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厲蘭妡看她一眼, 笑道:“嫔妾今早因一點小事沒能及時出門,可娘娘這裏的熱鬧是不會斷的,這不,應姐姐與嫔妾體同一心,不就趕來了麽?”
一個人心中先存了偏見, 再說什麽都是無用。應婕妤的臉色未能因她這句話變得好看起來,依舊沉沉如膩滿青苔的池塘, 濃重得讓人泛起惡心。
甄玉瑾不禁微笑起來,根本用不着怎麽費事, 這兩人已經出現裂痕——裂痕本就存在, 她不過使其更明朗一點。
早會時的氣氛存在一種古怪的肅穆, 賈柔鸾偏偏問道:“厲妹妹,今天太醫可來診過脈, 你腹中的小皇子還安好麽?”
她如今的身份處境真是容易吸引火力, 厲蘭妡笑道:“哪裏一定是個小皇子呢?嫔妾倒是很盼望是位公主,明玉也一直說想有個妹妹。”
賈柔鸾怎肯容她低調, 立刻道:“生男生女都好,反正妹妹已經有了兩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再多也是錦上添花。倒是咱們這些人一直未有所出, 只怕羨煞宮中姐妹了。”她抿嘴一笑, “皇上這樣寵愛妹妹, 妹妹又是生育子嗣最多之人,只怕将來正位中宮也未可知呀!”
應婕妤聞言,正應了方才的話, 愈發悄然不樂。
厲蘭妡理了理衣袖,正色道:“嫔妾自知出身低微,從無觊觎後位之心,且貴妃娘娘身為嫔妃之表率,縱要立後也應從貴妃娘娘論起,淑妃娘娘此言,是存心不把貴妃娘娘放在眼中麽?”
同樣明顯的一招挑撥離間,卻無比好用。甄玉瑾的神色果然冷了幾分,賈柔鸾見勢不妙,忙道:“貴妃娘娘,妹妹不是這個意思。”
“無妨,本宮不會放在心中。立後是太後和皇上的意思,後宮諸人無需插手,也不該插手。”這最後一句已經帶上淡淡的嚴厲,可見甄玉瑾心頭的确梗着一根刺——若非賈柔鸾仗着太後撐腰,長期與她平分秋色,她現在恐怕已經是皇後了。厲蘭妡的威脅反倒小些。
賈柔鸾的想法跟她如出一轍。
厲蘭妡看着這兩個不夠齊心的同盟,心中暗暗稱快,當初甄玉瑾和賈柔鸾聯手趕她出宮,她還以為這兩人多麽親厚,原來不過如此。
因利益結成的聯盟,自然也能因為利益消散。不夠團結的人,彼此的信任很容易就能土崩瓦解,只要肯籌謀,厲蘭妡在心底制定宏圖。
唯獨應婕妤……厲蘭妡擔憂地看着她,見她用茶杯遮住半張臉,氤氲的水汽暈染得面目模糊,連那雙杏子眼都隐約難明。應婕妤當然沒有當皇後的野心,她更關注的是厲蘭妡淩駕于她之上這個事實,這種近在咫尺的不足與嫉恨更能毀滅人。
午膳過後,厲蘭妡哄着幾個孩子睡晌午覺,卻見外邊來報應婕妤到。她忙迎出去,拉着手見了禮,道:“姐姐不在宮中歇息,怎麽反倒過來了?”
應婕妤這會兒笑得很真誠,“宮中向來不論年庚,而以位分定尊卑,嫔妾如何擔得起昭儀娘娘喚一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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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蘭妡親自領着她進去,态度親切而熱忱,“姐姐說的哪裏話,莫說我從前是姐姐的奴婢,如今有幸成為陛下的妃妾,與姐姐平起平坐;即便論起情分來,姐姐從前待我可不是如親姐妹一般麽,如今怎麽反倒生疏了呢?”
她從前對待厲蘭妡可一點都不親切,厲蘭妡說起她倒是十分感恩戴德,算是給足了應婕妤的臉面。
厲蘭妡從來不避諱自己的出身,這一點為她拉了不少好感,在應婕妤這裏卻似乎行不通。應婕妤見她如今這樣泰然自若,八面玲珑,不禁憶起她從前奴顏婢膝博取同情的模樣,心下不禁大為憤慨——當然她想的也沒錯。
好在應婕妤仍記得自己的來意,整理出一副笑臉,“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腆着臉叫一聲妹妹了。”接着便令瓊枝将一個金盤交到蘭妩手上,上面是長命鎖等物,原來宮中有了身孕,衆妃嫔循例要來賀一賀的,因厲蘭妡與應婕妤的關系尴尬,即便她不來,厲蘭妡也沒好意思催促,只當不知道,沒想到她今日願意補上這一份禮數。
厲蘭妡忙歡喜地讓蘭妩收進去,“我當姐姐與我疏遠了呢,原來姐姐還記得。”
應婕妤坦白直率地說:“誰願意看到自己一手調理出的好苗子與自己分寵,甚至遠勝于己。我從前的确有些忌諱,生怕別人背地裏閑話,你不知道宮裏人的口舌多麽無情!可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反正已成定局,與其聽憑外人譏刺,漸漸使咱們姐妹離心,還不如聽之任之,何必讓外頭的閑話傷了彼此的情分呢?”
她望着厲蘭妡的眼嘆道:“哪怕妹妹如今不在我身邊侍奉了,我總還記得妹妹的好處,所以今日聽甄貴妃和賈淑妃在那裏挑撥,我真是生氣——妹妹,你不會聽她們的話與我生分吧?”
厲蘭妡沒想到她會主動說出來,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姐姐說的哪裏話,只要姐姐願意與我親近,誰也離間不了咱們。”
于是兩人重修舊好,厲蘭妡領她進去看了三個熟睡的孩子,低聲敘了一回女人家常,才貼心地命人送應婕妤回宮。
這之後應婕妤來得很勤,不止與厲蘭妡走動頻密,和孩子們的相處也漸漸增多。厲蘭妡對傅書瑤不怎麽放心,應婕妤反而使她安心許多——應婕妤的脾性是不容易使人喜歡的,讨好大人不容易,打動小孩子也難,厲蘭妡一點也不擔心幾個小孩受她的迷惑——至少不會見了她就忘掉親娘。
私底下,她仍叮囑蘭妩和擁翠多留意着點,不可掉以輕心。蘭妩詫道:“應婕妤倒不像有本事使壞的。”
她真是一針見血,厲蘭妡不禁笑起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突然與我這樣好,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寧可多費些心神,別上了不該上的當。”
孩子一多,麻煩事情也多,照顧的人手往往分配不過來,忙得焦頭爛額。前幾天剛下過一場大雪,這一日是個燦燦晴日,孩子們在屋裏關了幾日,個個都巴不得要出去。明玉讓聶淑儀領去了;蕭慎尚小,只能蹒跚學步,厲蘭妡決定自己領他在院中走走;至于蕭忻,則有應婕妤主動請纓,厲蘭妡思忖一回,還是答應了她——總比讓傅書瑤趁虛而入好。
應婕妤領着蕭忻在園中逛了一遭,覺得草木光禿禿的,無甚趣味,唯獨一角梅花甚是喜人,于是折了一束豔豔紅梅,讓蕭忻拿在手裏把玩着。
行至禦湖邊,可巧蕭忻道走累了,應婕妤便提議去湖中小亭歇歇腳。幾人沿着白玉石橋一徑上去,索索的風從兩邊吹來,像脖子上架着兩把清寒的刀。
蕭忻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應婕妤摸了摸他的小手,覺得有些冰冷,皺眉道:“擁翠,大皇子別凍着了,不如你回去拿個手爐來烘着。”
正是擁翠在旁邊照看,她猶豫着:“可是……”
應婕妤兩彎秀眉緊緊蹙起,“你便這樣懶怠動彈,情願讓大皇子在冷風裏吹着,若凍壞了可怎麽着?我是嫌這裏離漱玉閣遠,不然自己回去也就拿了,哪裏用得着你!”
擁翠見說到後來已有幾分嚴厲意味,不敢惹惱了她,忙答應着飛奔而去。
這裏應婕妤便牽起蕭忻的手,親切地道:“忻兒,今兒應娘娘領你玩得高不高興?”
蕭忻歪着頭想了一想,“高興。”
這孩子,問句話還得費心思量,仿佛在思考哪種回答最能取悅對方,跟他娘一樣心思刁滑。應婕妤心下着惱,面上仍露出微笑,她蹲下身,“忻兒,告訴應娘娘,你父皇是不是很喜歡你母妃?”
蕭忻仍舊想了想,“應該是吧。”
應婕妤仍舊循循善誘,“那末,你父皇是否曾提起過立後之事?”
“應娘娘問這個做什麽?”蕭忻有些警覺。
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怎麽這樣難纏,應婕妤強笑道:“沒什麽,只是我與你母妃一向親厚,若她日後榮登鳳座,我也能托賴沾光。”
這種直白赤-裸的話才使得蕭忻信服,他道:“父皇在母妃跟前沒說過,倒是跟傅娘娘稍稍提過一次,傅娘娘說母妃雖然出身低微,但已為陛下誕育三子,要立後也并非沒有資本,只是太後那一關難過,父皇當時沒說什麽,落後也不了了之。”
應婕妤聽得心驚肉跳,原來蕭越真有立厲蘭妡為後的打算——她的重點抓得可真好——萬一厲蘭妡真成了皇後,她這個曾經的主子,卻将成為厲蘭妡所統轄的嫔禦,豈不要成為滿宮的笑柄?她的前半生已經夠難堪了,後半生斷不能再這樣被人笑話。
如此一想,應婕妤眼中兇光乍起,她死命盯着眼前的小人,沒了皇長子,“她”封後的機會至少要減少五成。
善惡皆在一念間,勝敗也是。
應婕妤定一定神,在冬日裏露出最溫暖的笑意,指着湖心的一個小白點道:“忻兒,你瞧,那裏是不是有一條魚在吐泡泡?”
蕭忻終究年幼,好奇心盛,聞言立刻探出半身,從欄杆上焦急地張望,“在哪裏,我怎麽沒瞧見?”
“在這兒。”蕭忻才扭過頭,應婕妤兩手按住他的肩,輕輕往外一提一送,輕而易舉地将他送入湖中。
蕭忻在水中拼命地撲騰,嘴裏也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水泡兒,真像一條吐沫的魚,又如一只困在湖心的飛鳥。
應婕妤再沒看一眼,似乎生怕自己心軟——雖然她的心已經相當硬。
走出那道石橋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那孩子太小,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分明,可是那荏弱的姿态十分令人震撼。生命本就柔弱無依,何況似這樣幼小的生命。
她剛害完人就已經後悔,可是她的膽子太小,膽小到甚至不敢回去相救,只能無聲無息地離開。