想了想,颠來倒去地說了一大通,其中卻沒什麽有用的信息,無非是些日常瑣事。

也對,她一個小孩子,當然不會有大人的心智,厲蘭妡暗暗思忖,看來還得找聶淑儀見見面才好。

晚間蕭越過來,兩人很自然地睡在一張床上。一陣大汗淋漓後,厲蘭妡偎在他胸口,輕輕在結實的胸膛上打着旋兒,口中道:“怪道陛下命傅姐姐搬來幽蘭館,她将幾個孩子的确照顧得很好。”

蕭越臉上是劇烈運動後的松弛和快意,“是她自己要搬過來的,并非朕之命。如今你既然回來,她自然該回到湧泉殿去。”

“傅姐姐位分尊于臣妾,令她住偏殿,臣妾住主殿,的确與理不和。只是臣妾因探望太皇太後而回宮,等太皇太後病愈,臣妾仍舊要回去的,倒不必搬來搬去地費事了。”厲蘭妡語中微有怨意。

“你以為朕還會讓你回去嗎?”蕭越在她發上輕吻,“如今你既然回來,朕決不讓你再離開朕,說什麽也不能。何況你以為自己還能回去嗎?過了這一晚,你已犯色戒,還怎麽繼續修行?”蕭越眼裏含着促狹的笑意。

厲蘭妡面色緋紅,支起半身,在他心口輕輕捶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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