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厲蘭妡笑道:“她們對你總歸不錯罷?”
妙殊嘆道:“兩位師姐的為人娘娘又不是不清楚, 縱然看着好,內裏卻包藏禍心,誰敢與其深交呢?”
厲蘭妡忖度其神色,料想她不肯與那兩人為伍,反而更願意親近自己, 心下頓覺放心好些,因道:“主持與監寺也罷了, 與其留在慈航庵當一名籍籍無名的尼僧,遠不如在宮中大展拳腳來得痛快, 妙殊, 你說是不是?”
妙殊身着佛衣, 頭戴僧帽,揚起一張素淨臉孔, 謙卑地說:“貧尼既然已經入宮, 自當聽從娘娘的差遣,與慈航庵那邊的淵源理應擱置。”
看來這也是個很有野心的姑娘, 雖然她所有的只有尼姑的野心。她們這些人,包括厲蘭妡在內, 沒有一個真心修行的, 個個都有自己的一番盤算。厲蘭妡覺得非常有趣, 她道:“不, 咱們不必急着與慈航庵斬斷瓜葛,往後還有許多事得勞煩兩位師姐呢。”
妙殊注意到她用的是咱們,覺得十分親切, 再一看,厲蘭妡眼裏含着促狹的笑意,知道她沒安好心,要尋機捉弄那兩位仇人,因附和道:“娘娘說的很是。”
兩人再敘了一陣,忽見蕭忻從裏頭走出,白嫩的小臉藏在鴉青色的衣領裏,看着是要外出的模樣。妙殊站起身道:“可巧,貧尼這回過來還帶了幾張寄名符,并一尊辟邪的玉像,正好送給二皇子。”
厲蘭妡見她準備得這樣充分,且是為蕭慎的不祥之說做打算,不禁感激道:“難為你費心了,可惜認錯了人,這個是忻兒,慎兒還沒這樣大呢。”
妙殊見鬧出個烏龍,紅了臉道:“原來是大皇子,可恨我有眼不識泰山,連這個也能弄錯。”
“無妨,你從前沒見過,認不出也難怪,先見忻兒也是一樣,等會我領你進去看慎兒。”厲蘭妡伸手招呼,“忻兒,快過來見見妙殊師父。”
傅書瑤将蕭忻教導得很好,大體上的規矩是不差的。但見他上前見了個禮,嘴裏卻微微有些不情願,“我正想出去玩呢。”
厲蘭妡冷下臉,“外邊天寒地凍的,有什麽好出去,沒的凍壞了身子。”
蕭忻睜着圓溜溜的黑眼珠,“父皇說了,男子漢怎可畏懼風霜苦寒,原該多歷練才好。”
妙殊在一旁笑道:“大皇子果然有志氣,娘娘就放他出去吧,若日日關在屋裏,小孩子豈不該憋壞了。”
厲蘭妡無奈,只得擺了擺手,“去吧。”
蕭忻歡喜地離去,厲蘭妡看着他小小的身形由乳母牽着,一點點遠去,不禁嘆道:“師父有所不知,我哪裏是不讓他出去,實在這樁事難辦。”她将傅書瑤之事告訴妙殊,一邊道:“不是我心眼小,忻兒跟她這樣親近,我委實難以放心。”明玉跟聶倩柔感情好,這也罷了,聶倩柔的人品她是信得過的;可是傅書瑤……這個人她實在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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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殊先是沉默,繼而道:“娘娘離宮的那些日子,一直是傅妃娘娘在這邊料理,大皇子與其親厚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這樁事委實透着古怪。”
厲蘭妡嘆道:“有一樣更奇,按說忻兒還這樣小,認得的路也有限,偏偏傅妃到哪裏,他總能找到,人人都說他們是天生的緣分呢!”說到這裏,她不禁老大的氣,是誰辛辛苦苦将蕭忻生下來的——即便生的過程不怎麽辛苦,那九個多月總是難熬。
妙殊唇邊含着一抹隐笑,“貧尼大概能為娘娘解答一二。”她轉頭四顧,問道:“傅妃娘娘是否有焚香的習慣?”
厲蘭妡一愣,“是,你如何得知?”
妙殊言辭輕倩,“因為适才嗅到大皇子身上有一股隐約的香氣,雖辨不分明,大約是由多種香料混合而成。貧尼從前在寺中伺候進香,對檀香、伽南香、沉水香之類熟悉備至,一點氣息都能發覺。吾觀娘娘殿中連香爐都未擺一個,想來總是不愛焚香,娘娘又道大皇子常到傅妃處,想來就是被那人身上的氣味沾染。”
厲蘭妡恍悟,“你是說蕭忻憑借氣味來分辨行蹤?”
妙殊笑道:“娘娘別不信,小孩子的鼻子比大人還靈得多呢,娘娘若想破解,不若在宮中多焚香餌,平日也時常沐浴熏香,哪怕不十分相像,也能起到幹擾之用。”
厲蘭妡聽了她的話,果然依樣畫葫蘆地做起來,這法子真的有效,蕭忻與傅書瑤見面的機會的确變少了,他小臉上怔怔的,仿佛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厲蘭妡欣慰之餘,對妙殊越發倚重起來。而妙殊也十分上進,在明華殿工作勤勤懇懇,襯得那幾個老禿驢都成了祿蠹,厲蘭妡也跟着稱願。
太皇太後的喪儀過後,宮中事務恢複如常,而厲蘭妡自從回複宮妃的身份,比出宮前更加小意勤謹,一點兒口舌都不落下,每日晨起去甄貴妃宮中請安,她也總是到得最早的那一個,絲毫不因自己的身孕而推诿,衆人見她頗有自知之明,心下的氣倒平了好些。
這一日到得最早的卻是應婕妤,她卻是因為看錯了時辰,慌慌張張地跑了來,也不好再回去。
她百無聊賴地絞着手絹等了一會,好不容易瞅到內殿有人出來,原來是甄玉瑾身邊的荷惜,她手裏捧着一盞熱氣騰騰的茶水。
貴妃身邊的姑姑,比她們這些失寵的宮妃還要體面許多。應婕妤堆起一臉笑,正要與她招呼,卻見荷惜呀了一聲,“咦,怎麽是應婕妤?每常不都是昭儀娘娘來得最早麽?”她一邊搖首,一邊自去另倒了一杯清茶過來,道:“應婕妤請用茶。”
應婕妤看着手裏碧瑩瑩的茶水,笑道:“荷惜姑娘,這兩盞茶還有什麽花樣麽,特特地換了一杯來?”
荷惜含蓄地笑着:“婕妤有所不知,那盞茶原按着昭儀娘娘過來,特意為她備的,因昭儀娘娘有着身孕不能飲濃茶,那裏頭的茶葉十成倒剔去大半,只留了芽尖和嫩葉子,又采了梅園中頂好的梅樹花瓣晾幹,用峭壁上的岩蜜沖泡而來。饒是這樣,貴妃娘娘仍覺得不放心,生怕有所妨害。”
應婕妤忽然覺得牙關有些發酸,“貴妃娘娘竟這樣器重厲昭儀。”
荷惜婉轉道:“不止器重,幾乎可說是敬畏呢!婕妤你細想想,厲昭儀正值盛寵,且有了皇嗣,我們娘娘卻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若不對她仔細點,沒準哪一日連這貴妃之位都要拱手讓人了。”
應婕妤忙笑道:“姑娘快別說這話,陛下對娘娘愛重彌加,豈是一個宮人出身的厲昭儀可以撼動的!”
“現在或許不一定,往後誰說得準呢!”荷惜嘆道,“厲昭儀生下了皇長子,往後若是母憑子貴成為皇後,成為太後,以她的性子,那些與其不睦的人恐怕想安然當個太妃都難了,所以我們娘娘即便心中不願,面子上仍舊得巴結着,都為了日後相安罷了。”
她看應婕妤聽得入神,靜靜轉身進去,卻仿若自言自語,“其實厲昭儀從前原是伺候您的宮人,她能得勢雖是憑自己的本事,終究與您相處一場,怎麽也不想着提拔提拔您呢?如今她的位分已經勝過您——看樣子以後的差別還要大,奴才超越了主子,不知有多少人背地裏笑話呢!”她重重嘆了一聲,終于搴簾子進去。
應婕妤明知道這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偏偏不能不聽——皆因荷惜說的都是實話。她看着茶杯中倒映着的自己的容顏,她僅有的一點美貌已在寂寞的深宮生活中消耗殆盡,只剩下一層皴皺的老皮。而厲蘭妡,盡管她生育了三個孩子,她的美麗卻因歲月修煉得越發盛大,老天爺對她真是厚愛,接連不斷的生育非但沒能毀損她的容貌,反而使她蛻變出成熟女子的風韻。
應婕妤看着由一群侍女扶着、衆星捧月般進來的厲蘭妡時,心中轉過的就是這些念頭。她別過臉去,不想招呼。
厲蘭妡卻先瞧見了她,笑道:“應姐姐,你怎麽來得這樣早?”
應婕妤的語氣客氣而疏離,或者說毫不客氣,“嫔妾孤身難眠,不比昭儀娘娘夜夜有人陪伴,自然容易起遲。”
厲蘭妡一聽這話來得古怪——應婕妤雖然與她不甚親近,每常見了面總要點個頭,平淡而穩妥的一種關系。今兒偏偏夾槍帶棒。她再一看蓮步輕移從內殿出來的甄玉瑾,見到她唇邊一縷淺淡的笑意,心下立刻知曉她在挑撥離間。
甄玉瑾喜悅地笑道:“厲妹妹可算來了,本宮正說怎麽偏沒人過來,好容易這會子等到了你。”
這話說的,好像應婕妤不算人似的。應婕妤垂着頭,用力握緊手中的杯盞,握得太緊了,杯身反而晃了兩晃,險些有幾滴茶水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